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周嬷嬷低头应承,心间大喜:还好,赌对了,她就说,以大人对姑娘的宠爱,哪里能让她碰这种玩意儿……回头这事在姑娘面前一提,她就算是两头都挂上好印象了。
周嬷嬷也是极能洞察人心之辈。若说从前,她还多少顾忌着,将来高家的女孩会不会嫁进国公府做世子妃,可四小姐闹得那一出,她是彻底看清了,大人压根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既然没了后顾之忧,眼下就该好生给姑娘效力才是,免得被丹兰和施嬷嬷压下了风头。
施嬷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罢了,裴家的规矩,与她何干?哥儿向来是有主意的人,她听命行事就是了。
*
下了朝,皇帝看了一眼右边前排侍立的裴宣,给掌事太监胡奇使了个眼色。
胡奇会意,笑眯眯地下去低声喊了裴宣:“裴指挥使,留步。”
这是惯例了,每每陛下有事情交代锦衣卫去查,下朝时常会留了裴宣去御书房宣见,以示锦衣卫天子亲卫的荣光。对群臣,也是一个时刻不休的敲打。
……
御书房内。
“臣见过陛下。”
皇帝摆了摆手,命他起身:“裴卿不必多礼,这回下扬州,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裴宣这趟南下,是因为有官员密折举告东平郡王密谋造反,暗中培植了许多人手,打造了众多兵器,皇帝半信半疑,便让他下扬州去查个究竟。
提起这个,裴宣也是有些无语。
涉及到谋反的大事,纵然是捕风捉影,皇帝也不会掉以轻心,更何况东平郡王远立皇城宗室,百年来由嫡支变为旁支,心怀愤懑怨恨,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若不是有这一桩,陆家出事的时候,他人在京都,说不定还能影响些许局面——尽管从目前看来,当日之事,朝中恐怕大半朝臣都站在了陆家的对立面,否则,一个百年簪缨之家,不会倒台得那么快。
要知道,事发之前,陛下还为陆家的嫡长女,明舒她长姐与他最宠爱的皇子晋王殿下赐了婚……可见,那时陛下对陆家,还是很看重的。
“回禀陛下,经查实,那密折纯属诬告。东平郡王夫妻俩年迈,老来得子才得了世子爷这个儿子,宠爱无度,世子在扬州名气很大,结交了无数纨绔……那李大人的幼子游历扬州时,不知那句话开罪了世子,两人就打了起来……结果那李大人之子断了一条胳膊,今后仕途无望,两家这才结了仇。”
“至于人手和兵器……”裴宣轻咳一声,脸色有些不自在,“臣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只看到世子养的十数位瘦马和一些房中取乐之物……听人说,那些瘦马常常扮作男子,在王府出入。兴许是李大人误会了……”
事情说到这里,皇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也一阵无语,半晌才道:“让那李远道停职反省,真是的,多大点事还来疑神疑鬼,浪费朕的精力!”
宗室纨绔伤人,皇家面子也过不去,皇帝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至于被吓得噤若寒蝉的东平郡王府……他才懒得管,吓死你活该。
“辛苦裴卿了,让你白跑一趟,这李远道……”
裴宣拱手一笑:“天下安宁兴盛,乃是大嘉朝之福,臣也希望以后这样的事都是乌龙,望陛下江山永固,大嘉百姓永不受战乱之苦。”
皇帝摸摸鼻子。
这话他爱听,不过嘛,仗还是要打,不然那群史官回头在史书上排揎他,只会记得他几年前下了一道罪己诏!
“不过……”裴宣话锋一转,眉心微蹙,迟疑道:“有一事,臣觉得蹊跷。”
“哦?”
“臣回京途中,遭遇刺客刺杀,虽无性命之忧,却在刺客身上,发现了神机营特制的袖箭。”
一边的胡奇眉心一跳,余光瞥见皇帝饶有兴趣的面孔已经淡下来,变得沉沉,忙上前去接过裴宣手里的袖箭,递到君前呈阅。
皇帝左右翻看了一番,笑了:“还真是。”
他笑眯眯地看了胡奇一眼:“一会把钟冀给朕叫进宫来,朕倒要好好问一问,朕的神机营制出的东西,怎么会用在朕亲派的锦衣卫指挥使身上,怎么会用在京都之外?”
