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他一样的,多年如一日的爱慕。依譁
“好。”
*
船行至河间府,京都终于遥遥在望。
一行人不再疲于赶路,便下了船,改为陆路,自然,也是出于裴宣想让元姝养养精神的心思。
飞鱼服绣春刀一出现在客栈,客栈老板便换上恭维神色,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锦衣卫办差,本也是不饮酒的,只是指挥使大人下了令,会在此处待两日修整,一群习武的汉子也就没了顾忌。
正说笑着,一个肩挑扁担的散户进客栈送酒。大堂里的锦衣卫先拦了下来,却是一坛香味醇厚的好酒,不等客栈老板多说,便先买了下来,兄弟们分着吃。
二楼厢房上门帘低垂,元姝坐在窗边,听到下面有男人吃酒猜拳的声音遥遥传来,眯起眼睛笑,心间思量:也不知大人在不在其间,若是在,吃醉了酒不知还会不会如那晚一般……
自打上了岸,没了晕眩的威胁,她心情好转了许多,面貌也跟着容光焕发,到如今,身子骨已经养得差不多了。
她实然今晚也有心想分一杯酒,尝尝味道也是好的,可惜裴宣把她看得很紧,像待一个蹒跚学步刚长牙齿的孩子,什么过分的都不许她吃。
她细细碎碎地想着,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架葡萄棚上绿意盎然的枝叶上兀自出神,等晃过神来,外边的动静竟然已经小到难以察觉了。
元姝眉梢微垂,暗道自己怎么走了这样久的神,也不见丹兰进来侍奉膳食。忽地听见身后珠帘晃动,眸子里便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纵然心中对大人“怨言”颇多,可瞧见大人,她总是欢喜的。
待她扭过身去看,脸上的笑意却滞住,唇色一白。
……
裴宣揉了揉眉心,踱步往二楼去。
上回吃酒在她面前闹出那么大的笑话,如今他对饮酒的态度就变得极为谨慎。可耐不住手下弟兄们的热情,他身为一所长官,终究还是盛情难却,喝了两杯。
只是这酒却比想象中的后劲儿大,不过是两小杯,此刻他竟走路都有些晃了。
摇了摇头,刚踏上一阶,忽地听见楼下有瓷器碎裂的声音。
裴宣心中一肃,攥紧了拳头让自己神色清明下来,快步下了楼梯。却见方才还笑得开怀的弟兄们个个不胜酒力地倒了,方才那声响,正是一名软倒在地的锦衣卫不慎摔了手中的酒杯发出的。
锦衣卫中,有好些千杯不倒的好手,怎么会全都被这酒放倒?
裴宣皱着眉头去试了一人的呼吸。
还活着。
他心中一寒,猜出这酒十有八九有问题。
放倒了武力卓绝的锦衣卫,是想做什么?
他脸色骤变,大步上了楼,朝元姝住的厢房去了。
……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棂大开着,唯有无意进来的穿堂风,时不时吹得竹帘上坠着的珠子碰撞在一块儿,清脆地作响。
裴宣忍住头晕的感觉,疾步到了窗边,有一层积灰的石台上,赫然能看出一双脚印的形状。瞧大小,应该是女子的脚印。
裴宣下颌紧绷成一条线,手掌扶住炕桌,极力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可能。
客栈的二楼并不高,从此处的石台下去,使些巧劲,便能安然脱身。
他一言不发地打开屋里的柜子,原先她欢欢喜喜放进去的箱笼里少了一大半的首饰,衣裳也少了几件,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她带着包袱出走了。
裴宣额头上的青筋一跃一跃地跳,一时头晕又头疼,难以分析出她的动机,全凭着情绪在脑子里叫嚣。
为何要逃?
是想起来了吗?想起来她并不是他的外室,想起她从前厌恶疏离他,想起沈容安……
所以,便能毫不留情地药倒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独身离开。
裴宣想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得难以扯动。
那他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算得上什么?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她怎么竟能这般狠心,全然当做一切是黄粱一梦。
仿若是要印证他心中这个荒唐的念头一般,他抬首,蓦然瞧见桌上放了一纸信笺。
“……承蒙裴大人悉心照料……与容安兄长已私订婚盟,此情今生不负……男女有别,大人恩情望来世再报……”
裴宣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已经阴沉地能滴出水来。
他从前曾悄悄收藏过她的信笺,他认得出,这簪花小楷,是她以前惯用的字迹。
好一个今生不负!
好一个来世再报!
