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赚钱,买卖人命,也算暴利,”路蕴淡淡地说道,“所以即使在江湖上,风声阁都算是半个‘魔教’。好在他们对国事影响不大,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临尧没想到路蕴会耐心为他解释,就听冯翰道:“殿下看得很清楚。所以我一向不鼓励你们与它接触,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唉。”
他话头一转,语重心长地和赵临尧说:“你以后就算离开公主府,也绝不能去那种地方。沾满了血腥臭味的钱,不能要。”
“我明白,即使杀手能有很高的收入,大头也会流入阁里。”赵临尧猜得出它的相关运作,“况且,我不会离开公主府的。”
“那要看我会不会辞退你。”路蕴幽幽地开口。
赵临尧面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被辞退,是他很早就考虑过的事情,也很早就考虑过到时候应该怎么办——公主府附近的民居那么多,他总能找到一个,在不远不近的暗处,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地方。
冯翰笑了笑:“殿下,我原担心临尧第一次当侍卫,彼此都不习惯,现在看来你们相处得很好,就像是旧相识一样。”
路蕴和赵临尧尴尬地对视一眼,但很快,信昭公主迅速移开视线。冯翰说得一点都没错,而且不知是旧相识,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种。
只是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让他们形同陌路,又再次相逢。
冯翰察觉到气氛有异,好奇地问:“你们两个,怎么了?”
赵临尧撑起个笑容:“无事。”
冯翰面上冷淡,但心底倒有着铁汉柔情,见状对路蕴说:“殿下,我这徒弟还不太成熟,有时冒犯了,还望公主担待。”
“师父,不必说了……”赵临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师傅越描越黑,感到十分痛心。
果不其然,只见路蕴皮笑肉不笑:“那要看什么样的冒犯了,我可不一定担待得起。”
什么样的冒犯……赵临尧却想起了三年前,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个吻。
冯翰看起来还像问什么,路蕴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多说几句,她可就不能再心平气和了:“冯叔,我们什么时候去风声阁比较合适?”
冯翰果然不再关注两个人的一堆帐,摩挲着着下巴思考:“风声阁每季仲月的第二旬底,总有大会,现在是十月初七,正好十三天后是大会,不如到时候去吧。”
路蕴点点头,等两人拿了令牌,辞别冯翰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赵临尧提着一盏灯走在路蕴身边。离了第三人,他们两个之间好像忽然无话可说。
与来时的步履匆匆不同,路蕴和赵临尧都走得很平稳,速度适中。
稳定的脚步声,更衬出两人间的寂静。路蕴欲言又止,但她想到,公主和侍卫之间,本就是没必要在路上有太多交流的。
踏过水泊上的青白石拱桥,刚要走进葳蕤茂盛的后花园,赵临尧身体一绷,猛地抓住路蕴的手腕:“有人!”
路蕴接过提灯,赵临尧一手紧握住她,另一只手已经放到腰侧悬挂的配刀上。这时,从花影重重中走出来一个人。
是提着灯的红琴。
赵临尧尴尬地把手从配刀上放下去。
红琴身后还跟着几个小侍女,她们见到路蕴二人明显一愣,红琴问道:“殿下,您要回去吗?”
路蕴点点头:“嗯,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红琴答道:“这不是到晚膳的时候了嘛。我听人说,您来冯先生这里了,就让人带着晚膳过来了。”
路蕴说:“你们给冯先生送过去一份就好了,我等回房再用。”
侍女们顺从地离开了。赵临尧颇为愧疚,耳边羞愧泛红,在公主府里疑神疑鬼闹误会,实在不应该。
直到这时,他在发现自己还拉着路蕴的手,这才连忙放开。
路蕴忽然轻笑一声,在这极静谧的秋夜里,极轻的笑声钻入赵临尧的心底。
赵临尧说:“刚才是我太紧张,冒犯殿下了。”
路蕴没有说什么,把提灯交还给赵临尧后,便自顾自地,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好像刚才的一声轻笑,只是错觉一般。
在这之后,赵临尧似乎与其他侍卫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交接班时总是早来那么半个时辰,和上一班的一起守一会儿。
路蕴出门时,有时会带上他,有时不会——这往往取决于王管家的排班表。在外面,他总是沉默地笔挺站在那里,没有什么存在感,就像最普通的侍卫一样。
路蕴有时候会望着窗外挺拔的身形发呆,她也在慢慢习惯着,他们两人正在和三年前一样,日夜相伴。但是,已经和过去,太不一样了。
赵临尧想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又何尝不是?
