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寿清留在大觉寺的徒子徒孙,他们辗转听到了消息,赶来时,只听到京兆尹最后处斩的宣判。这下子再顾不了什么,立刻冲进来表明身份。
京兆尹愣了愣,旋即在心里破口大骂:蠢货!
他为了皇家颜面想遮掩一二,说不定此番还会让这个罪大恶极的寿清逃脱,偏偏这些道士是一群棒槌,直接上来自报家门,生怕寿清死得不够快似的!
却也心知,这下子,恐怕很难遮掩了。
他看了一眼神色没什么变化的裴宣,心头微凝:这些道士倒是来得巧,阴差阳错地闯进来,是巧合么?方才那听起来没文化的百姓问的那一句,是随意问的吗?
寿清也被这变故惊得睁圆了眼睛,旋即沉默了一下,眸光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裴宣。
而进来的小道士见局面僵住了,以为是国师的身份没能压住这几位,又气呼呼地道:“我师祖是陛下亲封的国师,深受贵妃娘娘和晋王殿下的看重……”
“放肆!”闻言,一直显得和颜悦色的裴宣忽地变了脸色,出声呵斥那口不择言的小道士:“宫里贵人,岂是你能随便攀咬的?”
京兆尹默默地抽动着嘴角。
他等到了。
他亲手设了局,还要让寿清自己的人来背锅。
这满堂的人,都被他玩弄得像小丑一样。
事已至此,寿清终于回过神来,也不再挣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贫道的确是寿清,京兆府无权审问,裴大人,带贫道回锦衣卫诏狱吧。”
裴宣却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挥挥手让人将这些人带走,走出衙门的时候,沉声道:“今日之事,无关宫里贵人,还望各位管好自己的舌头。”
京兆尹无语。
堵不如疏的道理裴宣这个老手难道不懂么,他就这样直白地威慑老百姓,岂不是逼着他们往这方面猜?
他丧气地挥挥手,准备退堂了。
临走前,果然听见还没散的百姓们在小声交谈。
“那人真是国师,还说贵妃看重他呢……”
“啧啧,这驻颜丹,是给那位用的吧?”
“怪不得四十岁的人了还像小姑娘,敢情都是用货真价实的小姑娘的血养出来的……”
“嘘!可别乱说,要掉脑袋的!”
人们互相挤眉弄眼,神色中带着难掩的戏谑,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等了一夜,等来这个惊人的消息,也不算是白白站到脚尖发麻了。
京兆尹却在头痛。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陛下可能会召见他,斥责他为什么要执意在这里审寿清。
……
锦衣卫卫所。
关押了寿清和和敬一干人等,裴宣望着晋王府的方向,微微敛眉。
这么大的动静,这位真的不知晓么?
还是说,苏贵妃用丹药一事,他当真不知情?
他微微吐了口气,不做他想。
究竟如何,明日一面圣,就知晓了。
被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静南惴惴地走到他面前,想开口道谢,却听裴宣淡淡道:“明日本官进宫面圣,若是圣上开恩……你就去把昔年死的那几位,祭奠了吧。”
静南微微一怔。
裴宣看了过来:“怎么?不愿意?你求到静纯头上的时候,还指望旁人全心全意帮你脱困呢。她可是做到了。”
静南沉默良久。
她被关了这么几年,什么慈悲为怀,什么出家人的诫训,早被一些自私的想法替代了。甚至,她找上静纯告知她一切的时候,打的还是她光明正大逃脱未果,牵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力或是取代自己,好让自己安然脱身的想法。
何其卑劣!
但静纯做到了,找到了这样的人物,当真敢去和天斗一斗!
静南低声道是:“若此番能活下来,那几位无辜的僧尼,自然也该被人知晓,被人祭奠。”
这样做,或许会将事情闹大。可眼前的人,也许正希望如此。
……
晋王府。
晋王早在京兆府深夜开衙之时便被惊动了,此时,正背身站在窗前,听第二番禀报。
听到那些关于自己母妃不堪的流言,晋王神色没什么变化,暗卫的头上却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殿下,可要我们潜入锦衣卫诏狱……”暗卫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杀人灭口,往往是最直接的办法。
晋王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必。裴宣既然敢直接将人提走,多半已经掌握了证据,寿清的证词,不太重要。”
证据,其实也不太重要。他想要的,是京中之人口口相传,彻底败坏了贵妃的声誉。这样,他这个子凭母贵的皇子的地位,或许就可以被撼动了。
晋王冷冷一笑。
幼稚。
他走到了今日,再多的运气,也都被他悄然转化成实力了。
母妃对他而言,最多是掣肘,却不足以让他元气大伤。
“明日就是二十一了吧?”
