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正坐在炕上抱着大迎枕,他疾步走过去,试了试她手的温度,温声道:“何时醒的?”
“就方才。”
“都听到了?”
她点了点头,那人便叹息一声,将她拥入怀里:“这一去,路上万一有耽搁,只怕赶不上你临盆了……”
明舒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他本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她半步的。没想到这关头出了这档子事,这些流民要是不管,指不定也会在京城闹出乱子来……
闻言,明舒脸上也闪过肉眼可见的紧张和不安,她反捏住他的手,偎在他怀里,侧方的羊角宫灯散出温暖的黄光,轻声问:“去的路上,会不会很危险?”
又要引流民离开京畿,又要赈灾解决南边的困顿,赈灾之下,地方上多年粮账上的亏空或许会抹不平,怕人瞧出端倪,杀人灭口诛钦差的事也不是不可能。最怕过江龙难敌地头蛇,好端端的去了,却没法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裴宣默了默,抓着她的手在唇角贴了贴:“我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如今,连内阁和禁宫里的消息都能这般及时传到我耳朵里,赈灾而已,又有何惧?况且,这回也不是以我为主,不过是护卫文阁老一二,论煽动民心,还是这位更拿手。”
明舒扑哧一声笑了,斜睨他:“人家是德高望重,什么煽动民心?小心文阁老听了气得把你一人丢在难民堆里!”
她心知这人有心逗她,也全然领受,只是还是不免忧虑——京都再艰险,到底算是裴宣的地盘,论耳聪目明,鲜少有臣子比他做得更完善。可去了底下,是人是鬼就真难辨了。
“……一定要小心,我不求你建功立业再得什么功勋,只盼着你平平安安回来!”她仰颈望着他,眸光里隐隐有涌动的雾气。
若非怀着这孩子轻易动弹不得,她必然是要跟着他去的。
裴宣垂眸看着这乖顺又可怜兮兮的人儿,在那唇上轻点了一下,柔声道:“我不在,你要好好保全你自己。这样的娇气……若是离了我可怎么成?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了,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学会好好照顾自个儿,知晓不知晓?”
明舒看着他,眼圈渐渐红了。
她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听着像是交代后事似的,十分不吉利。
她忽地坐起来,扭着身子不看他,语气生硬:“世子爷若是回不来了,我便带着你的孩子改嫁去。”
裴宣挑了挑眉头,掰过她的脸笑看她:“你到哪儿去找我这么好的夫婿?”被她惯着,自己竟也学会了恃宠生骄这一套。
“找不着便罢了。”她抿着唇,气呼呼地道:“那便让那人天天虐待你的孩子,我看不过去护,便连我也一起打,让你在天上日日瞧见我以泪洗面,看你后不后悔!”
裴宣嘴角便噙起了笑意,低叹一声,将人牢牢拥进怀里,抱着她道:“我知晓了,我可舍不得你受这样的委屈,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明舒温热的泪珠这才滚落了一滴,浸湿了他肩膀上的衣料。
“放心罢,南边……还有一些人手可用,出不了大事。”为了让她放心,夫妻俩又低声絮语了几句,听闻他在外头也有所安排,明舒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
翌日,宫里果真有圣旨传下来,要裴宣陪同文阁老南下赈灾。
自三个月前起,其实皇帝就没怎么召见过裴宣了,对外,这是一个孤臣失宠的信号,京都里涌动了不少事,但都没能伤到裴宣分毫。
只是许多人没想到,遇到了这样事关朝廷社稷和君主声名的事,皇帝竟然还会选择任用裴宣。
而在万众瞩目中的裴宣,则在临行前悄悄去了金水河一趟。
扑满劣质胭脂水粉的气味盈了满鼻,裴宣皱着眉头躲过了娇滴迎过来,露出大片雪白肌肤的花娘,准确无误地推开了一扇门。
徐程正烂醉如泥地在听花魁唱曲儿,见到裴宣身上的官服,那花魁脸色微变,战战兢兢地正要蹲身行礼,已经被不耐烦的裴宣赶了出去。
徐程醉眼朦胧见被泼了一盆水,正要大怒,瞧清楚裴宣的面容,便打了个激灵:“大人!”
裴宣坐下来,冷笑了一声:“徐同知还知道本官是你顶头上峰么?本官还以为,这锦衣卫的差事,你是不想干了!外头在闹雪灾,难民无数,你在这里穿着官服饮酒作乐,当真以为那些御史不敢告锦衣卫,还是不敢告你这个苏家人?”
听到前半段,徐程的面色本有些内疚,可最后三个字却让他红了眼睛:“什么苏家人?大人,我才不稀得当什么苏家人!”