就连两个人的关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三天过得很快,到了拜访风声阁的日子。
世人很难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组织,总舵竟在皇城根下。
路蕴也是偶然知道这件事情的,她之前也从来没想过,在京城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还隐藏着这样的一个组织,甚至在每个季节,都会涌入一群江湖人士来此聚集。
路蕴坐着公主府的马车,几乎穿过了整个都城,来到一个民居聚集地,这里已经临近郊区,自然没有大街上那么热闹,却颇有生活气息。
信昭公主下了马车,叫车夫等在外面,只带着赵临尧走进巷子里。
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晓越好,风声阁也不会允许再多的客人进去的。
路蕴领着赵临尧在里面七拐八拐,这些民居之间的路都很窄小,宽度不足两米。因着夜小雨,不少路段颇为泥泞,不便行走,每到这时,路蕴便很自然地让赵临尧背她过去,两人之间也并无暧昧。
终于,路蕴在一户人家处停了下来,她扣了扣大门。
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慈祥农妇。
路蕴温声道:“大娘,我们想讨点蜂蜜。”
这是风声阁的暗号。
农妇迎他们进院子后,路蕴亮出了令牌,农妇仔细检查后,恭敬地说道:“大人里面请。”
路蕴和赵临尧进了屋,映入眼帘的是通往地下的楼梯,往下一看,仿佛没有尽头。
赵临尧率先下台阶:“小姐,我在前面探路。”路蕴紧跟着他下去。
风声阁,它总部的建筑确实不愧对这个“阁”字,只不过要倒过来看。风声阁整体建筑全部深埋地下,深至地下五层。所谓“风声阁顶,不闻风声”的称好,一直让许多江湖人不解,但阁中人再清楚不过——阁顶深埋地下,自然听不到任何外界声音。
走了几十级旋转台阶,终于见到了人。衣着朴素笑容和煦的青年对着赵临尧说:“这位小哥是要往哪里走?”
赵临尧侧身让开,身后的路蕴走了出来:“我们有事相求。”
青年见了令牌,脸上的表情庄重起来:“二位请随我来。”
两人终于走上了平地,廊上每隔一段,便有一盏灯,但依旧驱散不了地下的冷寂昏暗。
穿过这一悠长的走廊,青年为路蕴和赵临尧打开尽头的雕花木门,两人走进去,门在身后关上了。
赵临尧警觉地将路蕴护在身边。只见屋中一个美艳女子慵懒地倚在榻上:“我就知道,每年秋天,就是还人情的时候——是冯翰叫你们来的吧?”
路蕴不置可否,心底暗想,这位副阁主的姿势简直和皇兄一模一样。
两人坐到软塌旁边的椅子上,就听见副阁主说道:“说吧,你们所求何事?”
路蕴答道:“阁中可有真契族恭尔漆人?”
副阁主不再倚着,直起了身:“有是有,但你们为何问起这个?冯翰和恭尔漆人结仇了?”
路蕴笑笑:“差不多了。”
副阁主没有再问下去:“你们来的挺巧,这次大会,来的人里正好有我们阁唯一的恭尔漆人。要知道,每季的会啊,来的人能有全部的十之二三就不错了,你们倒是撞上大运了。”
“你们找他干什么?”副阁主问,“要是想寻仇,那我可不干。”
“当然不是阁里的这位,”路蕴柔声说,“只是想咨询些事情罢了。”
副阁主垂眸,她觉得眼前的少女并非常人,怕是比他们阁里的杀手还危险,只是,她看起来不似会武术的样子。
她把注意力转向少女身旁的男性,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表情冷淡,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坐在那里,仿佛和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
但她从他身上,感到了似出鞘之剑一般的冷光。
这一男一女的组合,实在有趣。
副阁主忽然开口:“我让他来见你们,但按这里的规矩,问话之前,可是要切磋一场。”
第18章 打斗与询问
路蕴面色一沉:“阁主这是何意?”
