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然是皇帝最爱重的皇子,可那全是因为往日的苏贵妃。可这,偏偏是他最不能劝服自己,安心享受这份宠爱的源头。
他粲然一笑:“那陛下确实应该自裁以谢天下。虽然此事是那苏氏恶贯满盈,可您宠爱她,才给了她作恶的机会。您那封罪己诏,眼下已经不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是必须要做的,您可以恨她,可您也没有原谅自己的缘由了。因为,那不是天灾了。”
皇帝沉默。
是啊,往日里,他可以推脱是天灾无情,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皇帝苦笑一声,说不出的自嘲与无奈,颓丧得像个花甲老人。
一旁的苏氏忽然冷冷开口:“那你呢?德嫔让你接受了天下福泽,或者说,是无数怨念,你这样的人,也配成为君主么?”
“娘娘不必担心。”晋王笑了笑,浑不在意,“这江山社稷,于我而言,没什么大用。或许,等你们死了,过一阵子,我就会自裁呢?”
皇帝凝眸看着这个儿子。
作为君主,他不希望天下交到晋王这样已经内心疯魔的人手里,可作为父亲……这是他唯二的儿子之一,他也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殿内殿外,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晋王却好似失去了耐心:“罢了,父皇,您太过优柔寡断了。儿臣匆忙赶路,也疲乏了,便先下去了。这件事,明日再说。”说着,一拱手,便向殿外而去。
众人都是愕然。
原本以为是要见血的场面,却没想到晋王忽地主动要拖延——拖延时间,对他有用么?
殿外的明舒站得脚尖发麻,侧身避开的时候身子微微一晃,身侧的郑嫔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胳膊。
晋王的脚步似乎缓了片刻,旋即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明舒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心头却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
是夜。
山上渐渐被烟雾笼罩,明舒歪在炕上小憩,睡得并不安稳。苏思思坐在她身边守着,神色晦暗不明。
忽地一声鸡鸣,明舒缓缓转醒,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动静。
苏思思看过来,强撑着笑意:“醒了?身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明舒默然地摇头。
苏思思的遭遇,是她没能想到的。苏氏的狠毒,远超众人意料之外。眼下,她倒是明白,当日郑嫔为何那般毅然地将一个皇子换成了死胎,觉得只有做到这等地步才能保全裴宣。
或许,比起德嫔,她要更加了解苏氏这个旧主。
她不动声色地起身,支开了雕花大窗,有一只鸽子若隐若现。她微微凝眸,正要去瞧瞧探身查看,一身风霜的晋王却进来了。
他冷冷一笑:“怎么?裴宣给你传信了?”
明舒唬了一跳,强自镇定地看着他:“殿下在说什么?我家夫君……难道没死么?”
晋王定定地看她一眼,神情转为冷漠,忽地扬手:“把她们带到大殿中去。”
……
并没有人睡得安稳。
起码殿中聚集的这些人是如此。
众人正对晋王将她们聚到一块儿感到匪夷所思时,外头有传信兵来:“……殿下,裴宣的兵马已经到了成山脚下。”
晋王似乎早有预料,但仍旧口气意外:“兵马?他哪来的什么兵马?”