裴宣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事情大约发生在七日前,但更久远一些,或许该追溯到几个月前。
徐程本在外头养着苏思思,只是日子一长,便真被这温柔乡磨得起了心思,主动地对抗母亲苏氏,将苏思思迎进了门——虽然只是个妾室。
苏贵妃被贬为庶民后,苏家的权势大不如前,作为苏家出嫁女的徐夫人为了能保住荣华富贵,便时常邀约晋王上门做客。晋王十次里只会来一次,可偏偏就是这为数不多的几回,倒让苏思思和晋王搭上了话。
七日前,晋王忽地向徐夫人讨要苏思思。徐夫人很意外,虽怕徐程同她闹,可又贪恋晋王给徐家带来的权势,思来想去觉得留着这个花娘出身的妾室只能讨嫌惹灾,便并未知会徐程便将人送进了晋王府。
徐程回府后听闻此事自然是勃然大怒,可这回,连他父亲都不站在他一头了,听他说要去找晋王要个说法,还出动家法打了他几鞭子,罚他去跪祠堂。
徐程没死心,悄悄地让人递信给苏思思,言下之意便是只要她肯,他愿意带着她私奔,可得到的回信却极为无情,嘲讽他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昔日种种不过是如今之势的登天梯……
这下子,徐程终于心灰意冷,终日里提不起精神,越发爱在这风月之地厮混,浑浑噩噩瞧不见出路。
此刻,他盛怒之下更是言语无状:“什么苏家人?什么皇子?如今还未登大宝,便做出君夺臣妻的事,陛下若真瞧中了他,只怕这大嘉朝早晚要亡国!”
“行了!”裴宣出声打断了他,皱了皱眉:“占些言语上的便宜有什么用?你若是真打定主意和家里唱反调,此次南下,便随我一块儿。出了京都,也许会心情好一些。”
在京都,有徐家和苏家牵绊着,许多事他都不方便交给徐程做。可赈灾之事并无党派之分,唯有潜藏的危机,徐程本事不差,带着他,兴许多几分安然脱身的把握——前提是,清醒的他。
闻言,徐程愣了愣,反应了过来:“陛下点了你南下赈灾?”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一不留神,可是要死人的。
“嗯。”
徐程的面色有些犹豫,旋即咬了咬牙:“好!”
他也知自己不该再这样消沉下去了,只是往日的情分一朝成空,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残酷。如今裴宣来这一趟倒是提醒了他,流连此地,并不能让他的不甘和埋怨有个结果,甚至连扭转他家里人的态度都做不到。
若晋王真成了事,这样的屈辱,便要压在他心口上一辈子了。
况且,他与裴宣有袍泽之情,也不能眼睁睁地瞧他立于危难之中而不帮扶。
裴宣见他神色渐渐清明,心头却隐隐有疑窦。
他有些疑心,苏思思并非是为了攀高枝离开徐程的……况且,晋王又为何要收一个无根无势的花娘到身边呢?他府里姬妾不少,可也都是对他有助益的人。
苏思思,姓苏呢。
他在扬州时查到的那些根底,当真是苏思思真正的身世么?若真是那般不值一提,她何以如此大胆,敢唆使徐程将她带进徐家,还敢以妇人之身去吸引晋王,且能成功地让晋王对待母家的亲戚,做出如此不义之举?
裴宣修长的指节反叩在桌面上下意识地敲了敲,或许,他走之前,得去再问问濒死的寿清,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吐露出来。
……
锦衣卫诏狱中。
寿清脸色青白,披头散发地坐在牢狱一角。
听见皂靴落地的声音,他微微动了动,苦笑道:“莫非要处死我了么?”
裴宣不语,只是淡然的看着他。
寿清先受不住,转过身来,抬头看着一身绯红官袍的裴宣。
多么亮眼的颜色,曾经,他在为国祈福时,也能穿这么亮眼的颜色……
“听闻近日废妃苏氏写了一首《幽楼》进献于陛下,陛下看了十分动容,前几日还悄悄去了冷宫一趟……看来,国师是死路一条,苏氏却未必呢。”
闻声,寿清混浊的眼神微微颤了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裴大人怎么肯让她有起复的机会?”