副阁主掩唇笑笑:“没有什么意思,要不然是你,要不然是他,总归是要打一架的。”
“我来。”赵临尧说道,再次和另一个恭尔漆人交手,是判断刺客功夫最直接的方法。
他这样想着,却对上了路蕴担忧的目光,但只在一瞬,路蕴很快移开眼神,对副阁主说:“点到为止。”
赵临尧险些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副阁主笑道:“哈哈哈当然,我们可不会让阁里的人折在这种事情上。我这就把人叫过来。”
见到来人,路蕴和赵临尧具是一愣——正是为他们引路的青年。
青年笑容温和:“没想到你们找的人就是我,我确实是恭尔漆人,我名达可沃。”
他虽是真契人,然而相貌言谈几乎与中原人无异,路蕴仔细思量,原本她观察刺客外表,觉得不似外族人,便猜想或许可能只是师从外族,现下观之,当时想法有所偏颇。
如果刺客真的是真契人的话……想到这里,路蕴眉头又皱了起来。
赵临尧已经和达可沃站到了风声阁的演武台上,路蕴和副阁主坐在场边,副阁主还十分有闲情逸致地泡了一壶紫莹莹的茶水。
“要不要尝一尝?我的红苋茶。”副阁主颇为热情。
路蕴望着那颜色,决定婉拒。
赵临尧和达可沃分立在演武台两侧,抱拳行礼。达可沃的姿势几乎与中原人一模一样。
赵临尧先发制人,木刀直直地冲过去,在达可沃接招的那一瞬,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从赵临尧心底升腾。
达可沃招架住了赵临尧的攻势,立刻开始反击,两人在空中交手两式,你来我往之间很快滚落到地上缠斗起来,达可沃一个巧劲,努力挣脱住束缚,极快地运起轻功远离赵临尧,想要伺机进攻,然而赵临尧穷追不舍,小小演武台之间,两人都运起了轻功,看得让人眼花缭乱。
路蕴已然明了,赵临尧在重现当夜的情形。
来往几十招之后之后,赵临尧就已经确立了达可沃和刺客的武功同出一源,开始结束这场战斗。
达可沃只觉得对方的进攻强悍了许多,速度也迅捷得让他反应不过来,如果说之前之前他们还能打得有来有往,现下则完全招架不住。
几乎是碾压一般,在此之后,赵临尧在五招之内结束了战斗。
即使是一直笑呵呵的达可沃,现在也有些不满:“你既然这么强,又为何在开始的时候隐藏实力?”
赵临尧拱手:“抱歉,我们想更多地了解阁下武功,我绝无羞辱之意,如有冒犯,请多担待。”
副阁主看得兴致盎然,一甩袖子起身:“倒是你的武功更有意思,可否让我也了解了解?”
赵临尧望向路蕴。
路蕴颔首,对副阁主说:“请务必点到为止。”
“哈哈哈那是当然,”说着,副阁主已经飞身上台,一掌向着赵临尧劈去。
赵临尧侧身下腰,身形极其灵活,转眼之家已经身在副阁主身后,反守为攻。
南江步法,副阁主一惊,方才她观赵临尧争斗,看出两三种北方武功,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这种极具代表性的南方武功。心里这样想着,她外面的行动半点没落下,和赵临尧已经过了两招。
副阁主的行动变得诡谲,让人难以预测,赵临尧却见招拆招,二人打得有来有往。
“可以啊,和副阁主能打成这样,输在他手下不丢人。”达可沃在场边感慨。
路蕴眸色复杂,赵临尧进步的速度实在惊人。
这边,副阁主和赵临尧的比试终于结束,只是过了几招,无所谓胜负,两人都没有用出全力,也没有试出对方的实力。
确实是路蕴口中的点到为止。
副阁主下来饮了一杯她的红苋茶,一杯茶水不足以浇灭她的兴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赵临尧:“你至少学过五种武功,融合得还十分完美,你有这样好的武功,不来我们风声阁实在是太可惜了。”
赵临尧说:“没有兴趣。”
“那我来让你激发兴趣,”副阁主不放弃,“我们风声阁,做得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一本,指的是一条人命吗?”赵临尧问。
路蕴笑了,在某些时候,他还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不自觉就噎到人心梗。
副阁主尴尬地说:“但若你足够强,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路蕴皮笑肉不笑地说:“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也能给他——阁主,当着我的面撬墙角,不太好吧?”
副阁主纵使十分惜才,在不清楚路蕴背景之前,也不想结上仇怨,她惋惜地说:“我不再撬便是了,不过这位小哥,要是以后和你主上闹掰了,记得来我风声阁,报我陈绣儿的名字便可。”
赵临尧:“不会闹掰的。”
路蕴:“他不会来的。”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还是路蕴尴尬地别开了头,赵临尧没有什么表情,耳尖却泛上红。
副阁主和达可沃在一旁眨眨眼,对两人饶有兴致。
路蕴轻咳一声:“现在该步入正题了。达可沃公子,希望你能解答我们的一些困惑,这对我们很重要。”
青年有些脸红:“直接称我名字就好,请问吧。”
路蕴问:“你们恭尔漆一支,像你这样常年在中原的人,有多少?”
达可沃愣了愣:“还有像我这样的吗?我是不太清楚。是这样的,我在十年前就来了中原,独自一人,据说在我之前上一个去中原的,是三十多年前——现在那个长辈应该已经不在了。在我之后,我便不知道了。反正我现在是没有同在中原的同族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