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却不应答,只抬头看着皇帝。
上首的皇帝眯了眯眼睛,良久,叹息了一声:“我儿至孝,只是此时是你母妃一念之差,与你无关,自然也用不着你赎罪。”
“就依诸臣所言,废除苏氏贵妃之位,从即日起贬为庶人,且终生不可再入皇室玉牒。”
断绝了苏氏成为皇太后扬眉吐气的可能性,可同样的,皇帝亦没有答应将晋王记在中宫名下。
看起来,晋王似乎满盘皆输了。
第76章 暗流
◎南边的一些城池,出现了大面积的雪灾◎
仙安观一事, 似乎就这样一锤定音。
贵妃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传到宫外,京都百姓们热闹了好一阵子,茶余饭后, 那些精怪的故事在说书先生口中被编得越发离奇,总归到最后一句, 逃不脱一句“妖妃被打入冷宫,大快人心”。
只是这样的处罚总比不得伏诛听起来畅快。但皇帝没说让苏氏死,那些御史也不敢贸然提这个字眼, 留全苏氏一条性命, 对大多数人而言, 未必不是好事——最起码, 没有彻底得罪死了晋王。
在这关头, 晋王府意外身故了一位姓苏的侧妃,倒是没太多人在意——唯有倒了一面大靠山的苏家,巴巴地又送进去一个女儿, 美名其曰让亲生姨母伺候小郡主, 总是更妥帖。
晋王依旧温和地收下了这位美人做侍妾,却是不曾宠幸, 权当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姐在府里头养着, 没有僭越之举。听人说,是对故去的苏侧妃十分挂念,日夜难安的缘故。
自此,作为废妃之子的晋王似乎就蛰伏了起来, 低调安稳地在六部观政,并不多指手画脚, 偶有进宫, 也是给皇帝和太后请安, 不曾特意去见过苏氏。
……
对此,裴宣与明舒并未心存侥幸。
对苏氏被降罪一事,晋王表现得太平淡太懦弱,全然像个只知尊君亲父的孝子,而非野心勃勃意图夺嫡的皇子——至于金銮殿之上,提出记在皇后名下一事,他们都瞧得出,不过是一个幌子,成与不成,众人心里都有数。
昔日皇后失宠,于中宫闭门不出,苏氏可吹了不少的枕边风,对皇后使了不少绊子。如今仇人蒙难,不落井下石就算体面,又怎么可能给晋王嫡子的名分,将一身荣宠系于晋王的知恩图报上?
无论是吴家还是皇后,都万万不可能答应此事。
若吴家真有心投靠晋王,前些时日也不会往宫里送那么多年轻妃嫔了——分明是打的趁着皇帝体力尚佳,后宫里再生一个皇子出来的主意!
此间事了,静纯不再东躲西藏,找了个时间上门来和二人道谢。明舒也特意帮忙请了太医院的太医,仔细瞧过了她师傅的病症,却原来是被人不断下药,这才缠绵病榻许久,终日浑浑噩噩。
静纯一听就红了眼睛,却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没过几日,便来了信告知她们准备打道回府,不在京都多留了——心中的圣地仙安观如此不堪,静纯的师傅一面心惊胆战京城居大不易,一面也对静纯受此磨难心怀愧疚,自是一日都不想多待。
明舒也不多挽留,送了师徒二人一些盘缠,便告别了她们。
她本是想送到城门的,只是裴宣想她安生在家里养胎,不要再轻易出门,这才罢了。
在表面风平浪静之下,日子一天天过去,明舒的肚子也显了怀,自是瞒不住了,便也在一日联合太医,告知了裴陆两家的亲长和一些亲近的朋友。
高氏自那一日过后,便抱病不出,也没让明舒晨昏定省,立做婆婆的规矩。听到消息,着人送来了一些安胎的药材和一对婴孩的赤银项链和镯子,模样倒是可爱又精致。
针线上也是紧赶慢赶地出了许多孩子穿的小衣裳,送到明舒面前让她挑选过目。
三婶娘程氏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坐了马车过来,拉着明舒的手上上下下看了又看,笑得有些感慨:“你归宁那日就觉得脸有些圆了,还当是姑爷宠着你将你喂的,没曾想,是肚子里揣了一块儿……”
明舒讪讪地笑。
这孩子毕竟是在婚前就有的,旁人的话她都不怎么在意,只是瞧见了陆家长辈,难免就有些心虚和内疚,觉得是否辱没了陆家的名声。
程氏哪里不知她的想法,拍了拍她的手:“这是好事,你公公婆婆都没说什么,哪里还要你担心我们娘家人?你叔父知道了也很高兴,我倒是觉得,你年纪小了些,生产的时候,怕是要吃苦头……”
说罢,又觉得说错了话,怕让明舒这个有身子的多思多虑,反倒不好,便又转了口风:“早生也有早生的好处,你没瞧见那些个进门一两年没动静的,个个都急着求神拜佛了!”
