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没太多怀疑——天气燥热,一不小心打翻烛火很容易控制不住, 发生走水也算是寻常。
但皇城根下走水可不是小事, 虽说这附近没住什么勋贵人家, 可火势万一控制不住,一烧一连片也是很有可能的,搞不好连他们府尹大人都要掉脑袋。
于是他们一面赶过去,一面嘴里也大喊着:“走水啦,快出来!”
霎时间,一条街的老百姓都急匆匆地从家里往外跑,想看是哪里走水了。
紧闭的琴行大门也被人从里面踹开,有一双人影仓皇失措地跑了出来,衣衫不整,十分狼狈。
街头嗑瓜子的白胖妇人瞥了一眼,没在意:嗨,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在家里睡觉没穿好衣服就跑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念头一闪过,忽地愣住。
现在还早,谁家睡这么早啊?
好家伙,大白天就这么按捺不住吗……不过若是小俩口,也没什么。
抱着这样的念头,白胖妇人再仔细一看,更是惊掉了眼珠子:怎么是两个男人手牵着手跑出来啊?
她太过惊讶,以至于喊出声来了都没发觉。
人群中,宋绍脸色铁青地看着听了这话好奇地向他们涌来的百姓,真想转头再跑回去。他冷冷地扫了一遍街上,哪里有走水的迹象?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这时,衙役中忽地有一位跑到他面前来,一副惊喜的样子:“你是不是宋绍宋世子?”
宋绍心一颤,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人,怎么看怎么眼生。他紧绷着嘴角,摇头否认:“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认错人呢?宋世子,您是大人物,可能不记得小人了,但小人一直谨记着您的恩情,三年前,是您出手相救,我那八十岁的老母才有钱买药,活了下来……”
宋绍愣住了。
我三年前干过这样的好人好事吗?我怎么不记得?
一旁的衙役班头嘴角抽搐,无语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你这是报恩吗?我看你是报仇吧!
宋绍也反应过来了,大声矢口否认,目光冰冷地看着班头:“哪里走水了?”
班头心里暗呸一声,直道这权贵子弟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碰巧被人当街抓到,把火发在他这样的底层人物身上,面上却一副战战兢兢畏惧极了的样子,跪下直磕头:“小人也不知道啊,还请世……公子饶命!”
围观的百姓看到这里,心里也有了一杆秤了。你说你不是什么世子,结果这一个两个的兵大爷都这么怕你,这不是不敢承认是什么?
班头扫视一圈,忽地想起最早说走水的声音好像有些稚嫩,沉着脸一把将一个小童抓起来,吓唬道:“是不是你这臭小子骗我们?”
小童正咬着糖葫芦,听这话也不发怵,笑嘻嘻地道:“是呀,兵爷,我们在玩过家家呢。”
衙役嘴角抽了抽:真会找时间玩,怎么就恰好赶到人家世子爷和别人暗通曲款的时候玩了呢!
面上却不近人情,瞪着那小童道:“你招惹了这么大的祸事,还不快供出幕后主使,否则公子饶不了你!”
那小童眨巴着眼睛,啪嗒一声,糖葫芦掉到了地上,他看看凶神恶煞的衙役,又看看站在那儿一言不发,但眼神吓人像想要活吃了他似的宋绍,哇地一声哭出来:“娘!”
衙役一副头疼的样子,转身去禀告宋绍:“公子,是几个孩子玩过家家闹出来的事,总不能把他们关进府衙审问吧?”
他知道,遇到这种事,这些权贵子弟定然要怀疑是有人蓄意陷害,但这不过是几个孩子……
宋绍面色不善:“孩子怎么了?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瞬间脸色大变,有人躲在人群里大喊:“我说这位公子,您还是早点回去换身衣服吧,闲得慌在这里和几个孩子一般见识!是他们让你来这琴行的吗?”
宋绍气得想吐血,想找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刁民将他治罪,可人太多了,根本察觉不出到底是谁冒了头。
那琴行老板听到这里,垂眸看了一眼宋绍衣摆上的星星点点,神色亦微微一变,拉了拉他的袖子:“绍郎,先回去吧……”再这样闹下去,说不定都要传到宫里去了。
宋绍深吸一口气,拽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又进了门。
有人在嗤笑:“哎哟,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有心思干那事呢……”
反正人都走了,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难得有这样的热闹看,不奚落几句过过嘴瘾,岂不是浪费大好机会?
那衙役眼睛一扫,准确地找到了那人,踹了他一脚:“差不多得了,还真以为人家家里的势力是闹着玩儿的?不要命就继续喊!”