裴宣自嘲地笑了笑:“本官精心设计这一切,却失了圣心。如今很难和陛下说上话,更别提拦宫里的人了,眼下,甚至还要去奉旨赈灾,和难民打交道……”
寿清艰难地动了动唇,干涩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的意思你还不懂么?那苏氏还有什么恶行你没交代的,趁早撂出来,免得将秘密待到了地底黄泉,却要不甘地看着旁人重享荣华富贵!”他表情凶戾狰狞,似乎极为不甘不耐烦,杀意几乎全部写在了脸上。
他太了解寿清这种人了。
不过是唯利是图,又独又自私,如今眼看高楼塌了,自个儿爬不起来了,万万没有看着旧主东山再起的忠诚之道,他盼着的,唯有苏氏和他一道去死,或是一道活下来。
寿清一看见他这模样就发憷,想起自己身上这一道道拷打的痕迹了。
他沉默了良久,半晌,才幽幽开口道:“瞒下的事情,确实有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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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78章 噩耗
◎一双手,已经开始发颤◎
隔日, 裴宣便随着文阁老一行人启程了。
临行前,明舒从他口中听闻了一桩事,还拿到了一样东西——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却笑容淡淡,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一些, 低声道:“你要好好的,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家里少了个人, 纵然伺候的仆妇来来往往, 明舒还是觉得很不习惯。她歪在炕上想了一会儿, 着人去给宫里递信, 想见朝阳公主一面。
虽无法全然领会吴皇后的意图, 可这些时日,朝阳公主的确经常上门来瞧她,尤其是听闻她有孕的消息后, 眼里更是布满好奇与羡慕。
那是个很文静秀美的女孩子, 并不似史书上记载的那些张扬跋扈的嫡长公主——或许是因为此前所遇非人,朝阳公主为人十分敏感, 擅长察言观色, 然而瞧见裴宣与陆明舒琴瑟和鸣,却也只是羡慕,并无任何恶意或是嫉妒。
明舒便知,这是个真正善良温柔的女孩子——尽管明明出身高贵却被打压了二十多年, 尽管遇人不淑,她仍旧没失去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
明舒和她说话还算投契, 又有许多相同的爱好, 一来二去, 本是奉母命不得不出宫行走“散心”的朝阳公主,渐渐也有了许多真心,两人俨然已经有些闺中密友的情分了。
前几日,朝阳还亲手做了一些小衣裳,用的都是宫里的贡品,舒服又不失华美,针脚也十分细密。明舒看了极为喜欢,让人洗净了晾干了收进了匣子里,只等孩子出世穿。
是以这一日明舒递了信儿去宫里,不出半日,朝阳公主的舆车便停在了英国公大门前。
“出了什么事?”
朝阳公主一身朱色攀枝长裙,袖口与领口都用滚了金丝的线绣了华美的镶边,上头的缠枝纹路行走之间款曲摇晃,更添几分贵气。
瞧见明舒好端端地坐在炕上,含笑看着她,她才微微松了口气,坐下来接过婢女上的茶抿了一口。
裴指挥使刚走,明舒就给她递信儿,她还以为她这头出了事,谁欺负她了呢。
明舒看见她这副装束却是眼前一亮:“殿下早该这样穿,这朱红色极衬您呢。”
朝阳公主闻言微微红了脸,眸中的笑意更深一些。
她是大归回宫的,一向觉得不太体面,也怕在外头招摇给母后惹来是非,因而成日里穿得都低调得很。
可和明舒走动以来,她总是劝她年纪正是好时候,不必整日穿得那般素净,时日一长,她便也被她说动了。近些时日在母后面前行走,母后见她打扮得华丽漂亮,竟也很高兴。
两人闲聊了一阵,朝阳公主提起裴宣南下的事,宽慰她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南边……吴家也在,到时候本宫修书一封去那头,不会让裴大人出事的。”
明舒握了握她的手,眼里有感激涌动。
她知道吴家已经在暗处和裴宣上了同一条船,裴宣也同她提过,但朝阳公主心思单纯,不谙政事,恐怕只以为是寻常通家之好间的庇护。能说出这话,是极为用心了。
她谢了一句,转头打听起宫里的情况。
“……父皇近来见雪灾严重,民不聊生,似乎有出宫祭祖祈福的想法……”
明舒听着眉心微动。
大嘉朝皇室皇陵距京城甚远,但祖地却不远,当日□□皇帝打下这片江山后,百年之后也葬在了祖地,因而每每有祭祖之事,京都宗室往往三日间便能来回,也算是极为方便的。
没想到,皇帝已经打起了祭祖祈福的打算了。看来,外头的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些。
她眉心拧了拧,在朝阳公主有些意外的眼神中抓住了她的手:“殿下,有一事,恐怕还要请殿下多多留意……”
*
皇帝近来有些心绪不宁。
上报的灾民数量越来越多,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他看着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只觉得恍惚间瞧见了那一年,洪水泛滥之时,他的无力。
难不成,老了老了,还要再下一回罪己诏不成?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将最得力的文阁老和裴宣派了出去,希望能解决眼下的困境——一个大忽悠,一个心狠手辣的酷吏,一面对灾民,一面对南边那些蛀虫,是他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