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谁又知道,事发时,她被她父王随意寻了个借口关了起来,大半个月都不能踏出房门一步呢?待她出来,一切已经是物是人非——陆家的那些伯娘婶娘,甚至陆家姐姐都寻了短见,陆家的男丁则流放岭南,百年簪缨世家门庭败落,竟是这么轻易的事……
她暗中寻了她许久,却只知她在应天府同陆六哥一道失去了下落,心中正烦闷焦躁着,这才频频出府散心,现身在东大街。
卫闵儿垂眼压下那些繁杂的忧思——不管如何,如今人还活着,便是天大的喜事了。即便她二人从此形同陌路,全当没做过姐妹,也无妨。
这时,元姝却一脸期待地拉起了她的手:“姑娘,你认识我吗?我……我是什么人?”
她吃了一惊,仔细品味她话里的意思,竟像是真不认得她了似的。卫闵儿吸了一口气,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圈,纳闷道:“不对呀,左看右看,也觉得你就是舒儿……哪里会有生得这么像的人?你分明就是她!”
元姝心中一跳。
之前那个女刺客也是,这位小郡主也是,她们一瞧见她,就笃定了她就是那位陆家小姐,任凭她怎么分辩都是不听的。她与那位陆小姐,当真生得那么相像吗?
她隐隐有些不安,但大人又说他从没见过那位陆小姐,因此也无从参照。
但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她眨了眨眼,尽量装得神情自然些,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因此我也不认得姑娘,不知道您是不是我过往的好友……您……您知道我的身世么?”
卫闵儿瞪大了眼睛。
不记得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旋即莹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不记得了也好,那样沉痛的过往,还不如不记得。
“同我还那么客气?”解了心结,卫闵儿又恢复了一见面时的亲昵姿态,笑嘻嘻地去挽她的手臂:“真是,连我都不记得,可见你过往压根没把我放在心上。”
那细眉弯弯的女子就现出几分局促,好像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直道对不住,眼圈微微泛红,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卫闵儿不再逗她,引了她进了后头的罩房,姐妹俩谈心般地细细问了她如今的住处,生计,末了,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子来,塞到元姝手里:“我出门急,没带多的钱,你先拿去花,不够了再使人去淮南王府找我……”
顿了顿,笑道:“再过几个月,就该是去镇国公府找我了!”
元姝手指虚挨着那张银票,心间一烫:据大人说,这位嫡出的郡主因为淮南王宠妾灭妻,日子过得并不容易,这会儿掏出来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恐怕也是积攒了许久的嫁妆钱……她待陆家小姐,还真是热忱周到。
这么一想,元姝对即将要做的事又多出几分心安理得——青阳郡主是好人,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她佯装讶然:“闵儿姐姐,你要出阁了吗?倒是只听说了前几日新科探花郎沈大人向王爷求娶了清河郡主……”
卫闵儿神色淡了淡,旋即想到沈容安,目光颇为复杂地看了一脸好奇的小姑娘一眼。
应该是真不记得了,否则,也不会用局外人的口气,全然不在乎似的提起沈容安。
她眉目间闪过一丝怨愤,当年,沈容安不知说了多少回想娶舒儿,就差让全京城知道他对她的仰慕之情。如今,陆家败落,倒是一扭头就娶了高门贵女——她最受父王宠爱的庶姐卫湘儿。
也不知两人是何时勾缠到一起的……或者,根本就是沈容安此人,一心只想攀高枝。
如今,舒儿将前尘都忘了,也忘了这个负心郎,倒也是一桩好事。
她不想提起扫兴的人,便没接她后面的话,只笑盈盈道:“是啊,镇国公家与我们家合了八字,过几日,便会上门来提亲。”想了想,又怕她不清楚是哪个人,补充道:“是镇国公第三子,也是国公府的世子爷,文韬武略,也算是良配。”
心间微微叹了口气,若明舒她还记得从前的事,只怕能将镇国公府的族谱都背下来大半。她看着跳脱活泼,懂的东西,可一点不比当日差点嫁入晋王府的长姐少。
卫闵儿心里清楚,父王是拿她联姻,借此笼络手握兵权的重臣,好辅佐端王爷。她其实很意外,他们家明明是最显贵的宗亲了,太后娘娘又身子骨康健,有她老人家在其中斡旋,淮南王府的富贵荣华不会少,可父王却不这么想,一意孤行地把宝押在端王身上……
她简直不敢细想,若日后端王败了,登上大宝的是晋王,淮南王府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
可惜,她毕竟只是个家里不受宠的女孩,在家从父,能找到一门面子里子都过得去的亲事,已经算是不错了。至于那虚无缥缈的两情相悦,并非是她必须要得到的。
“那真是恭喜姐姐了。”元姝笑得眉眼弯弯,“到时,定然比在家中过得好多了。”
卫闵儿神色微怔,旋即拍了拍她的手,笑得温柔:舒儿哪怕失忆,也依旧是个心思玲珑的人,交谈不过寥寥数语,她就看出了她在家中的处境。
她也着实盼望着,嫁人后能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到那时,她和母亲的日子,应该能过得好一些了吧。
元姝望着她眼里的星星点点,忍不住攥了攥手。
她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哪里知道,她父亲正在无情地将她推入一个新的火坑呢?好在,大人让她出现,就是为了阻止这件事的。
她一定要阻止这件事。
只是,需要再等等。
第一次露面就咬住不放,未免太刻意。
……
与卫闵儿作别后,手心捏着她特意留下的淮南王府的名帖,元姝眸光流转,提着裙子扭身进了另一头的巷口。
裴宣早勾起了车帘,静坐着等她。见她来了,向马车下含笑伸出手,那美人的眼睛就像星辰一般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将手置放在他宽大的掌心中。裴宣心中微松,一把将人拉上来,拥入了怀里。
元姝没站稳,跌在他怀里,且娇且媚地哼哼唧唧了两声,裴宣伸手将帘子打下来,吩咐人动身,回眼看她,揉了一把她的腰杆,让这没骨头的娇娇儿坐直了身子,才问:“还顺利吧?”
