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遥本以为兴隆帝是要把苏家人紧紧扣在手里的,还怕他不应准,却不想竟如此顺利。
早前兴隆帝是存了心思想要苏泽安白发人送黑发人,可眼下倒没心思管那苏恒了,只要苏泽安还在他手里,他自然可以为了靳遥高兴暂时放苏恒一条生路。
说过这事,两人再次无言,这是靳遥醒来之后常曦殿里常有的情景。
靳遥摸出枕下的话本子,揪着兴隆帝的衣角向外扯了扯,“有些挡光。”
“那……那我挪远些坐着。”兴隆帝小声试探。
“近日朝中无人理事,陛下不忙吗?”靳遥侧头,很认真地询问。
兴隆帝只觉喉头干涩,“不……”,他看了看靳遥的面色,“忙,有些忙,我这就走……这就走。”
兴隆帝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前襟,见靳遥似乎真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继而失落地转身,踏出两步。
“天黑路滑,朝政明日处置也来得及。”靳遥垂头翻阅着话本子,红唇轻启。
“啊?哦,好……”兴隆帝又回到床榻边的小凳上坐着,一团阴影顿时笼罩了半个床榻。
靳遥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
“挡着光了,怪我怪我。”兴隆帝颇为无措,怯怯开口,“不然我来读,阿遥你畏寒,还是蜷在被中暖和些。”
靳遥颔首,在榻上寻了一舒适的姿势,将被角掖得紧紧的。兴隆帝见状忙脱去碍事的外衫,靠在靳遥身侧将她揽进怀中。
这一瞬,兴隆帝终于是感受到了踏实。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怕靳遥再不愿给他一个好脸色。
夜深,靳遥早已睡去,兴隆帝指尖依旧落在靳遥如今莹白一片的左眼尾处。挣扎与苦痛在周遭涌起,又缓缓消散,兴隆帝俯身,吻上那处,像是终究做下了什么决定。
帝妃二人就此相拥而眠,浅浅晕开的烛光,为着常曦殿披上温馨的衣衫。
清晨,靳遥是被桃枝上跳跃起落的雀儿吵醒的。
睁眼之时兴隆帝已不见踪影,她撑起身,金钊慌忙推门而来。
“陛下将元川公公贬黜出宫,国师大人也随之离开了。”
“什么?这是为何?”饶是靳遥见惯风雨,但也想不通兴隆帝此举何意。
她轻蹙眉头,倚在床头,不多时,外头通禀了无求见。
了无拎着药箱,一身月白长衫,褪去沙场归来的杀伐,又有了几分惑人的味道。
“这是?”
“国师跟着元川走了,你的身子如今交给我。”了无见殿内宫人退开,连忙丢开药箱,“这是发的什么疯?元川都被处置了。”
“处置?”
了无似乎还有些为之愤懑,“走前被打了三十板子。”
靳遥仔细回想,看来那日她迷糊之间听到的对话不是梦啊。
元川劝兴隆帝罢手,兴隆帝怎么会应允,处置元川他怕是早在那日就想好了。
“无碍,这事倒是便利了你我。”靳遥招手,让了无靠近些,“刑部大牢的刑讯实在是没什么用,你让人去赵兴嘴里挖点东西出来。”
了无不解地回望靳遥,靳遥继而将以往的事都细细与之说过一遭。
这告密之风本是因赵兴而起,他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当初苏恒与曹墨下狱之后不久,赵兴亦被人揭发贪墨随即入狱。
苏恒被贬去临山县;曹墨因着给兴隆帝出了个放焰火取悦她的主意被释放;而这赵兴如今却还被关押在刑部。
兴隆帝的意思,赵兴本是当时造谣中伤她的主谋,这事便由着她自己处置。靳遥这一病半月,赵兴那里却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逼出来。
荆南赵家,赵兴官拜礼部尚书,且是嫡系一脉。他必然知道不少赵家的秘辛,只要他随意吐出一两件,靳遥便能以此咬住赵家。
她如今时日无多,没工夫再去琢磨,各个击破是现下最迅捷的法子。
“赵兴?”了无眉眼上挑,“想要他犯什么罪?”
“先帝的陵寝是赵家人修筑的吧?”靳遥摸了一把了无的脸,“你说你在豫北这么些日子这脸还这么嫩。”
了无慌忙退开两步,面上浮起浅浅的红,“说话就说话,你摸我脸作甚?”
靳遥畅怀一笑,“我摸过的地方还少?”
了无失神地望着眼前那张始终透着病色的面庞,在脑海中与当年在豫北时见到的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重叠。
是他亲手为她换的脸,他到今日却有些后悔,如若不纠缠仇恨,她会不会永远活得像在豫北一般快活。
“想什么呢?快去干活去。”
“凶巴巴的,你就仗着我心软……”了无嘟囔着转身离开。
此事刚了,兴隆帝脚步带风地踏入殿门。他也不说话,只将靳遥搂住,在她耳畔厮磨。
半晌,靳遥直身将兴隆帝推开,“陛下心里不舒坦?”