皇帝在笑,胡奇看着却心头发麻。
神机营与锦衣卫都是陛下最看重的利刃,而今这利刃居然向内刺到了自己人……现今泄露出去的是一柄不起眼的袖箭,那火.器呢?会不会也被别人拿到手里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位陛下能忍的事多了,唯独这些危及皇权的事,半点都忍不了。
他低头应是,悄悄看了一眼面色没什么变化的裴指挥使,心头纳奇:这位从来也是不涉党争的,怎么这回回京,头一回面圣就把钟大人拖下水了……
风雨欲来啊。
裴宣摩挲了下手里的白玉扳指,面色淡然。
钟冀的为人,他多少清楚几分。这件事,多半不是他授意的。
不过,底下人出了纰漏,自然该由他的上峰来清理门户。在京城这地界,他明着动不了皇孙宗室,但有的是人能让他们百般不自在。
清河郡主,林家,端王……他会一个个查清楚。
至于眼下,他要先处置了那个将他支出京都的得力手下,王永年。
第24章 絮语
◎颊上吃醉了酒似的活色生香◎
穆瑞在宫门口侯立, 见他独自撑着青绸大伞,衣袂缱风地来了,忙弯身打起官轿帘子, 看他撩袍而入,低声问:“爷, 去锦衣卫卫所么?”
裴宣嗯了一声,轿子便摇摇晃晃地起地,向着出了禁庭的南面而去。
……
王永年心间有些焦躁。
昨日晚间听闻裴宣回京了, 往英国公府递了拜帖, 那门人却退了回来, 只道他家大人又出了府, 似乎夜里另有去处。
他半点不信——这位上峰可不是眠花宿柳的人物, 素来重规矩。若非如此,两位王爷那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哪至于到如今也无人拉拢得了他?
左不过是不愿见他, 随意让下人编造个借口罢了。
他年纪比裴宣长十岁有余, 却从来在他手里讨不到好,眼瞧着他被宫里留下又说了这么久的话, 便知他圣宠优渥, 不减从前。
这回为了圆那贵人的意,使了招数将他这个中立派支出京去,他那般狡猾之人,岂能看不出端倪?也不知打算如何处置他。
雨丝夹在风里, 吹得王永年衣袂飘飘,他抬手将官袍襟上的纽扣紧了紧。忽闻外头有了动静, 他神情端凝, 望着那官轿落在门前, 有随从将轿帘打起,他忙倾身垂目行礼,以表尊敬。
裴宣外头系着玄色披风,玄色之下露出一角显眼的绯红,衣摆上绣着繁复的金蟒纹样,给他云淡风轻的眉眼增添几分尊贵气度。
王永年余光瞥到,心间便是一突。这是当日裴宣救驾有功,陛下亲赏的蟒袍,赐予的是恩宠,也是权柄在握的象征。
这蟒袍他统共未曾见裴宣穿过几次——平日里都是飞鱼服在身,偏今日穿了,由不得他不慌张,疑心这是个下马威。
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待礼毕起身,王永年迎上去,笑着寒暄:“……大人这一路可还顺利?”
裴宣上下打量他,直看得他心间发毛,才抬步往卫所内走去:“不怎么顺利。没查到什么,回京路上还遇刺了。”
听到前半句,王永年目中闪过心虚,到后半句,却是有些意外。
他愣了片刻,快步更上,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岂有此理,大人,不若将此案交予我,卑职必定查个水落石出,叫那阴险小人生不如死!”
“不必了。”裴宣入了正堂坐下,有小吏捧来一盏热茶,他端起喝了片刻,吊足了王永年的胃口,才道:“那刺客用了袖箭,事关重大,我已呈禀陛下,自有神机营的钟大人查个分明。”
王永年立在那儿,也不见裴宣有请他坐下的意思,正难堪着,听闻这话,脸色微变,下意识急道:“大人,钟冀那脾气,你何苦去招他?这不是让两大衙门白白结了仇。咱们自己也能查清楚……”
“你这话说的有意思,都危及本官性命了,还是白白结仇?”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王永年脸色变换,看了一眼裴宣似笑非笑的神色,自知失言,却被他摆手打断了解释的话。
“陛下已经宣召钟冀进宫了,旁的衙门的事,就不劳王同知费心了。”裴宣笑了笑,像是才发现似的,随手指了指下首左侧的位置:“坐。”
这一坐下,王永年反而如坐针毡,屋里静默了片刻,听得上首的人意味深长地道:“倒是我下扬州的事……这么可笑的案子,怎么会传到陛下耳朵里,亲命我去了?”
裴宣身子微微前倾,叩了叩桌案,神情变得冰冷凌厉:“你莫不是故意消遣本官?”
王永年低着头,一副歉疚的模样:“是卑职失察,将这案子报了上去……只是事关朝廷宗室,卑职才存了几分小心……”
失察,是过失,但不是天大的罪过。失察的官员多了去了,总不能因这个杀了他。更何况他刚立了大功,收缴了陆家贪墨的一大笔银子,这个时候,裴宣也不好动他。
这也是王永年内心虽忐忑,却也没有太多畏惧的原因。
“哦,你说的有道理。”裴宣颔首,思忖了片刻,道:“本官回京路上也接着一桩案子的举告,说是岭南一带有前逆王叛将密谋造反的踪迹,王大人素来小心,又有多年经验,本官看这个案子,最适合你。”
岭南?
