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还在源源不断地施粥,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毕竟京都千万子民,也不可能夺了他们的口粮来喂这些难民——虽然听闻文阁老走时,从京畿良乡仓里调了一万石的粮食,将许多灾民引走了……那也无所谓,反正还有很多,牙痛的只是那些老古董而已。
他只盼着这江山社稷能安稳地从他手里交托给下一任,而不是把他弄得灰头土脸,变成人人可以唾骂的昏君。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看向胡奇:“你说,朕要不要出宫祈福?”
胡奇讪笑着,没有立时作答。
这念头皇帝已经犹豫了好一阵子了,不过外头一则还有一些流民恐怕没跟着文阁老他们走,二则祭祖祈福也未必有成效,且寒冬腊月里赶路,纵然是坐拥天下珍宝的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皇帝想了一阵,却是终于打定了主意,叹息一声:“就这样吧,让礼部的人进宫觐见,筹备一个章程出来,再让钦天监好好算一算,算个良辰吉日出来,再动身去祖地祈福。”
他素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打定了主意,便不再动摇。
胡奇应是,顿了顿,低声问:“那……晋王殿下是随您一起去,还是留下来?”
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晋王……留下来代朕监国吧,也不过就是几日的功夫而已。”
皇帝脑子里乱糟糟的,想到昔年的洪灾,便想到了那时贵妃仍是贵妃,他彻夜难眠时贵妃在他身边温声宽慰,抚慰他心绪的时光。
他默了片刻,从折子下头抽出一张血书,是他不曾打开的《幽楼》。
并不似宫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谣言,这东西虽到了他手中,他却也并没去看过苏氏。他这一生鲜少回头看,既然当着百姓群臣表明厌弃了她,便不会再赐她荣华富贵,让她安稳一生。
可此刻,莫名的,他又有些心软起来。
苏氏是他的头一个女人,远在皇后之前。那是一次宫宴,他酒后失仪,误打误撞地宠幸了苏家的贵女——那时的她是天之娇女,而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无论怎么算,皇位都不可能落在他头上。
苏家的女儿,要成皇子妃,自然也不会看上他。
更何况,那时先皇已经为他指了婚,对方是吴家的女儿。
酒醒之后,他又惊又惧,生怕被先皇发现后,彻底厌弃了他,将他贬出京去。她却反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她什么也不会说出去,只盼着……日后能再见到他。
便是这样的温香软玉,激得他这个素来低调蛰伏的皇子头一次崭露了头角,让苏家暗地里投诚,新婚当夜,随着吴氏凤冠霞帔地进府,另一顶小轿也无声无息地进了王府的侧门。
打从一开始,他就亏欠于她,连累她这个好好的贵女要给他做妾,一眨眼,就过了大半辈子。
皇帝叹息一声,眸中里那些浮动的幽光渐渐散去。她能有今日,与他不分轻重的宠溺也有很大关联——他总是觉得,纵使她有些心思,有些心计,只要没瞒住他,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让她高兴便罢了。
“给晋王通个气……朕若是出宫去,让他好生照料他母妃。宫里……也留些人手,免得出什么乱子。”
他心知肚明,苏氏一倒,阖宫上下没有几个不想取她性命的——往日里鲜少有宫嫔没受过苏氏的气,便是皇后,也是满肚子牢骚不好发。他如今在宫里,还能护得她安生在冷宫待着,吃穿不愁便罢了,可他一走,若是无人照看,没准回来的时候,便是一具发烂的尸首了。
晋王……竟能真忍得住几个月都不踏足冷宫一次,皇帝眯了眯眼睛,不知如何评判这个儿子才好。
苏氏待他,可一向不薄。难道,也是在暗地里留了人看着了吗?
皇帝不愿再多想,多事之秋,他先将祭祖之事做完,再论其他也不迟。
……
宫里传来消息的时候,苏思思正侍立在晋王身边,为他按额头。
削若葱段的纤指闻声微顿,旋即指尖轻颤着,继续温柔又缱绻地在那如玉的额头上流连按揉,轻捻着皮肉,像极了安分服侍,一心讨宠的侍妾。
晋王那双漂亮的手却抬了起来,抓住她的手腕,力度大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感觉。
一双精致而深情的凤眼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怎么?不觉得奇怪吗?”
苏思思神色不动,轻叹了一句:“陛下果真还是念着与贵妃娘娘的情分的,既要为民祈福,还挂念着娘娘的安危。依妾看,再过些时日,娘娘重登贵妃之位,也未必没有指望。”
闻言,晋王嗤笑一声,坐直了身子。
“她有了指望,你不就没指望了么?”