又压低了声音道:“若是个小子,你后头也就不用急着为他裴家添丁进口了。”
明舒毕竟是宗妇,是英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这一胎事关爵位承袭,自然也是十分重要的。至于这月份会不会有什么风言风语……反正她是一句闲话也没听到,大概是因为她家姑爷是锦衣卫吧,平日里那些长舌妇,也没敢嚼裴宣的舌根!
明舒闻声温柔地笑了笑,抚了抚肚子:“婶娘不用担心,世子爷说,男孩儿女孩儿他都喜欢。”
程氏眼中的笑意就多了一些。
她把明舒当女儿疼,自然盼着她一切都好。虽说裴宣这话不见得是发自内心的,或许只是哄人的甜言蜜语,可这样顶天立地的男儿肯哄人,已经是一个好的预兆——起码,归宁那日的处处体贴多半不是装出来的。
明舒隐隐知道程氏此刻心里会在怎么腹诽裴宣,她也不解释。
对于这一胎是男是女,裴宣确实不怎么在意。即便这人心里头真盼着是个男孩儿,生出来是个女孩儿,恐怕也不会多失望——瞧他那儿热乎劲儿,婶娘说的生了一个就能空闲下来的日子,怕是难寻。
他眼下,只怕还在“记恨”这孩子害得他不敢轻易同她亲近呢。
程氏这日又逗留了大半日,同明舒讲了许多她怀孩子之时的一些禁忌和经验,明舒忙用心记了许多,才恋恋不舍地将人送走。
……
待卫闵儿听闻了消息巴巴地过来瞧她时,又是另一幅光景了。
明舒无奈地看着她:“没那么精贵,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卫闵儿却不理睬,只自顾自地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上炕,旋即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的小腹。
明舒斜睨了她一眼,语气微凉:“若不是这孩子,怕还瞧不见闵儿姑娘这个大忙人了呢。”
卫闵儿随齐氏回了齐家,却没有改姓——卫氏毕竟是天家姓,齐家虽能收留归宁的大姑奶奶,却不敢贸然将外孙女变成孙女。
她成亲那日,卫闵儿送来了许多价值不菲的添妆,可人却没露面。为此,明舒还暗地里和裴宣嘀咕了好一阵子,骂她小没良心,倒也没真动怒——寄人篱下,到底不比从前在王府做郡主风光,不愿意轻易出门也是正常的。
不过,现下瞧卫闵儿神采飞扬,精神气十足的模样,便可见她在齐家过得也还算不错,这下子,明舒就有些不满意起来——既然如此,为何不来瞧她?
“瞧你,还跟个没出世的孩子吃醋。”卫闵儿一听,掩了嘴笑,拉着她的手,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来瞧你……是我的错。只是自打陆家人回京,我心里总是有个坎儿……你成婚那日,陆家人也都在,我是无颜见他们……”
从前陆家人丁兴旺,枝繁叶茂,可一朝生变,整个家变得支离破碎,不说其他,陆明舒那位庶长兄,便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而这一切,都和她父亲有莫大的关联。
明舒看着她,良久,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啊,还是这么个执拗性子!你爹都不曾将你当做女儿看,动不动就将你关在家里不许插手一些事,如今你更是和你母亲大归齐家了,这些冤仇,又与你何干?”
况且,始作俑者,根本就是不是端王。端王,顶多算是旁人推出来的一把极其锋利的刀,而非元凶。
卫闵儿含笑望着她,微微颔首,只是那笑容中,不免也有一些苦涩。
明舒看在眼里,想了想,让人捧出一个匣子,在她面前打开。
“我们家人真没怪你。你瞧,我六哥前几日来的家书,还在信上问了你的近况呢?”
闻言,卫闵儿微微一怔,下意识地道:“陆六哥还好吧?”
明舒挑了挑眉头,嗯了一声:“好着呢,抓了个大夏军的将领,被镇武大将军提拔到身边做副将了,若是再有功勋,指不定要进京讨赏了!”
从秋环口中听到那惊人的消息,可边陲并没有动静,明舒只能依靠往返的家书判断陆靖誉的安危——好在如今似乎情形大好,对战大夏屡战屡胜,士气大涨,晋王的那些谋划,似乎没有什么用处。
她也去了信隐秘地提醒六哥,照六哥的聪明劲儿,一旦拿到信,也会有所防备的,倒是不用特别担心。
闻声,卫闵儿眉开眼笑地点了点头:“那便好,他也总算是熬出头了。也是稀奇,天生的武将苗子,倒是降生在了你们家。”
这话头,可句句都是夸赞的意思。
明舒眯了眼睛,忽地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你不是担心我们家里人看见你难受吧,不若这样,你嫁进来给我当嫂子,亲眼瞧瞧他们是怎么想的,如何?”