王永年心里暗骂裴宣没存好心。
岭南素来穷苦,又有瘴气,哪个反贼会在那儿密谋造反?
可偏偏他方才摆的那些道理都能用在这案子上,裴宣又是他顶头上峰,不能轻易驳了他下的令,王永年只好咬着牙应了,心中暗道:得带几个亲信,到时候走一半就回来,免得被他算计了性命。
好在裴宣这一出是明目张胆的以牙还牙,就是在故意消遣他挽回面子,王永年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去插手陆家的案子,掀翻他的功劳就好。
到底是年轻,意气用事,看不出深层的东西。
待他走了,裴宣招了招手,锦衣卫裴光远走上前来。
“去暗中跟着他,看看他离京前会去见什么人。”
“是。”
裴光远是他幼时从流民里收留的,年纪小武功却还不错,对他忠心耿耿,后来便跟了裴家的姓,进了锦衣卫衙门。
徐程毕竟涉及苏家,回了京,就不好让他去查王永年。
满堂静下来,裴宣指腹揉了揉眉心,思及那日看的那封骇人的书信,蹙眉起身,径自去了卫所的卷宗存放处。
这才是真正不好假手于人的大事。
*
元姝睡到辰正才起身,也没人来搅扰她,倒是有些意外——往日里,周嬷嬷可是辰初就要来叫她的。
丫鬟们鱼贯着进来服侍她洗漱,她坐在镜前,有一双年轻妇人的手执黄杨木梳篦替她梳理着青丝。
周嬷嬷便在一边笑着解释:“姑娘,这是奴婢那愚笨的儿媳妇,其他事情不甚精通,唯独这梳头是一把好手,高家大小姐出阁之前,她就在屋里担着梳头的活计。”
进了京都,这宅子新进了许多伺候的人,丹兰还要管着妆奁和下头的小丫鬟,自不能事事都让她来,周嬷嬷忽然推了她的儿媳妇进来,很让她意外,但也不是不能用。
元姝便笑笑:“你家那位叫李福?”
李福家的有些惊讶地点点头:“姑娘竟知道?”又笑道:“姑娘唤我李福家的就是。”
资历年纪不够当嬷嬷,又是嫁过人的,这样称呼也不出奇。
元姝从善如流地应了,见她手脚麻利地给她梳了个华丽艳美的牡丹髻,笑道:“手艺不错,只是在家里,未免华丽了些。”
李福家的闻言眉眼不动,笑眯眯地哎呀了一声:“好姑娘,您正是好时候,打扮得俏一些,自己看着也高兴。”又替她挑了一对珊瑚绘白色玉簪花的梳篦,一对南珠耳环,配着她那身翠绿的缠枝花棕裙和湖色夹衫,倒是清丽中透着妩媚,容色更甚。
这么一看,元姝也觉得没那么成熟了,满意地点点头,丫鬟们这才开始上饭。
用饭时,周嬷嬷在她耳边说了今晨的事,笑道:“大人很是怜惜姑娘,舍不得姑娘喝那种东西,可见,也是盼着和姑娘生个哥儿的。”
元姝面上不动声色,素手缓缓地搅着银勺喝粥,耳垂却红得滴血。
这一大帮人伺候着,昨夜她和大人才圆房,今天就开始替她考虑子嗣的事了……
不过,裴宣对周嬷嬷说的那些话,倒是让她很欢喜。依譁
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不同的吧。否则,人人都说他守规矩,怎么偏生在她这儿,半点也没瞧出来?
“大人自有他的打算,这种事,急不得。”周嬷嬷想讨好她,连儿媳妇都派进了她屋里,她心知肚明,只是这婆子惯会顺杆子爬,今儿给她个好脸,转头就要开始支使她……既以她为主,万事得听她发号施令才是。
用完饭没多久,外边就有人通禀,说苏思思来了。
她命人迎进来,和她到里间铺了凉席的炕上说话。
苏思思跟了徐程,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入京的时候,她也跟着他走了,元姝也没多问,只是暗暗为她捏了把汗——据裴宣说,徐程的母亲苏氏很是强悍,想带她入府,恐怕不易。
苏思思今日穿了一件湖水碧的纱裙,手里执着苏绣的团扇,倚在炕上上下打量她几眼,语出惊人:“你们圆房了?”
“咳咳。”元姝差点被茶呛着,用帕子印了印唇角的茶渍,无奈看她:“从哪里听来的,总不会收买了我这院子的下人吧?”
苏思思眼中升起了趣味,轻笑道:“这还用问人,你自己对着镜子瞧瞧你这气色,喜气盈在眉梢,颊上吃醉了酒似的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