“属下不知。只是大部分人马,似乎是西山大营的……还有吴家的吴镇将军,也在山下。”
明舒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四处观察着有没有机会逃离。
晋王将她们带到此处,便是当做威慑山下之人的软肋,用以掣肘他们。或许方才那信鸽是为了告诉她如何悄悄逃离,可惜被晋王发现了,如今,怕是希望渺茫。
晋王笑了起来。
“真是好胆色,也不怕西山大营那群人先将他当做逆贼斩了。”
他筹谋多年,也不过只掌控了西山大营些许兵马,其他的还在驻将手里掌控着。也正因此,他才需要用家眷逼迫他们。
看如今这情形,京都那头,镇国公那个废物多半被拿下了。
也是,只敢在京都窝里横,淮南王还将他当做宝,他也是被忽悠得糊涂了。
晋王走出去,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兵马,神情坦然。
就在此时,殿中发生了惊变。
默不作声的苏思思忽地跑到了苏氏身边,一言不发地将头上的金簪拔下来,深深刺入了她的喉咙。
溅出来的血,喷射在一旁的皇帝脸上。
晋王回身看了一眼,笑了笑:“总算是出息了一回。”
他明白,苏思思是看出他或许要输了。苏氏,说不定也会继续苟活在世上。所以,冒险当着皇帝的面杀了苏氏。
苏氏睁圆了眼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终竟然死在这个低贱的旁支之女手中,皇帝也看呆了,看着那杀了人的女子面容淡然地退后,连脸上迸溅的血都没有要擦的意思。
“你这妖妇,早在十年前,便该死了。”
苏思思低声咒骂了一句,回眸看了一眼被这惨状吓到躲在明舒这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身后的皇后与郑嫔,勾了勾唇角。
她这样巴巴地跟出宫来,是想保全郑嫔吧。
只是人藏久了,就变得没了骨气。她也怕,她再不出手,复仇就真成了一个笑话了。
这狗皇帝,安知会不会再护着妖妃?
山下冲杀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行宫里提心吊胆服侍的宫人吓得四散,却被晋王留驻的兵马毫不犹豫地阻拦砍杀。
一时间,尸横遍野,入耳皆是啼嚎,鬼厉凄凉如堕地狱。
明舒攥紧了手,并不动容。她没见过这等场面,可现下,她只是在盼着一人平安出现在她面前而已。
恍若是要满足她所想,马蹄声响起,她看见为首那人一身银白甲胄,夹紧马腹勒缰而停,在无数人的簇拥之下,戾气满面,手里提着滴血的剑,一步步往此处而来。
晋王凝眉,扬手下令。
殿内之人迅速将刀刃抵在了皇帝、明舒和郑嫔喉咙间。
皇帝面色微变,早有预料会被人胁迫,但很是意外。看这情形,难道外头是以裴宣为主?
裴宣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瞳孔微缩,接过旁人递来的弓箭,向晋王的眉心瞄准:“放了她。”
晋王失笑:“是我三哥对吧?你说,放了谁?只放了陆明舒不成?你的母妃,你的父皇,你不管了吗?”
裴宣唇角绷成一条线,缓缓放下了手里的弓。
该死。
他也不过是才知道不久而已。可皇后她们,竟然让他也知晓了。
皇帝却是悚然。
“你说什么?”
晋王哦了一声,回身笑着解释:“父皇还不知道吧,郑嫔娘娘当年为了保全她的孩儿,煞费苦心地用死胎替代,装疯卖傻了二十年……那外头的人,就是我那本早该死在苏氏手里的三哥……可真是命大啊!”
没人告诉他,可他敏锐,早察觉到了当日郑嫔发疯引他去皇后宫里的端倪——那日发疯,当真是因为父皇,还是因为听闻了裴宣的死讯,万念俱灰?
郑嫔去扶陆明舒,也露了马脚。今日再看吴家人唯命是从地跟着裴宣,便印证了他的猜测。
“你当如何?”裴宣缓缓开口,目光冷凝。
“这样吧,三哥,我给你两个选择。”他笑了笑,走进殿中,亲手接过了抵在皇帝喉咙上的剑,“二选一,一是亲手射杀父皇,保全陆明舒和郑嫔,二是……让她们陪苏氏上路,留住父皇一条性命。”
裴宣闻言,立时就抬起了弓箭,转向皇帝和晋王的方向。
杀晋王,或许那内侍仍旧会杀了明舒。可杀了皇帝,或许晋王能守诺。
一边的郑嫔面色大变,眼中再也没有疯癫之色。
“不可!弑君弑父,是大不敬!”