暗卫愣了愣,旋即点头应是。
“准备一下,明早照旧去普乐寺。”
暗卫目光有些悚然。
裴宣今日弄出了这事,明早无论如何都会面见陛下,殿下为何竟然没有一点想要阻拦的心思?甚至,还要照旧去普乐寺祭拜。
至于祭拜的是谁……他也不知晓。
他只知道,每年都会有这么一遭。
晋王挥挥手,不甚在意地让他下去。
碗口大的夜明珠在他手心被把玩,莹莹的亮光里,照耀了他幽深无比的眼。
屋子里静谧了片刻,忽地,开始有低低的笑声。
“母妃……”
“您常说郑娘娘和德娘娘以色侍人,不堪为正道,怎么您,也偏执得走了这么多年的邪门歪道呢?”
黑暗中,晋王带着嘲讽的神情隐入暗处,手里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随意地抛掷丢弃在地上,咔嚓一声响,碎裂成连片的冰纹。
*
这一日晨起,依旧是不用上朝的一天。
皇帝觉得神清气爽,早早地来到御书房批阅奏折。
近来好像没什么烦心事,他养的白猫毛都亮了一圈,格外的漂亮。皇帝批了几道奏折,就准备去瞧瞧那慵懒的猫儿跑到哪去了。
谁知,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臣锦衣卫指挥使裴宣,有要事想禀报,请求面见陛下。”
皇帝手里的核桃停了下来,随意地丢到了一边,道:“进来吧。”
这一大早的,有什么急事不成?
哪知裴宣一进来,便跪在了地上:“臣办事不周,先给陛下请罪,望陛下宽恕!”
皇帝微怔,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出什么大事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令洒扫的宫人下去,坐到上首的龙椅上,才沉沉开口:“说罢,到底什么事。”
“昨夜爆出一起离奇冤案,有百姓击京兆府鼓,夜半开衙。臣恰好在附近,因为一些缘故,便也去了……谁知,此事涉及贵妃!”
……
听完裴宣详细的讲述,皇帝的面色已经全然阴沉了下来。
“所以,你本是想将寿清带走,结果京兆尹阻拦,寿清也畏惧你,结果审理之下,寿清的徒子徒孙不慎暴露了身份,还牵连了贵妃,结果,京中便传起了关于贵妃的流言?”
“是。”裴宣微微点头,“但京兆尹或许只是想替那些百姓伸冤,没做他想。毕竟,一开始说长生不老丹的时候,臣也没有起疑心。”
京兆尹的脾气确实也在他的算计之内,此番他虽利用了他,却也不愿此人平白受罚。
皇帝笑了一声,将手里捏得褶皱的折子往地上一摔:“那你倒是说说,那流言,是真是假?”
裴宣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皇帝:“臣僭越,但依臣查抄的证据看,此事……多半确实和贵妃有关联。”
皇帝顿时勃然大怒。
“你可知,诬陷贵妃是什么罪名?”
裴宣以头抢地,默不作声。
皇帝想起苏贵妃那张美得不似人间物的脸,又想起裴宣的描述中,那整条胳膊几乎都被废了,伤痕累累的小尼姑,甚至,还有几位早就香消玉殒,不知死活的尼姑……
他想起上回在太后宫中,晋王说撞见贵妃服用寿清进献的丹药……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对上了。
他早就习惯独宠贵妃一人了,甚至还经常寻思,他看起来越来越老,贵妃怎么反倒越来越年轻了。作为帝王,作为男子,竟难得的有些自卑,觉得自己磕碜了……甚至偶尔还在想,世上有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丹,免得让外人瞧见,以为他和贵妃是老夫少妻。
却不曾想到,她那张容颜,是用这样邪祟阴暗的方式换来的。
她何苦如此呢?
皇帝捏着龙椅扶手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忽地再也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简直要把早膳用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第73章 因果
◎因果轮回,大概真有定数◎
一边侍立的胡奇听了这等秘辛, 早恨不得装作不在场,眼观鼻鼻观心低调至极。然现下出了这等变故,他唬了一跳, 急忙找人来给皇帝上了漱口的清茶,又令人来清扫。
“陛下, 可要传太医?”
“传个屁!”
