元川实在有些不好意思,牵住李悦然的衣角使了使力,正想让其结账走人,谁知他觉着面熟那人却正好从木梯上下来。
那人至他们俩的桌前路过,元川朝李悦然点了点头,李悦然亦在此时紧了紧袖口,而后两人连忙起身留下银两尾随而去。
一路跟着绕过主街,只见那人朝着一家客栈迈步而去,料想此地应是他落脚之地,元川与李悦然自然也就跟从着住下。
绕过大堂的山水屏风,拾级而上,二楼尽头处的一间客房里,元川与李悦然相对而坐。
“可想起来那人是谁了没有?”
元川似乎对自己有些不满,轻蹙着眉,“未曾。”
“无碍,慢慢想就是,想来你我还得和他纠缠好一阵子呢。”李悦然豪饮两口茶水,愉悦地说道。
“怎么?”元川看了看李悦然,笃定道:“这人便是你要寻的人。”
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向来不需要说得太透。
“正是。”
是夜,苍穹微暗,北地的寒冷还未尽退。李悦然带着元川毫不避讳地敲开了相隔两个房间的那处客房。
木门向内拉开,正是离开好些日子的了无,他身着宽大的寝衣,潇洒地倚在门边。
了无正当盛年,小半年的日子过去,个头蹿出不少,加之在豫北军营风餐露宿也黑了许多,与当日那妖艳似女郎的模样相去甚远。是以元川才会觉得他眼熟,可怎么也想不出他是谁来。
不过他倒是认出了元川,只是不知他来此地为何?那身侧之人又是谁?
“两位兄台,跟了我半日,有何指教?”了无牵了牵嘴角,向着他们行了军礼。
李悦然打量了无半晌,蛊虫一直在提醒他眼前这人便是他要寻的人,可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启口。
相对而立,静默半晌。
“师弟。”李悦然开口,显然是唤了无。
但在了无听来却是比元川更吃惊,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头,“兄台在叫我?”
这也不怪了无,任谁见到一个与自己父亲年岁相当的人上来就唤自己师弟那都是要惊诧一番的。
“天绝老人……”
李悦然还没说完,了无扯着他们进了屋,随即闭上房门。
“那老头还有其他弟子?”了无在房里来回踱步,“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弟?”
李悦然大笑起来,“将才只是试探,这下倒是坐实了。”
了无一顿,抬手拍了拍自己额间,懊恼道:“怎么寻到我的?”
“师傅没教过你吗?”李悦然试探道。
“那老头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我以后便驾鹤西去了。况且我对毒术更热衷些,医术也只专研过少许。”了无不是没有怀疑李悦然的来意不纯,但这些事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师傅,故去了?”李悦然有些难以置信,他端起茶盏灌下两口,眼中暗藏哀伤。
他的师傅是个怪人,在观里从不操心琐事,风里来雨里去,唯一的弟子就是被捡回去的他。可师叔有很多弟子,他们总会合着伙来欺负他,那时他小,孤立无援,也时常见不着师傅,所以只能默默忍受一切。
后来有一回,他暗夜里机缘巧合听到师叔和其他人谈论说要夺了师傅手中的什么秘籍。他当时慌张得很,仓促离开时绊倒了花盆,如此他便被发现。
那师叔以偷盗的名头将他关了起来,他寻机逃出,却被他们肆意编排坏了名声,外头的道观也没人愿意收留他。
他一直在寻找师傅,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点踪迹,万念俱灰地游荡,所以最后才会在江南被元川所救。
“我是在渝西遇着他的,当时他已奄奄一息。但也抬手间便轻易制住了我,强硬地按着我的头让我拜了师,将所有随身携带的东西与自己一身功力传给我便没了生息。”了无摸了摸脖子,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天绝老人那大力的按压,“我将他葬在了一座山丘上,那里还有一片竹林,雅致得很。”
“原来师傅终究是被他暗害了……”李悦然抬手覆住双眼,言语悲切。
“他”自然是他的师叔,那个道貌岸然的混账。
元川将手搭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安慰。
了无此刻打消了心底最后一丝怀疑。这人听闻老头临死前将所有东西都给我他,却不关心那些东西的去向,而是为老头的死不住悲伤,这足以说明他不是为利而来。
李悦然沉默了很久,抬首之后眼里透着殷红,“若有机会带我去看看师傅。”
“好。”了无答应得十分爽快,他扭捏一阵,“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能寻到我了吧?”
李悦然自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银盒子,约摸两指宽的大小,他递给了无,“看看吧。”
了无接过银盒看了半天,也仅仅知道里头有只蛊虫,在他手里显得异常兴奋。
“还请师兄释疑。”了无冲着李悦然拱手道。
“师傅炼药总有独特的香味……”
天绝老人是个迷糊的人,炼出的药总会丢掉一些。炼药本就艰难,哪容浪费,他实在没法子了便育了这蛊虫,帮着他寻药。
了无学着天绝老人的法子炼药,那些东西自然也有那特殊的香味,李悦然用寻药的蛊虫可不就能将他寻到?