明舒眸光复杂地看了晋王和郑嫔一眼。
诛心之举。
要裴宣亲手杀了皇帝,即便是今日大胜,他也很难将这些半路收拢而来的兵马化为己用,更别提登上大位了。
这样的局面,是晋王乐意看见的,却不是郑嫔苦心谋划想看到的结果。
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郑嫔这样说,反倒会激怒裴宣。
一夕之间变成吴家争权夺利的筹码,他当真是心甘情愿的么?
果然,闻声,裴宣似乎忽地拉紧了弓弦,直直对着皇帝的方向。皇帝阖了阖眼,种种叹息一声——他实在是悔,没想到,一个两个儿子,都是这般委曲求全才能活下来。
于是现下,似乎都盼着他早些死。
吴镇阻拦无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裴宣放箭。只是那箭却在放出之前忽地变了方向,直直朝明舒的方向而去——射中了拿刀威慑她们的内侍的头颅。
毕竟不是久经沙场的战士,那人反应不及,便生生断送了性命。
郑嫔和明舒大松一口气,却见那头晋王狞笑一声,便要向皇帝的喉咙刺去。
明舒拉着郑嫔连退好几步之后,瞧见那一幕,忽地开口:“殿下,您将秋环藏了起来了吧?”
晋王怔住,手里的动作微顿,皇帝的颈子被压出一道血痕。
“您不想看见秋环的孩子安然出生了么?”
晋王没看她,笑了一声:“我还能活?你在说什么胡话。”
明舒听见他的嗤笑,却没见他再有动作,忙道:“若是您杀了陛下,自然是活不了,秋环的孩子,或许……为了斩草除根,也会死。”
他怒目而视。
明舒神色淡然:“只是,若是您被幽禁,陛下当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毕竟是儿子,还是亏欠颇多的儿子。
晋王想竭力忽视这蛊惑的话,可偏偏丝丝入耳:“您恨陛下,难道要您的孩子,也恨您么?还有小郡主,您将她留在王府,任人宰割,也并不公平……”
晋王手一抖,半晌,松开了手里的剑。
他这十年,都在恨,都在不甘,可他杀了苏侧妃,对他的女儿,似乎也太过残忍了……
晋王忽地有些无力。
似乎,在这一点上,他也没法站稳脚跟去指责他的父亲了。
他苦笑着看了明舒一眼。
他想了许久,要这世上最干净的一朵花为他折服,可到头来,他却输得一干二净——方才,即便是裴宣想救皇帝,他多半也不会杀她。
这人早就将他变成了心软的人,如今,也只不过是更加软弱了。
……
外头,天光转亮,裴宣率人进来收缴了一干人等的兵械,捆缚了晋王。
明舒站在后头,看着那手持滴血剑锋,一脸冷酷无情的人走到她面前,面上的神情如冰雪消融,一把将她拥进了怀里:“蠢丫头。”
他明明已经做好了被世人唾骂的准备,做好了背弃皇帝昔日恩情的准备,她却偏偏要执意挽回,以身犯险……
明舒没理会他这话。
郑嫔是她生母,皇帝是他生父,无论如何,她也不想瞧见他伤心罢了。
她缩在他冰凉的甲胄上,被他紧紧地箍着,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旁若无人的撒娇道:“好凉!你快放开我!”
牵肠挂肚了多日的温香软玉在怀,裴宣低低喟叹一声,却将她搂得更紧一些,只是仍小心地没碰她的肚子,低笑一句:“娇气。”
万里澄空,烟波散去,硝烟弥漫过后,是难得的安宁平和。
他没理会乱成一锅粥的众军,在皇帝面前将西山兵符亲自交还给他,在其复杂的目光之下,牵着明舒的手,缓缓走出了大殿。
他原也没打算觊觎这山河,斗到今日,不过是想护着身侧之人,安心地与她偕老罢了。
殿外一角,他们依山远眺,明舒扬着大大的笑脸,比明媚的日光还要动人三分。
“还好,你回来得及时,还能看见这孩子出世。”
他嗯了一声,看着那灿若星辰的一双眸子,动情地吻了下去。
“今后,也定不会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