那人讪讪一笑:“嗨,兵爷消消气,我这不是看不惯他那样吗,还想把孩子们抓走……”
衙役哼了一声,扭头带着兄弟们走了。
他也看不惯,才故意把宋绍的身份坐实,好让这眼高于顶的小畜生长长记性,别动不动就瞧不起他们这些给官府卖命的人。
不过眼下,他得赶紧回去把这事给府尹老爷报上去才行。
……
茶馆中,目睹这场闹剧的卫闵儿腿脚一软,跌坐在凳子上。
饶是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待当真看到了宋绍和一个男人拉着手跑出来,一副好事被打断的样子,她还是不免露出了堂皇之色。
宋绍明明是断.袖,却要装作对她用情至深极尽欣赏的模样来求娶她,她好歹也是大嘉朝写进宗室玉牒的郡主,宋绍他怎么敢,宋家他们怎么敢!
愤怒与绝望交织着涌上她的大脑,她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倩玉也被吓坏了,没想到宋世子偷偷摸摸潜进琴行,真是与男子暗中苟且……
元姝蹲下身来,望着面色青白的卫闵儿,声音温和而坚定:“闵儿姐姐,这样的人,配不上你。你应当将实情禀明王爷,拒了这一家的亲事,否则后半生,岂不是被这一家人害得无半点欢愉了?”
对!
卫闵儿骤然清醒了几分。
宋绍好男风,若是求娶了她却多年不碰她,纵使她是郡主,外边也不免有闲言碎语说她生不出孩子。倘若宋家此时再一副敬重她的宗室身份,不给宋绍纳妾的话,她妒妇的名声就坐实了!宋家好狠毒的心肠,明明是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到头来,却要把全部的脏水泼到她头上!
只怕到那时,宋家捏着她无子这一条“短处”,反倒让父王处处矮他们一头,所谓的联姻,便成了宋家踩着王府的血肉做成的登天梯!
冷静下来后,卫闵儿越想越后背发寒。
好在,两家的婚事现在还没提到明面上来,若是借着今日的闹剧婉拒了宋家的提亲,她就不用再同这起子无赖小人粘连在一起了。
可是,父王向来不甚在意她,会为了她,拒绝宋家的提亲吗?
卫闵儿眸色变换,旋即在心中为自己打气:会的,即便是她不如卫湘儿得宠,她也是父王血脉相连的女儿,这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会将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哪怕是联姻,这京都也不是只有宋家一家高门大户。于情于理于利,父王都没有理由继续这桩荒诞的亲事。
想通了这一点,卫闵儿脸色的血色便恢复了大半。她看着元姝,眸光里隐隐有泪花,紧紧攥着她的手道:“这次多谢你了,舒儿。”
在她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有她在身边。这一回,也没有例外。
她何其有幸,能交上这样至情至性的好友……可她家逢大难,她却没能帮上半点忙。
“你家里的事,我会想办法帮忙的。”她想了想,头一回,毫不畏缩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心里清楚,陆家的覆灭,恐怕其中也有父王的手笔——当日陆家女要嫁入晋王府,作为端王的坚定支持者,岂会看到对手这般坐大?这也是她迟迟不愿面对的原因。
但这一刻,她觉得,她不该再这样蒙着眼睛生活了。父王是错的,没道理看着他一错再错。
元姝缓缓地眨了眨眼,其实并没弄清楚其中的关联,只能含含糊糊地道了声好,笑着看她们离开。
大人只告诉她,陆家原是京城有名的高门,后来犯了错被陛下惩戒流放,那位陆小姐多半也是香消玉殒了。可听卫闵儿的口气,陆家的覆灭,似乎还另有隐情……
心肺里像堵了一团棉絮,难受得紧,元姝蹙了蹙眉,狠狠拍了几下心口,才觉得舒缓过来了些许。
她察觉到一些异样,伸手抚了抚面颊,纤细的指尖上竟然栖息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她怎么哭了呢,她在为什么伤心呢?
不管了,总归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卫闵儿已经看穿了宋绍的真面目,也决心去拒亲了,接下来的事,应该会顺利起来吧。
*
山风吹得月白的袍子猎猎作响,裴宣抬眸,望见山脚下停的那辆华丽的马车。
沈容安侍立在一旁,天青的袍子衬得身形修长如竹,目光平静地迎了过来。
有人掀起朱红织金的车帘,名贵的玉冠醒目,侧过脸来,才看清是端王。
裴宣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看了沈容安一眼:“近来不在京城,倒不知晓,沈大人何时拜入了端王殿下门下?”