陆明舒,你待我,与待他,怎就能这样不同。
裴宣温润的脸上有毫不掩饰的漆黑,捏了捏手里的玉扳指,直到冰冷的扳指上起了裂纹,才站起身来。
他要将她追回来,要走,也得把话说清楚再走。
第16章
◎如乳燕投林般地扑入他怀里,似没了骨头一般◎
此刻的裴宣,没了半点锦衣卫指挥使的处变不惊与身居泰然。
他双目猩红,神色森然,心知这些被药放倒的手下们一时半刻难以醒转,于是一言不发地到了客栈的马厩前,打算牵一匹马独身去寻她。
客栈临山,气温要低上许多。到了白月当空的时辰,马厩的棚子被半点不似仲夏的寒风吹得晃动作响,裴宣冷硬的神情在触及其间一个明显的空位时顿了顿,有融化的迹象。
她不会骑马。
去年跟着陆尚书去围场狩猎时,她还因为晋王的无心之失从马背上摔下来崴了脚,休养了半个月之久。听闻那时,她不过是随着家中兄弟学了些马术的皮毛,便信心满满地上了场。
结果闹出这样的事,她自此看见高头骏马就躲得远远的,京中便再没听说陆二小姐要学马术的事。
裴宣复又展开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的告别信笺,强忍着躁意仔细看了看。
蹙眉凝神之下,倒真还发现一些端倪。
他想起前几日在一家客栈落脚时发生的事情。
……
他进门时,正好瞧见元姝在提笔写着什么。待看见他,却目光躲闪地将那宣纸藏在身后,欲盖弥彰。
“在做什么?”
“……没什么。”
他佯作不知,等走近了,却忽地倾身去抓她藏在背后的手。美人的腰肢柔柔如新柳,避闪起来也如水蛇般灵活,他却也不是好打发的,手掌揽住她的腰身,她脚下一滑,两人便双双跌入了湖蓝的帷帐中。
金钩被那只比玉石还光滑三分的柔荑不经意牵引着散落而下,将两人朦朦胧胧地罩了起来,她乌黑的青丝堆落在褥子上与他的脖颈间,那珠贝般莹润的脸霎时就红了,另一只手里的两张宣纸便落了下来。
裴宣轻易够入手中,却原来,这丫头在偷偷临摹他的字迹。
他挑眉看过去,谁知元姝见被他抓个正着,局促瞬时转为理直气壮,躺着没动,笑嘻嘻地道:“大人的字很好看,我就想学一学。大人不会生气吧?”
他哼了一声,将她面上覆盖的纱帐拨开,倾身过去在她耳边低语:“本官贵为三品大员,掌管锦衣卫昭狱,你这小女子偷学本官字迹,是否要祸乱朝纲,悖逆正道?”
这话说得正气又骇人,偏生说话时裴宣滚烫的气息就压在她的耳垂和脖颈之间,没有半点正形……
元姝双颊绯红,但从不肯认输的,反而凑上去,声音软糯地在他心上打了个转儿:“那大人要如何做?要把民女下昭狱吗……”
片刻后,裴宣败下阵来。
捏了捏她的腰窝,狠狠地道:“起来,要学,本官亲自教你!”
再同她这样调笑下去,受苦的只有自己……
……
裴宣垂下眼睑,心定下来了几分。
舒儿自失忆以来,许多东西都是从头熟悉,包括书法。再加上她这些时日还在临摹他的字,风格不可能不受半点影响,同从前一模一样。
再者,她能学他的字,自然也有人能学她的字。
只是这人,极为熟悉她从前的事,也猜出了他心里忌讳的事。这封信笺留下来,就是防备他没中药的后手。
盛怒之下,他铁定会决定孤身去追她。
他眯起眼睛,看着客栈外,远方平坦的官道。
此举,是为了拖延时间。要他走上完全错误的一条路,从此与她失之交臂,再无相见可能。
那么……
他猛地回身,冰冷的目光投向后山的方向。
舒儿,你会在那儿吗?
*
夜幕低垂,深蓝的夜空中只有寥寥几颗星子。
山头寒风阵阵,刮得元姝玉白细腻的脸颊生疼,也终于使得她意识渐渐清醒。
在房里,她突然见到了那日在林家想推她下水的丫鬟。她心间立时警铃大作,只是还没来得及大声呼救,鼻尖便盈来一股淡淡的异香,她的呼喊也无力地变成了呢喃,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马停了下来,元姝感觉到自己被人扔在地上,她吃痛地闷哼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睛。
那杏眼鹅蛋脸的丫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把玩着一柄银色匕首,刀锋锃亮,看得人只觉寒气森森。
元姝脸色一白,她看得见此女十指指腹上都长着厚厚的茧,应是个练家子。这把匕首,也不用来吓唬她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间发颤。
客栈里有那么多的锦衣卫,这个女人居然能将她安然带出来!