“那是自然。”元姝有些得意,想到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卫闵儿,脸上又现出几分同情,抱着他的腰试探地道:“大人,闵儿姐姐……青阳郡主她……不会嫁给那人的吧?”
她好怕大人为了办案,不顾卫闵儿的死活。毕竟,卫闵儿对大人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裴宣清隽的眉眼微微凝住,叹息道:“自然。”
他含笑看着那因为他的一句许诺雀跃起来的人,下颌缓缓绷紧,下意识地摩挲了下腰间的玉佩。
到底曾经是能同吃同住的好姐妹,哪怕失忆了,只见了一面,便能唤起许多感情来。那,倘若她见了沈容安呢……
然这细碎的苦涩情绪并没有困扰他太久,只因那黏人得像只猫儿似的美人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想找个位置睡觉。
裴宣提了提唇,偏就不顺她的意,不厌其烦地将人捉起来迫着她坐直,指腹压着她朱红的唇,正人君子似的训诫:“坐没坐相。”
唇角却弯起,看着那人嘟嘟囔囔地不依,抱着他的手臂撒娇,心中一片暖意。
佳人在侧,倒也不必揪着那些事不放了,徒增烦恼罢了。
第26章 良配(二更合一)
◎“心存妒忌,蓄意中伤”◎
出了香露铺子, 跟着的婆子早摆好了登马凳,卫闵儿却没急着上马车,望着元姝离去的背影有些怔然。
“郡主?”丫鬟倩玉不解地喊了一声。
卫闵儿回神, 抿唇笑了笑,叹了口气:“我是在想, 陆六哥也不知现在在哪里……”
当日陆家大姐姐和舒儿闹得不可开交,陆六哥便遵从父命带着舒儿回了过世嫡母的娘家郭家,不曾想这一去, 后来京都竟生出这样的大变。
如今舒儿她不知缘何又回到了京都, 记忆全无, 方才说笑之间, 半个字也没提及陆六哥……她揣测着, 多半是陆六哥将她安顿在京都后又只身离去了,他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受得了陆家蒙受这样的不白之冤?
听得这话, 倩玉神色微微一变:“郡主, 上车吧。”陆家六公子在全京都的人眼里都是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唯独郡主好像将他瞧成了至情至善之人, 每每听到有人议论, 还会想法子帮他开脱,若不是二人身份云泥之别,早有人说闲话了。
从前也就罢了,如今陆家男丁流放, 六公子音信全无,被人抓到就是一个砍头的下场, 而郡主马上就要得嫁如意郎君, 她可不想在这关头, 眼睁睁瞧着郡主走错路……
卫闵儿垂眸颔首,扶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她心中暗道:倩玉太过于紧张了,她不过是想着陆六哥年少时帮她出头的恩情,想无论如何保全住他的性命,并无别的情愫。她与他,根本就是两种人——他看着离经叛道,实则最守原则,只不过是同以利为先的世人,底线不大一样罢了。倒是她,外人都觉得她温良贤德,可整日里想的,都是大不敬的事。
嫁人了也好,那些荒诞不孝的念头,也就能被彻底压下去了。
……
普乐寺建在高岗林木之中,幽静安宁,前后都是合抱粗的参天大树,寺庙位于山顶,站在寺门处,满山的风景都尽收眼底。
寺中的知客恭敬地带着裴宣走进了上门。
普乐寺是皇家寺庙,先太皇太后就曾在此处清修,一些犯了错的宗室女眷,也常常会被送到此处,被森严的寺规约束,以作惩戒。
那知客见的皇亲贵胄多了,英国公世子在其中不算是过于显赫的身份,可这位年轻人同时也是锦衣卫指挥使,查的事情往往代表了陛下,寺中人不免就带上了几分谨慎。
“我想求见淮南王妃,烦请师傅通禀一声。”
那知客应了一声,目光却有些意外。这位裴大人,已经连着三日求见在寺中清修的王妃了,说是受母亲之命邀王妃赴宴。什么样的宴会这般重要,值得他这样的大人物三顾来请人?