苏思思抬眸看过去,一副娇花弱柳的做派,对方明明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却也并未有太多欲色,于是她敛了笑,语气带着几分郑重:“那殿下,是希望娘娘有指望,还是妾有指望?”
晋王伸手,她便乖乖地将那铜盆案前的洁白棉帕子取来,晋王净了面与手,像是要擦干净从她身上沾染的淡淡脂粉气,才笑了一声:“苏姑娘跟本王进府,难道是打算听本王号令的么?”
苏思思微怔,旋即笑靥如花:“大嘉朝以夫为纲,妾既然是殿下的人,自然是听殿下的话。”
……
出了长安殿,苏思思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晋王此人,她看不透。
唯独是靠着当年的那点秘辛,揣度一二。他也定是瞧出了什么,才会在自己百般挑逗都不动容的情况下,装成一位好色寡义的皇子,从徐家将她要了过来。
可这人实然内里很嫌弃她,给了她和那位本家的小苏氏一样的名分,三番五次地召她来长安殿,外人都以为她凭着教坊司的手段狐媚惑主,颇得宠爱,实然晋王压根就没碰过她。
苏思思眸光闪烁,暗暗握紧了黛青斗篷下掩起的手。
苏氏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名声几乎毁的一干二净,前些时日听闻陛下厌恶她到不愿看她一眼,可偏偏,就是没取她的性命。她本心里怀有疑窦,才接近晋王,谁曾想不妙的预感竟真成真,那人,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她侧头去问婢女春晓:“……徐大人如何了?”
那个愣头青,被她骗得不惜和家里反目也要将她带进门,她巴巴地勾上了晋王,徐家人宛如丢烫手山芋一样地将她丢了出去,他竟还敢来寻她,一个劲儿地为她开脱,问是不是晋王强迫了她,还要带着她私奔……
真是……苏思思一颗心肠早在进京都后便冷硬如铁,偏偏对这人犯了难。
春晓闻声默了默,低声道:“徐大爷也许是心灰意冷了……听人说,好像这回跟着裴大人他们南下了……”
南下了啊。
苏思思神情微微有些怔忪,旋即松了一口气。
南下有险处,可她冷眼瞧着,眼下这京都,怕是更危险。
更何况,她已经做好了由她掀起一切血雨腥风的准备。
徐程走了也好,便是牵连到徐家与苏家,也牵连不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他。
苏思思握着春晓的手,低声嘱咐了几句。
*
七日后,天子銮驾自禁宫启程,带着禁军数百,锦衣卫数十名,浩浩荡荡地往宫外祖地而去。此行是为百姓祈福,故而帝行时京都百姓夹道欢送,跪伏叩拜之声如山呼海啸,竟是颇为振奋民心之举。
皇帝看着銮驾外跪伏的百姓们,神情微有动容。
他朗声道:“朕此去,是为数百万的难民祈福,愿我大嘉朝此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城门外,皇帝拦住欲要继续送行的晋王,淡声道:“回去罢,朕走的这几日,一应事由便交给你照料了,若有犹豫不决之事,可召集内阁诸位阁老一同议事——他们毕竟经验丰富,你悉心请教,总有收益。”
“儿臣明白。”晋王轻声点头,看了一眼皇帝的仪架,忧心道:“父皇出宫难免遇到难民,只带上这么些人,是不是少了点?”
皇帝微微敛眉,旋即摇了摇头:“不少了,数百人已是极限,再多,一则无法拱卫皇城,二则难民见了难免心生误会,以为朝廷是想剿灭他们。”
这样的关头,只要不出动乱,其他的都好说。
“父皇圣明。”晋王闻言也不再多说,目送着皇帝的銮驾缓缓远去,片刻后,才温声笑道:“既如此,诸位便早些回去罢。父皇虽暂且离开了,可朝中之事,诸君仍旧不可懈怠,更要打起精神来,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众臣看着晋王身上温和又不失威严的仪度,心头微微一震,齐声应是。
陛下这一走,将监国权交给了殿下,可见,是真打算将殿下当做储君来培养了。
大嘉朝,终于要有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如此刀不血刃便能交替君权,在这些文臣心中,实然是国之幸事。
……
冷宫中。
苏氏神情淡然地绣着花,一针又一线,像个温婉的小妇人。
她一身素衣,宽宽大大,头上只插了根木簪,身处无人问津的冷宫,却美得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今日宫里似乎格外热闹些,苏氏抬眼皮看向外头,也看不清什么,只听两个浣衣局的宫女在叽叽喳喳交谈,道皇帝出宫祭祖祈福了,晋王殿下手握监国大权了。
有宫女目光闪烁:“那里头那位……岂不是不能慢待了?”