卫闵儿愣住,旋即就想像从前一般,将迎枕扔到她身上。只是无奈地想起这主儿现下金贵得很,又悻悻然地扔到了一边,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休得胡说,败坏我的名声!管你们怎么想,我才不要嫁给你的哪个哥哥呢!有你这等小姑子,岂不头痛死?”
“我还没说是哪个哥哥呢……”
“哪个也不要!”
明舒抿了抿唇,也不再多说,心里却若有所思。
瞧着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模样……啧啧,她还奇怪呢,好端端的,在沙场上历经生死的六哥怎么没头没脑地在信里问她近况如何,有无嫁人……
不过到底还是没影儿的事,而且一切,还要等六哥安然从战场上回来。
这样一闹,卫闵儿眉宇间的不自在少了许多,主动转了话题,坐到她身边:“让我听听,小家伙健壮不健壮?”
明舒由得她去,笑吟吟地看她贴着她小腹听了一会儿就惊喜地抬起头:“它好像在踢你!将来一定是个很有劲儿的小孩儿……我要给它做干娘!”
她斜了她一眼:“还干娘呢?你先成个亲再说!”
“啰啰嗦嗦,跟我娘似的!我可不急。”
卫闵儿嘀咕了一句,眼前却隐隐有那个人大笑的样子,微微有些恍惚——陆六哥竟然还记得她呢,她还当他没心没肺的,在边疆早将从前的人都忘了……
“在想哪位俊俏的小郎君呢?”
她回神,抿了唇,两个小姑娘就嬉闹成一团。
裴宣从外面回来,正好瞧见二人亲亲热热的模样。他眉心微微跳了跳,看卫闵儿熟稔地贴在明舒小腹上听动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手帕交好啊。
他心头微微叹息一声,瞧见她眼角眉梢荡漾出来的笑意,唇角又缓缓拉了起来。
卫闵儿来了,能让她这般高兴,那他勉强大度一点,不同她计较好了。
这样安静平和的日子,真盼着能更久一点。
可惜,他身在局中,看得见那平静如死水的湖面下,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
一晃眼三月过去,京都进入了寒冬腊月。
这一年的冬日格外的冷,南边的一些城池,出现了大面积的雪灾。
当地府城赈灾不力,无数流民开始向京都一带慢慢涌来,在京畿附近,隐隐形成了一股骇人的观景,惹得龙心不悦。
往日里屡试不爽的施粥似乎也只是杯水车薪,眼看着流民之多几乎快威胁到江山社稷的稳定了,皇帝决议下旨命人南下赈灾,将赶来的流民引回家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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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
-完-
第77章 涌动
◎“瞒下的事情,确实有一桩……”◎
明舒半夜里忽地醒了。
月份渐重, 她的身子也变得笨重,夜里本就容易翻来覆去睡不着。往日里,总是醒了便去抱外侧的裴宣, 今日一摸却是微凉的,她愣神了片刻, 迷蒙的眼睛发现外侧的褥子空了,微微凝眉,撩起朱红锦帐, 趿了鞋披上大氅往外头走。
门前廊下, 此刻正有人在说话, 她细细去听, 辨别出是裴宣同其心腹裴光远在谈话。
“……宫里传出的消息, 约莫陛下明日就会下旨,命大人陪同文阁老南下赈灾了。”
裴宣披着鹤纹大氅,背着身站着,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瞧见裴光远一脸忧心忡忡, 便知这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裴宣默了片刻,开口道:“着人早去准备, 京都这边不能没人留守……徐程呢?最近也见不着他人影……”
裴光远闻言面色有些尴尬, 顿了一下才道:“徐同知……似乎最近一直在金水河流连。”
京都内城倒没什么河,这金水河不过是一条小溪流,供着南来北往的男人们取乐的风月之所。
裴宣就沉了面色:“胡闹!这是什么时节,竟还这等不知分寸!城外还有大批流民难民食不果腹, 他如此行径,被人抓住把柄, 以后也别指望入仕了。”
裴光远摇了摇头, 闷闷道:“属下也劝不住, 或许,得让大人亲自去一趟……”
先前的同知倒了以后,凭着几个案子的功劳,徐程也顺利地坐上了锦衣卫的第二把交椅。论地位,只有裴宣稳压他一头。论家世,锦衣卫有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更难以与其相比。
裴宣想起其中的因由,眉心拧得更紧,半晌,才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了,这事我抽空去办。我交代你的那些,你悉心办好便是。”
“是。”
裴宣余光瞥见那珠帘微微摇晃,见裴光远似乎还有些细末琐事要禀,抬手止住,只道是天太晚,明日议也不迟,转身进了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