女子笑了笑:“陆二小姐,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值得您记挂。”
陆二小姐?
元姝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人?这个女人把她认成她了吗?
她有心解释:“你认错人了,我不过是个教司坊的乐姬,哪里是什么官家小姐?”
女子哦了一声,手中的匕首却毫不留情地压在她的脖颈上,遗憾地道:“陆二小姐不必嘴硬了,您是什么人,我心里很清楚。”
说罢,像是突然失了兴致一般,冰冷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黏在她的脸上:“您把王妃那封家书交出来,我就饶你一条性命。”
元姝呼吸急促,飞速思考着这女人的话。
她们头一次见面,她就想推她落水。初夏的天,落入水中,若是救得不及时,当场没了性命很有可能,即便是救了上去,这世道,被一个小小的风寒害死的人多了去了。
这人一开始就没准备让她活,用的是直接灭口的手段。
她说她不是什么陆二小姐,这疯女人却半点听不进去。
即便她假认她是,二人从前相熟,三言两语她也会露出马脚,到时候她再道出她失忆的内情,此人只会觉得她彻底没了利用价值,灭口便是。
不行,得想个办法拖上一拖。
她不信,裴宣会那么容易着了一个女刺客的道。一旦让他追过来,这女人死千百次都行。
想到这儿,元姝轻叹一口气:“罢了。”
女子竖起眉头看她,等着下文。
“你把我带出来,应该也仔仔细细地搜过我的身了,有没有你说的东西,你心里不清楚吗?”
那女子眯了眯眼。
是啊,否则她自己找到,早就把她杀了——前些时日,锦衣卫的人一直在暗中盯梢,想在主子身边找到她的痕迹,她简直活得像个不能见光的人。好在躲了一段时日后,裴宣他们回京了,她才有了喘息之机。
“那你说,东西在哪儿?”
她搜过她房里的衣物和首饰匣子,一无所获。按道理讲,这种东西应该会被贴身存放,可她并不清楚陆明舒这个闺阁小姐的路数,为保万全,还是将人带了出来审问。
“就在客栈,只是被放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元姝笑吟吟的,仿佛已经恢复了镇定,成竹在胸。
那女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却笑了:“二小姐不会还抱着让我回客栈自投罗网的心思吧?想依靠裴指挥使脱身?”
元姝被说中心思,但面上神情并无变化,只垂着头没做声。
“您也不想想,要是裴指挥使还能抓我,您现在又怎么会在我手里?”
闻言,元姝脸色蓦然一变,冷厉得仿佛能生吃了她:“你对大人做了什么?”
女子啧啧两声。
“原以为是裴指挥使一厢情愿甘为您的裙下之臣,倒没想到,是你们二人情投意合,真真让人羡慕。”她嗤笑着,抿了抿唇,“放心吧,他没死。不过,此刻要么是被我下的药放倒了,要么,就是误以为你和旁的男人私奔了,朝另一头找去了。”
“不可能!”元姝水润丰盈的唇白了白,绝望地摇头。
怎么可能呢,大人怎么会不信她?
可整间客栈只有她消失了,下药的事又怎么看都像是自己人干的……她没法不感到绝望……
女子却不想把这场戏唱下去了,她握着匕首,叹了口气:“二小姐聪明,万一着了您的道儿,我这差事就办不成了。没事,您死了,到时候客栈的锦衣卫撤走了,我再去寻,也是一样的。”
“不……他们会把那东西一起带走的……”元姝慌乱地开口,拼命寻求生机。
元姝能感觉到此刻她真起了杀机,下一瞬,那冰凉的刀刃就会无情地割破她的喉咙,她会凄凉地死在这荒郊野岭,不知何时才有人来收尸……
蓦地,风中有破空声传来,女子手一抖,匕首竟然哐当一声坠落在地上。
元姝抬头,眸中是难以掩饰的欣喜,下一瞬,便如乳燕投林般地扑入他怀里,似没了骨头一般,软倒在他的臂弯中。
她实在是吓坏了。
兵器的破空声随之赶到,裴宣冷着一张脸,毫不留情地用剑大力挥去,刀刃深深刺入那女子的胸前,大片的血迹在她衣襟处蔓延开来,人也倒在地上开始抽搐吐血。
元姝心知背后发生的事,但她没有去看,她只是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几乎喜极而泣。
差一点,她以为她就要见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