沈容安眉心微凝,没有答话,心间实则有些莫名其妙:他和裴宣从来没有往来,也不知是哪里招惹到了他,竟然一见面就对他阴阳怪气……
但礼数不可废,他靠着端王这座大山入仕不久便坐上了从五品侍读的位置,但比起年纪轻轻就稳坐正三品大员的裴宣,还是有些不够看。
见沈容安毫无傲气地向自己行礼,裴宣眉头一挑,亦微微拱手,朝端王行了礼。
“裴大人不必多礼。”端王含笑看着他,“这京都是天子脚下,各部官员都是为了陛下和百姓做事,哪里有什么谁的门下呢?”
裴宣笑笑,不置可否。有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除非,裴大人您,是谁的门下……”端王若有所指地笑笑。
裴宣看了他一眼,拱手向禁庭的方向一揖:“裴某,自然也是天子的门下,为陛下监察百官,死而后已。”
端王看着他这副样子,就来气。
一副一切听命于父皇的样子,结果处处来针对他。一回京,就把钟冀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匹夫折腾得不轻,弄得他把气全撒在内奸身上,整个神机营现在被整治得铁桶一般,他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人手,短短几日,几乎全都报废了。
偏偏,他连最核心的火器都还没怎么接触到……几年的心血付之一旦,他怎能不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这事,说起来也怪清河,女人脾气,竟敢拿着袖箭去行刺裴宣,结果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人家不整你整谁?好在那神机营并非只有他的人,晋王那边据说也有折损,他才生生地将脾气压了下去。
没想到,这人竟然不识好歹,现在竟敢去大理寺把陆家的卷宗调出来。
端王简直不敢相信,他想做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为陆家翻案吗?
“裴大人,既然你是为父皇办案,那为何越权去大理寺抽调陆家贪墨案的卷宗?莫非,你是对父皇对陆家的处理不满意,妄图质疑陛下?”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裴宣神色不动,只叹气一声:“这并非臣本意,只是这案子恰巧是在臣出京之时发生的,是王永年经手的。此人办事一向糊涂,这不,为了个莫须有的谋反罪害得我白跑一趟扬州,臣这也是实在不放心,想再复查一遍,免得出了什么纰漏。”
“陛下虽然是千古明君,可也防不住底下有人混淆视听,一时粗陋把冤假错案报上去,殿下,您说是不是?”裴宣直视着端王的眼睛,眸中丝毫没有退却之意。
端王很想翻白眼。
千古明君,亏你夸得出来,自己的老爹自己清楚,父皇虽然算不上昏庸,可也和明君扯不上半点关系吧?真会拍马屁,难道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是靠这门功夫坐上去的?
这话明显是在敲打他,认定陆家案是他伪造出来的冤假错案。端王冷哼一声,看了他半晌,忽地转头对沈容安说:“沈卿,你前些时日,不是一直在寻你那位小青梅么?”
一直置身事外的沈容安微微一愣,不明白端王怎么会在这种关头突然提起陆明舒,他看了一眼闻言唇角绷紧的裴宣,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是,不知殿下可是有了她的下落?”
端王便笑眯眯地指了裴宣:“这本王可不清楚,吾只知道,有人在扬州城看见过陆二小姐,听闻当时,裴指挥使也在左右?”
沈容安脸色顿变,再看裴宣时,眸光里再没了那份淡然,他冷冷地道:“裴大人,你与舒儿素不相识,何苦将她留在身边?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你有什么野心,大可同我们男人之间说道,何苦拘禁一个弱女子?”
“素不相识?拘禁?”
他颇有些可笑地重复了一遍沈容安的话,轻飘飘的语气却如重拳般在沈容安心口砸上无数道:“沈大人搞错了吧,陆家女眷充妓,沦为贱籍,我从教坊司千金购置了舒儿,眼下,她是我身边最得宠的妾侍。她啊,很钦慕我,没有你想的什么拘禁。”
沈容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混账,你怎么敢?”
“沈大人又是以何立场同我说这些话?”裴宣冰冷的眼睛一瞬间下垂,似提醒但更像命令:“倒是你,该记得自己的身份。论公,你官品不及我,如此言行,是为大不敬;论私,你与舒儿,既无婚盟,只凭一句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未免可笑。怎么,你打算退了同淮南王府的婚约,求娶她当正妻吗?”
他嗤笑着看着他,沈容安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待那人背着手离去,端王才笑眯眯地出声道:“没事,他从来巧言善辩,说不过他。倒是那位陆小姐,似乎有些异样,你改日可以去探探风,将人勾回来,说不准,裴宣会气得发疯。”
“异样?”
端王却惜字如金,不再多解释,戏谑的眼神留在那远去的高大背影上。
没想到啊,从来钢铁般的人,什么东西都难以打动击溃的裴指挥使,竟然为了一个女子,敢和他明目张胆地做对——他想不出,裴宣和他做对,除了为讨美人欢心,还有什么理由。若说是晋王指派,未免牵强,这俩人,才是真正地八竿子打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