“师兄还真是厉害。”了无讪讪一笑,“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存在?”
李悦然颇有深意地看了了无两眼,“你的药用在了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了无的医术全都施展在了靳遥身上,且元川还跟在这人身旁。若能看出他的手笔,那必然是眼前这人替靳遥诊治过,可是她又有什么不好?了无不免有些担忧。
“师弟可否将名讳告知师兄?”李悦然由着了无想,也不替他解惑,反倒问起了他的姓名。
“钟鸣。”
此言一出,元川与李悦然双双愣住,这人便是长生门的门主钟鸣?
“长生门?”李悦然追问。
“正是。”了无直言不讳。
那元川定是未将他认出,且他如今面容逐渐硬朗想来即便回了楚都,也没法子继续在宫里待着了。这两人倒是给他行了便利。
“师兄的身份可否相告?”了无亦是直接。
“李悦然。”
“国师?”了无僵硬地扯了扯唇角,这下的确是好,跟着国师师兄这不就能堂而皇之地入宫了。
“然也。”
了无拿出自己当年混迹军营的本事,三言两语便和李悦然与元川熟悉起来。今日天色已晚,他们倒也没再谈论其他,只等来日再续。
翌日,了无端着早点敲开了李悦然与元川的房门,扬着明媚的笑冲着李悦然甜甜地唤道:“师兄。”
李悦然悄悄推开门,暗自抖了抖身子,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声回答,“师弟。”
了无见了李悦然的动作便猜元川还未醒来。他懂事地点了点头,示意李悦然跟着他。
两人来到底下大堂,寻了座次坐下,李悦然慢吞吞地啃起了包子。
“师兄,我可否与你们同行?”
“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李悦然满足地闭了闭眼。
“随意,皆可,日子有些无趣。这不我前些日子还去军营里玩了一遭。”了无十足十的少年模样,李悦然不疑有他。
“我想先去拜祭师傅,然后转道回楚都。”李悦然说出自己的打算。
“全凭师兄安排。”
了无此刻商议好要跟着元川与李悦然预备动身前往渝西拜祭天绝老人,靳遥在皇城里头却正为他担忧。
早前长生门的人便给金钊传了信,说是了无已经动身回来。加之近日那御南山的消息传来,临山县因着春日雪融,山体坍塌,压死了好多人。
靳遥实在怕了无遭遇什么不测,是以日夜挂心。
第43章 火树银花
御南山脚的雪灾与连日上呈的百姓伤亡不足以使兴隆帝动容,倒是靳遥近日神色恹恹,让他有些焦急。
年节里头先是谣言谩骂,后是腥风血雨的密告之乱,兴隆帝一心以为靳遥是为此不顺心。是以冥思苦想欲寻个法子让靳遥一展笑颜。
他从未做过要讨姑娘家欢心的事,这几日索性将自己埋在藏书楼里一个劲儿地翻查古籍。
十几岁时元川初次教他习字便说过,“经典之中自有万物”。兴隆帝始终记得这话,这不,连这事儿也想着到书里寻一寻法子。
三月中旬,常曦殿的桃树已是冒出了嫩芽,靳遥早起见着,为之一喜。
孤寂了整个寒冬的桃枝缀上嫩绿的芽儿,满园恣意地生长,靳遥浅青的身影穿插其间,构成别致的画卷。
她勾来一支,修长的指尖落在小小的分支上,“曹墨与苏恒下狱,陛下那里可有处置?”