偏生那位王妃是个脾性古怪的,谁的面子也不肯给,每回都寻了借口婉拒……
念头只是一闪,知客便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面色沉凝地回来,尴尬地笑笑:“王妃正在抄录《楞严经》,须得诚心,不好见外人。”
《楞严经》足足有十部,抄录起来起码得十天半个月,何况王妃积弱,这么一说,可见是打算这个月都不见人了。
一身月白便服的裴宣不以为忤,闻言只是微微颔首,起身提议让知客带他去后山的钟楼敲钟,隐隐透露出会捐些银子做香油钱的意图。
那知客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京都罗刹还信佛理,出门去跟小沙弥交代几句。裴宣见状眸光一闪,似自言自语般地低语几句,厢房的菱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
……
小佛堂中。
云嬷嬷打发了那知客,转身进来回话:“娘娘,按您的意思说了。”
佛堂地方不大,但鲜花果品香烛都置办得整整齐齐,三支楠木香正缓缓灼着。香烟袅袅中,依稀能看出上头供奉着一尊三尺高的观世音菩萨像。
素白的蒲团上跪坐着一位披着长发,不事钗环的妇人。神情似上头供奉的跏跌佛像一样,悲天悯人的面孔慈爱而平静,好像什么俗事都无法侵扰一般。
那声音落下,佛堂之内仍旧静悄悄的,过了片刻,妇人站起身来,转身进了佛堂东面的暖阁,开始抄录《楞严经》。
云嬷嬷愣了一下,皱眉道:“娘娘,还真抄啊?”
齐氏神色淡淡的,没有看她:“侍奉佛祖要心诚。”半晌,房里又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世上,除了佛祖,又有谁能帮我呢?”
云嬷嬷在一边听着,鼻子一酸,不动声色地掩袖擦了擦眼角。
她家王妃自小就是京都最出挑的美人,家世性情没有一处能让别人挑了错处去,这样好的人,偏偏遇人不淑,葬送了大半辈子。
想起执着来求见的裴指挥使,他的母亲,从前和王妃是最要好的手帕交。前些日子她远远看过一面,同样是年过四十,高氏养尊处优多年,保养得极好,反倒是她家王妃……
云嬷嬷看了一眼王妃额头上满布的皱纹,心间更是酸涩得厉害了。
齐氏不知身边人心思,低头写字的速度缓了下来。
裴宣那小子,她见过几回,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她只记得,那时候,她那闺中好友令月十分地不待见这个二儿子,似乎是把孕中国公爷纳妾的事归罪在了他头上,偏心得厉害……
照她看,高令月就是没事闲得慌。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小时候都是粉雕玉琢的,若换成是她,心疼怜爱都还来不及,哪里还舍得给亲儿子使绊子?
她这一辈子,也就生了闵儿一个丫头,上头没个兄长,下头也没有胞弟,那孩子长这么大,她也没亲近几回……将来出了阁,没有兄弟照料,也不知道日子能不能过得顺遂。
思绪飘远了,又重新拉扯回裴宣身上。
那裴家二小子倒也出息,硬生生地走到了陛下面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正三品大员的位置。若一切能回到她发现那件事之前的轨道,说不定,她还会动和裴家联姻的念头……
只可惜,没有如果。裴宣眼下是为陛下效力的,那她与他,就没什么长辈与晚辈的情分。哪怕是高令月那头,她这几年也很少沾染了。
她淡淡一笑,正准备继续认真抄经,却有一小丫鬟急匆匆地掀了帘子进来,喜上眉梢地禀报:“娘娘,大喜事,王爷要给郡主定一门亲事,对方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
这消息来得突然,云嬷嬷也是一愣,顾不得去责怪小丫鬟毛毛躁躁,目光看向了齐氏。
齐氏正提着毛笔,被这么一打断停滞了片刻,墨团印染在宣纸上毁了一大半,那小丫鬟一看,噤若寒蝉地低下了头。
齐氏没责怪她,搁下笔,细眉微蹙:“镇国公府……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