皇帝在臣子眼前失态,早没了好脾气,索性不再强装镇定, 脸色阴沉得可怖。
他皱眉下了天阶, 俯视着裴宣, 语气微微有些凉薄:“好端端的, 你去大觉寺做什么?”
裴宣神情微顿, 再开口时表情似乎有些赧然:“禀陛下,臣新婚妻子怀了身孕,听闻大觉寺香火鼎盛, 神佛灵验, 便带她去拜一拜,只是一来一去路上要花太多时间, 臣怕她身子不适, 便陪着她夜宿在寺中厢房里,预计明日再进城的。”
闻言,皇帝倒是微微一怔。
这么快就有身孕了?
算时日,约莫是在婚前就圆房了。
皇帝也不在意, 他本就是男子,并不怎么忌讳这些。男女之间水到渠成之玄妙他也颇有体会, 二人现下既然过了媒妁婚盟, 并未违背律例, 倒也不必斤斤计较。
“你倒是心想事成。”他调侃了一句,眼中的笑意淡淡的。
这裴宣,这样年轻便要当爹了,他不免想起自己子嗣艰难的往事,微微有些怅然。念及晋王,思绪便又回到了苏贵妃身上,皇帝疲乏地阖了阖眼。
“可有证据?”
皇帝的声音砸在明亮如镜的金砖上,裴宣从怀中拿出锦匣,递交给皇帝过目,轻声道:“……这是寿清交代的,从他府里拿到的丹药。贵妃娘娘……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召见他,那时,便是他进贡丹药之时。”
皇帝心头暗暗嗤笑。
这寿清,干这等惨绝人寰的事情这么多年,胆大包天,如今背主起来,倒是也撂得快。
纵然他此刻心头无比地嫌恶贵妃的作为,但也不代表,他就不嫌恶寿清这等两面三刀的小人。
皇帝接过那匣子,目光投射在那火红的丹药上。朱色妍丽,却不知,是否是鲜血浸染出来的颜色。
殿中一时静默了下来,裴宣表现得似乎有些不安,开口道:“陛下,外头那些流言如今尚可能控制……还有那静南,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虽她是苦主,可以下犯上状告国师贵妃,毕竟损了皇室声誉……”
皇帝眯了眯眼,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下首那一脸诚恳忠心的臣子脸上。
状告端王之时,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在金銮宝殿上喋血也无所畏惧,即便是刻意为之,也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此刻,却是有一些阴谋的味道了。
他作为锦衣卫置身其中,太干净,太被动。
今日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口口声声都是在为皇室,为他效忠的君主考量,为此,可以去堵民众之口,可以去解决被贵妃幽静多年,无根无萍的小尼……
这做派,像极了只忠于君主的锦衣卫的做派,似乎毫无纰漏。
可皇帝的疑心在被不断放大。
此刻这些莫名其妙的巧合连在一起,刀指贵妃,但,是不是其实是为了晋王呢?
第一回 ,他觉得有些看不透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
他着力去化解的冲突,给裴宣的体面,会变成指向他儿子的一把刀吗?
皇帝心头有些难言的愤怒,从前的锦衣卫,不会在舆论发酵之后警示,如今,倒像是逼着他不得不做出决断——是一如既往包庇贵妃,给晋王生母体面,不惜让京都百姓畏惧寒心,还是说,大度地饶过静南这些人,无声地坐实了贵妃的作为?
他被迫走到这个分叉口,愤怒不比上回的事少。可上回,他可以凭心意随意惩戒莽莽撞撞求着他大义灭亲的裴宣,这次,却无法对一个忠君之事,只听他指挥的臣子下手。
皇帝深吐出一口气,面色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淡淡地开口:“既然查清楚了,便将人放了吧。”
裴宣点头应是,也不多问什么,见皇帝没有再吩咐他的意思,便起身告退了。
待他走后,眸色阴沉下来的皇帝将手中的锦匣一角捏得碎裂,旋即扔到了胡奇怀里:“去,去问问贵妃,这是什么东西?”
“是。”
……
裴宣慢慢地走下了白玉石阶。
他心里很清楚,这次,陛下一定会对他起疑心,怀疑是他刻意掀起的一切。或许,从今以后,他就真的要备受冷落,不再是陛下最信任的近臣了。
但,值此危急之秋,早没有什么退路可言了。
胡奇抱着匣子在后面小跑了几步,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微微放慢了几步。
裴宣听见对方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裴大人这又是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