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点与外人所知的不同,人们都以为德妃丧身在了冷宫大火中,但路蕴兄妹知道,她趁机逃离了皇宫。
裴菡绮为路烨留下了一封信,诉说自己对儿子的爱意与不得不走的苦衷,她生来自由,命不久矣的日子,她不想在皇宫这个囚笼,甚至在冷宫中度过。
那封信,路烨十岁时才看到,他也是在那时才知道,自己或许还有一个同胞的弟弟或妹妹。他不知道先帝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他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先帝总是沉稳地回避,在他驾崩后,路烨再也无从得知。
我的母亲,她是哪里人?她入宫前是做什么的?她的父母家庭是什么样的?
路蕴在十五岁之前不知道,在十五岁被认回皇家后,依然一无所知。
对于裴菡绮身世的寻访,兄妹二人已经努力了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消息。
路烨沉思着:“朕得多派些人去青城,只是这人选,还要好好斟酌。”
“皇兄,”路蕴认真地说,“不如让臣妹去。”
路烨一愣,旋即摇头:“不行,你现在虽是有遇刺的危险,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当然不是大张旗鼓地去,”路蕴说,“带上三五随从,轻装简行。”
“这是何意,保护你的人岂不是更少?”路烨紧皱眉头。
路蕴解释道:“现在我在明,敌在暗。与其费尽心思严防死守,不如俱到暗处去。臣妹微服出行,公主府里仍有‘信昭公主’。”
路烨似是有些被说服,思考许久,问:“但你如何掩世人耳目?不怕消息泄露出去?”
“闭门称病,不出屋门。”路蕴道,“即使是府里,也只有心腹才知。”
路烨点点头:“也好,朕怕的便是府里有人心怀不轨,把消息传出去。现在,该想想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才让你连房间都不出。”
路蕴明白皇兄这是同意了,扬起笑容:“谢皇兄。”
路烨面色依然沉重:“朕会派禁军中的高手随行,你务必要注意安全。”
路蕴没有很快动身去青城,她在等待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梁国公府闹成一团粥,国公夫人把楚彦箐的身世抖落出来,让全京城人看了国公府的笑话,楚彦箐也彻底撕破脸皮,分毫不让,坚称自己就是梁国公定下的继承人。
期间楚彦箐也上门拜访过,想要继续拉拢盟友,信昭公主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隔岸观火,没有丝毫再次参与梁国公府家事的意思。
大理寺还在对公主遇刺一事进行调查,禁军也开始暗中对京城及周边地区的真契人进行暗中的调查。
终于,那个日子到来了。
秋冬之交,天地寂寥。这个时节本是少雨的,此日路蕴起床时,却见窗外细雨濛濛。一推门,冷气便涌进来,这场雨后,天气要越来越冷了。
快入冬了。
她乘上马车向郊外行去,这次出行她特意带上了赵临尧。
因为她要去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与他也有关。
马车从公主府一路向南,出了京城,继续往郊野行去,直到一处小山脚下。
路蕴下了车,此时雨已经停了,山脚下静幽幽的,万物凋零,山色也变得寂寞。
她带着侍卫们沿着山径步行。赵临尧紧跟在她身后,然而实际上,他也不知晓路蕴来此处是为何。
走了不多久,路蕴叫其他侍卫停下来,只唤赵临尧:“赵侍卫,拿上这个包裹,和我一起来。”
赵临尧随行,两人没有再走多远,路蕴便停下了。
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片坟地。
坟地修建的并不是很齐整,唯有一个坟墓格外庄严大气,干干净净的,像是常有人来打扫一般。
路蕴走过几个坟包,来到那个墓碑前:“这是刘妈的坟,今天是她的忌日。”
赵临尧心神大震,他不知道刘妈竟已逝世,他一直以为此时她仍在乡下安享晚年。他心头涌起悲伤,竟不知说些什么。