“连日动了刑,却并未定罪。”金钊显然也是在为此不解。
“陛下留着苏阁老,且这些年多番容忍,无非是想在等他的生不如死。这苏恒,我尚不知他会如何去用。”靳遥松开那桃枝,转身向殿内而去,“得想法子救一救才是。”
“如今陛下也唯有您的话才听得进几分,若是不成,您开口求一求岂不容易些?”金钊长于江湖,性子比较直,同了无一般不愿去深究内里的曲折。
“傻姑娘,这苏家的人,不一样。”
靳遥知道兴隆帝对苏阁老有恨,却不知这恨来自于何处。她敏锐地察觉,这事不是她能轻易去插手的。
还不等靳遥细想一想法子,消失了好些日子的兴隆帝竟派羽卫传来口谕,让靳遥前去藏书楼归置些孤本。
心头虽是疑惑,但靳遥也在午后安置好楚焕动身去了藏书楼。由着步撵摇摇晃晃,一路掠过几重威严深深的红墙黄瓦,藏书楼便已矗立眼前。
兴隆帝当是一早就安排妥当了,顶替元川贴身伺候的侍人缩着身子候在廊下,待靳遥走近便熟练地领着她到了最深处那保存历代帝王秘藏的小暗房中。
斜斜的浅薄日光穿透古朴深严的一排排楠木书架,靳遥踏着光影缝隙围着走过一遭,而后在堆叠先帝手书的架子前驻足。
“先下去,本妃在此整理便是。”靳遥遣走领路的侍人,莹白如玉的纤长食指轻触已经积灰的信笺。
这暗房非帝王不得进,但瞧这破败的模样,兴隆帝定是从未来过。
她取下一册慢慢翻开,恰是先帝自述与兴隆帝母妃的一段纠葛。
日暮西垂,藏书楼略有些暗。兴隆帝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阁楼中响起,缓缓靠近。
靳遥还没来得及回首,兴隆帝手执红绸便覆上了她的眼。
“阿遥,别怕,随我来。”兴隆帝贴着靳遥的耳廓悄声解释,右臂贴上她的腰侧,继而攥紧她的手。
靳遥不知兴隆帝意欲何为,只亦步亦趋地随之离开。先是出了藏书楼,而后坐上御撵,她就此失了方向。一直到皇城边上,守卫恭敬地行礼声传来,靳遥方才知晓他们二人是来到了宫门处,至于是哪一方宫门,她便难以确定了。
靳遥试探地握住红绸尾端,兴隆帝立时捉住她的手,“再等等,阿遥。”
说了话,兴隆帝弯腰抱起靳遥,一步步踏上楚国皇城的东城墙。
此刻夜该是深了,微凉的夜风钻入靳遥的脖颈,她不由得瑟缩起来。这时,兴隆帝将她轻柔地放下,似乎又怕她吓着,是以依旧与她十指紧扣。
也不知是谁来到跟前与兴隆帝耳语一番后,兴隆帝的右掌捂住了靳遥的眼,“我解下红绸,你缓一缓再睁眼。”
“好。”靳遥微微颔首,“陛下要给我看什么?”
“阿遥自己看。”兴隆帝高深莫测地开口,话语里浸着愉悦。
眼前红绸滑落,有细微不可察的光亮铺层开来,不多时那温热的手掌也挪开了去。
靳遥媚眼轻启,“嘭”的几声,眼前倏地有浅浅的银光直射天际,几息后便绽开各式花样。绚烂夺目,将浓黑的天层层渲染,却又在一瞬间坠落泯灭。
这场焰火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靳遥与兴隆帝立于城上携手观赏,底下楚都百姓人头攒动,一个个仰着头细数那漫天银花。
靳遥看过这绝美的景,心里实则并无半分动容。
长长吁出一口气,她紧了紧手中的红绸,而后侧身用红绸勾上兴隆帝的脖颈。靳遥气息如兰,用额前抵住兴隆帝的下颚,“阿珩,谢谢。”
兴隆帝眼神微颤,蕴藏一片火热。
靳遥勾唇一笑,垫起脚尖,在兴隆帝唇上细细研磨,并将红绸的一端系在兴隆帝手腕上,而后就着红绸牵引兴隆帝,一前一后走下城墙。
兴隆帝一路垂首看那翻滚的裙边,被靳遥勾得心里火热,将至地面便抱上靳遥飞身而去。
两人落在常曦殿殿门处,靳遥急不可耐地推了门,一双小手蜿蜒其间解下兴隆帝层层华服。
帘幔之下,靳遥将兴隆帝系着红绸的手紧紧绕在床头,“阿珩……交给我,可好?”
兴隆帝轻轻一挣,哑着嗓子,“好。”
靳遥残败的身子哪容她放肆,到后来沉溺其中也唯有兴隆帝来主导一切。无可否认的是,今夜,是兴隆帝从未体会过的欢愉。
金钊与楚卫跟从而来,听得声响,识趣地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临至清晨,靳遥被梦扰醒,披上衣衫,踏着薄雾赤足推开殿门,缓步走远。
她一路向当年兴隆帝母妃住过的西岚殿行去,那恢弘的宫宇门上已然挂了重重的锁,看那斑驳的锈迹似乎被锁了好些年头。
她想起今日看过的那信笺,是先帝写给自己的。他说他很早就喜欢上了那个女子,在她未嫁之前。当淄县再遇,他便再也离不开了,即便不要这天下也想远远地护着他。
后来啊,他终究心魔渐起,在发觉苏泽安要替他的动手时暗自纵容,杀了她的夫君,将她掠到了自己身边。这华丽的西岚殿便是他精心为她铸就。
他宠了她很多年,却无论如何都捂不化她的心。后来她诞下皇子,他亲眼看过她见着皇子那厌恶的神色后便明白,他此生早已失去了她。
他放弃了,将她丢去冷宫,任自己纵情声色。他没有忘记过她,他见她受饥饿、病痛的折磨,他想要她回头求他,可直到她死,他也并未等到那一天。
最终,他也忘了,对她到底是喜欢还是想要占有,亦或是只因为她是他这一生从未得到的女子。
靳遥像是被牵扯进了这段悲伤的□□之中,连带回想起自己与兴隆帝的牵扯。今日,是她父兄,亦是她在东渝山“战死”的日子,刻骨铭心,终生不敢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