“谁曾慢待过她?便是陛下在的时候,也没人敢给她脸子瞧,一日日的好吃好喝供着,也没人让她干活。这同是冷宫,有的人早混得比奴婢还低贱了呢……”
“不过晋王殿下也从来没来看过……”
“这谁知道,或许殿下觉得她败了他的名声,心头恼着呢。不过,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生母,那边没个明话儿,谁也不敢做什么。”
“也是。”
苏氏手里的绣花针微微颤了一下,眸光幽幽。
陛下出宫了?倒竟然肯将监国大权交给晋王……往日里有这种事,都是文阁老代劳的。也对,听闻文阁老好像南下赈灾去了……
她身处这冷宫之中,外头的消息倒是总能传进她耳朵里。苏氏也不去想是谁想让她知晓,多思无益,眼下她被困在此处,知道得再多又有何用?安生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念此,她手里的绣花针又动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穿针引线,将那朵妖异的花描出大致的轮廓来。
一晃眼已经到了晌午,外头没了说小话的宫女,只有一个顶着不带一丝暖意的大太阳,提着食盒过来的陌生宫女。
“娘娘,用膳了。”那宫女吆喝了一声,苏氏也不在意,又绣了几针,才放下了手里的绣绷。
那宫人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巴巴地等着她来了,才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好,嘴里道:“这饭菜都还热乎着,奴婢怕摆早了放凉了,又要委屈娘娘等着热一趟……”
说话间苏氏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三荤一素一汤,极为丰盛,比往日里还要好上一些。看来,御膳房的人又开始见风使舵了,眼见着晋王拿权了,便巴巴地讨好她。
苏氏脸上闪过一抹冷笑,神情骄矜地接过那宫女递过来的筷子,正准备吃,忽地,一个朱红的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那人一瞧见桌上摆的饭菜,便变了脸色,直接将桌子掀翻,指着苏氏的鼻子痛骂:“你这娼妇,害了这么多人,如今也有脸吃这么好的饭菜么?”
苏氏身上的衣裙被溅得全是油污,她皱了皱眉头,看向来人,不由有些震惊。
竟然是那个畏首畏尾,从来不敢正眼瞧她的朝阳公主。
事情突变,那送膳食的宫人吓得匍匐在地,一句话也不敢说。
苏氏眼里快喷出火来,冷冷望着朝阳公主:“朝阳,谁给你的胆子,在这儿放肆?”
朝阳公主冷笑着看了她一眼,打量了一圈:“这儿?苏氏,你还以为这是你的永和宫么?这里是冷宫,全禁宫最下作的妃嫔才会被打发到这儿,你现下只是一个庶人,也敢这样和本公主说话?”
说罢,又扫了地下的宫女一眼,嗤笑一声:“这宫里人向来捧高踩低,本公主还以为,你在冷宫吃的是猪糠呢……没想到,都这步田地了,还有人来巴结你。”
苏氏挑了挑眉头,若放在从前,她早一巴掌扇过去教训这个得志便猖狂的小辈了,可惜今日不同往日了,外头的人都以为她还有指望,真相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
朝阳来这儿,大概也是想看她笑话,以宽慰当日被她草草发嫁,所遇非人的怒气,不曾想见到她日子过得这么滋润,便来了怒火。
她淡淡道:“那自然是因为,我有个成器的儿子。”
“是吗?”朝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儿子嫌弃你连累他呢,巴巴地上赶着想当我母后的儿子。”
苏氏闻言没做声,背过身去拾起绣绷继续做针线活,身影看上去有几分落寞。
朝阳公主似乎此时才觉得有几分出了气,看着那宫人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等人走了,那宫人颤颤巍巍地起身,将被打翻的饭菜扫干净,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且等一等,奴婢这就催人重做一份。”
苏氏没理睬她,纵然是虎落平阳,她也没道理自降身份和一个宫人赔笑脸。
那宫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似的,麻利地提着食盒出去,走出冷宫,脸上神色微微有些变化。
朝阳公主的人已经将她抓住,往隐秘处带去。
她眸光闪烁,还以为是朝阳公主打算拿她出气,却听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是受人所托,放弃吧,现在杀她,不是好时机。”
宫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娇花容颜,眸光里全是愕然。
她想了想,才艰涩地开口:“……英国公世子妃?”
朝阳公主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论恨,她对苏氏的恨恐怕不比眼前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