“随朕出去走走。”兴隆帝拉起靳遥,穿过满园桃红。
直到西岚殿,二人顿住脚步。这宫宇地处中宫,却寥落异常。
“当日我在此昏倒,是陛下救了我?”
兴隆帝点头。
“陛下可曾听到什么?”靳遥终究问出了这萦绕在她心尖许久的问题。
兴隆帝垂首抚摸着锈迹深厚的锁头,话语声似乎透是透过厚重的宫门传来的,“并未。当夜寻来此地时便见你倒在这门前,可把朕吓了一跳。”
“那今日陛下来此是……”靳遥松了口气。
“常曦殿春日里有桃花,冬日里却寡淡。朕想着将西岚殿与常曦殿贯通,此处再种上梅花,如此阿遥便可四季看花。”兴隆帝手上暗劲一使,锁链断裂,殿门应声而开,“可好?”
“我一人住这样华丽的殿宇,怕要惹人非议了。”
兴隆帝牵上靳遥,踏入西岚殿,“常曦殿太小,小白都跑不开。”
靳遥不知兴隆帝真正的意图,便没再多话。她抬眼打量四周,落魄的院落在汉白玉石阶上还能窥见几丝恢弘。
满园荒草,随着两人走近还有被惊吓起飞的鸟儿,廊下琉璃灯盏绕过一周,也有些断了绳节跌碎在地。
兴隆帝抬手扫开殿门,殿堂正中,悬挂着的一副女子画像已是破败不堪。笔墨淡去斑驳,尚有先帝私印的一角,压着一个“岚”字。
“西岚殿”以往不叫此名,最初是“惜岚殿”,后来先帝亲手锁上殿门将牌匾换去,往后再未涉足。
“朕不知这是谁的宫宇,但朕喜欢这地界,所以想把它圈入常曦殿去。”
空荡的内殿传来兴隆帝的说话声,靳遥疑惑更甚,西岚殿娘娘在此生活了五年,怎的兴隆帝会一点印象也无?
“陛下年幼时住在何处?”
“以前没有记忆,应当是在福瑞堂,后来便一直在冷宫。”兴隆帝仔细回想着。
“无人谈及此地?”
“知道的都被先帝灭了口。”
“原来如此。”靳遥想,若是她逝去,是不是也无人知她来去之处?
看过这殿宇,兴隆帝着人将靳遥与楚焕连带小白都挪去了他的正宁殿。美其名曰,圈地扩宫杂乱,怕扰着她休息。
靳遥略一思量,更加确定这事是兴隆帝故意为之。
第46章 赵家之祸
三日后,一封罪状呈上兴隆帝的案头。
罪状纸张一页,白字黑字,血红手印,甚至零落着几滴血迹。
即便如此,也无人敢出声质疑。
赵兴在刑部狱中认罪,赵家经手建造先帝陵墓,以次充好,贪污巨额银两。
似乎是在印证这样的罪孽,认罪当晚,陵寝偏塌一隅。
翌日,兴隆帝派庶卫营围禁楚都赵家,后遣兵三千去往荆南,将赵家本家全数拿下,于十日后押解都城受审。
赵家被捕当日,以两千府兵抵死反抗,兴隆帝本欲放赵氏女眷一条生路,奈何赵家狗急跳墙联络靳家、陈家意图拥兵自立。
飞鸽传书尚未抵达,兴隆帝随即增兵三千。后于荆南城中与赵家激战一天一夜,赵氏之人几近灭亡。余下众人被暂压刑部大牢,只待秋后问斩。
赵家之乱,众人始料未及,兴隆帝铁血手腕甚至并未给赵家一个张口的机会。世人对此众说纷纭,但对世家深恶痛绝的百姓,对这结果都是满意的。
今日午间,了无照例来替靳遥请平安脉。
“怎么样,这结果可还满意?”了无手搭在靳遥腕间,还似小娃娃一般想讨个乖。
靳遥侧手取过一旁碟中的芙蓉糕塞进了无嘴里,“嗯,办得好。”
了无松开靳遥,捂住嘴,“你想噎死我啊?”
“皇陵那里也是你动的手?”靳遥笑着小口咬着糕点,心里是难得畅然。
“不是。我让人查过却未曾查到。”了无灌下一口茶水,正色道,“这楚都有什么人能在悄无声息地做下此事?”
“昏君。”二人异口同声。
两人相视一笑笃定了这个答案,靳遥也就没再细想,诊了脉只让了无先行退下。
楚国历代帝王陵寝皆由赵家修筑,从中贪墨实乃常事。起初或许不知,到后来即便帝王有所察觉因着并未出什么大事也不敢轻易出手。
四大世家根深蒂固,其间盘根错节、加之几家向来同气连枝,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最初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户部与兵部直属朝廷统辖,其余四部,则由四大世家各自掌管。
近百年间几代帝王都是些昏聩的主,自己挥霍无度不算,还将手伸向世家,本来是定下一家每年供给多少银两,后来世家为谋私利暗里孝敬帝王,官职任免便都乱了套。
世家之间有了利益往来,反而不似以往平和,经年累月,便造成了如今这一团乱的局面。
如今赵氏动了皇陵正是好时机,兴隆帝以此为借口发落赵家,靳家与陈家坐山观虎斗,正如当初江家灭族一般,心里不定多美呢!
片刻后,楚焕与苏泽安一前一后踏进正宁殿前堂。
“娘亲。”楚焕亲昵地唤着,迈着步子扑进靳遥怀中。
苏泽安跟在身后规规矩矩行了礼,继而垂立堂中。撇去往昔咄咄逼人的宰辅气势,如今的苏泽安好像苍老得格外快些,衣衫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兴隆帝发落赵家,靳遥怕出什么变故,是以让苏泽安将楚焕带到府里养了几日。如今事了,这才由他亲自送了回来。
“焕儿去看看小白,几日不见,它都想你了。”靳遥拍了拍楚焕的头,小娃娃点点头便乖乖离开。
“娘娘有事想嘱咐?”苏泽安上前几步。
“焕儿很乖吧?”靳遥伸手示意苏泽安在下首坐下,并斟下一盏茶递到他身前,“苏老会愿意忠于他吗?”
苏泽安浑浊的眼登时清明,他望向靳遥手里袅袅升烟的茶盏,郑重道:“老朽忠于黎民、忠于社稷亦忠于帝王。”
靳遥明白苏泽安所言,他心中所有是天下,座上帝王是何人他便忠于何人。也正因如此,靳遥才放心地将楚焕交托到苏泽安手中。
“苏老应该明白,当今陛下并非大奸大恶之徒。可他心里没有对生民的悲悯,他总任意妄为随自己的心意、使极端的手段。他不是优秀的帝王,也不愿做什么明君。”靳遥直视苏泽安,将自己的心意袒露彻底。
“所以,本妃从赵家着手,会做很多事。世家、边境、昏君,阻碍大楚兴盛的本妃都要一一料理。苏老,你护好楚焕。”靳遥将苏恒遗落刑部的贴身玉佩置于苏泽安掌中,“不要再有旁的心思。”
苏泽安掀开茶盖,吹开浮沫,最终挺直忠臣的傲骨,“娘娘何必多番试探,陛下最恨不过一个我,留到最后也不过是当个玩意儿。既然娘娘有意,那老朽自然不愿拼尽苏家去搏什么君王的怜悯了。”
靳遥勾唇一笑,将一封信递给苏泽安。
“这是?”苏泽安看过信纸,上头是几名寒门书生的生平。
“苏阁老帮他们进入朝堂,这事应当不难办。”
苏泽安颔首。
“焕儿还在等着苏老。”
“是。老朽告退。”
……
料理了赵家,兴隆帝近日心情很好,加之朝上稀稀疏疏剩下的官员都是平日里不敢吱声的庸碌之辈,兴隆帝处事便更加肆意了。
围扩宫宇这事,靳遥原以为兴隆帝真是种几株花草再将破损修葺也就得了,谁知到最后几乎是将西岚殿拆了重建。
这耗费巨大险些连国库都要掏空了,靳遥劝解多时,兴隆帝却干劲十足,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这日,春光弥漫,靳遥早早用过午膳靠在正宁殿前院的青松下看楚焕习字。
小娃娃如今落笔已有了几分模样,一笔一划格外认真,靳遥见着不由想起自己幼时不愿练字被父亲追着满院子跑的事。她轻笑出声,楚焕转头疑惑地望着她。
“娘亲笑什么?可是焕儿写的不好?”
“焕儿写得极好,是娘想到了以前的事。焕儿接着写,娘亲去别处转转。”靳遥转身,“嘭”地撞上一堵肉墙,“陛下?”
“什么样的事能让阿遥如此开怀?也说来与我听听。”兴隆帝扶住靳遥,讨好地笑问。
靳遥别开身子,远离兴隆帝,径直向殿外走去。
兴隆帝一愣,楚焕扯了扯他的衣摆,一副很着急的模样,“父皇,快去追娘亲啊!”
“啊?好好好……”兴隆帝回过神,运起轻功飞身而去,眨眼间拦住靳遥去路。
他身量高大,日光斜斜照射,将影子拉得老长。
“阿遥,别生气了。”兴隆帝嗫喏地开口。
靳遥实在对他这模样无能为力,“为何非要扩宫?”
“想给你最好的。”
“已经很好了。”靳遥伸手握住兴隆帝宽厚的手掌,两人继续行进。
“这事听我的,阿遥。”兴隆帝定定地看着靳遥,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靳遥眼睫轻颤,“好。”
兴隆帝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但靳遥从未忘记,眼前之人是帝王。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她是无论如何也劝阻不了的。
“来,随我去京郊走走,这时节,外头的娃娃们都在放纸鸢呢。”兴隆帝自然是察觉到了靳遥眼底些许的不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