路蕴蹲在墓碑前,长裙迤散在地,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无波的深潭:“刘妈是在一年前去世的,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受到什么痛苦。”
“我把她接到公主府里,让太医轮流上门,可是没办法……”
路蕴抚摸着墓碑,手上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赵临尧不忍心打扰,静静地倾听着。
哀思溢满心头,他同样怀念陪伴侯府多年的刘妈,她亲手照顾着他长大,是小时极亲近的人。
路蕴说:“你背的那个包裹,解开来吧。”
赵临尧习惯性地想要答应“是,殿下”,就见路蕴食指竖在唇边:“不必在这里叫我殿下。”
赵临尧睫毛颤动,他明白路蕴的意思,刘妈长眠在此,若是听见两个孩子之间的生分,许是会伤心吧。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里面果不其然,是满满的冥钱。
路蕴把冥钱捧到墓前:“刘妈,我们来探望你了。”
赵临尧蹭了蹭火石,四溅的火星点燃了冥钱,火焰蔓延着,冥纸的灰烬,未点燃的铜钱形冥钱,都随着火焰燃出的热浪升腾着,在空中旋转飘摇。
冥纸烧了很久,火焰很快达到了最盛,又慢慢地消退,直至燃尽熄灭。
路蕴和赵临尧静静地看着,眼眶渐渐泛红。
火焰燃尽后许久,路蕴才出声,声音有些哽咽:“刘妈生病的那些日子里,她有些糊涂了。”
“她常说,她有两个孙儿,孙女叫阿蕴,孙子叫阿尧,他们三个住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园子里,逛都逛不完,我听她的描述,有些像侯府,还有点像公主府。”
“还有的时候,是他们住在山上的小房子里,没有什么其他人打扰,每天孙子孙女去山里野,上树,捉鱼,漫山遍野去采花儿,而她啊,就在小院子里种菜养鸡,思考着该给两个小野孩做些什么吃的。”
“赵临尧,我总在想,如果那是真的该多好。”泪水溢出眼眶,路蕴终于泣不成声。
赵临尧掏出帕子,轻轻地擦拭少女的眼角,到脸庞。他心中悲痛惋惜,却也知道,或许路蕴比他更痛苦。
路蕴平复了一会儿,继续说:“其实刘妈一直很疼你的,只是你是主子,她是下人,注定了不能更加亲近。但有时候,我还是会嫉妒你。”
“现在,她走了,我再也没有嫉妒的理由了。”
路蕴的思绪很乱,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跳跃——她只是想倾诉罢了,把心头汹涌的情感一股脑倾倒出来。她很快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刘妈去世前,嘱咐我一定要把她埋到这座山上,这里躺着她早逝的丈夫,我听了她的话,却又想把她的坟墓修得再气派些,再富贵些,刘妈是很信这些的,地下的房子也要住得干净漂亮……”
路蕴最后在墓前蹲下,轻声地说:“刘妈,我们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赵临尧声音低沉,却也温柔无比:“刘妈,你安心吧。”
山间冷清寂寥,只有两个身影,并肩而行。
第21章 出发
“不错,至少远远地看,和公主差不多了。”绿箫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眼前的少女并非信昭公主,却穿着与公主相同的衣服,梳着相同的发髻,甚至在妆容的加持下,五官看上去也有些相似。
只是,少女的气质太柔弱了,这样的打扮着实有些违和。
“可以了。”路蕴要求不高,这位‘假公主’并不需要出现太多次,身形能唬人就好。
扮成信昭公主的少女清梅心里没底:“殿下,我怕我做不好……”
她本来是皇宫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宫女,忽然被陛下选出来,交给她这样的重任,心下坎坷。
路蕴浅笑一声:“没关系,绿箫会帮你的。”
“是啊,”绿箫笑着说,“又不是叫你真的去处理事务,只是偶尔装个样子。平日里啊你就正常穿自己的衣服就行。”
清梅抿唇,信昭公主看起来很平易近人,但她仍然觉得气场对方异于常人,言行之间,让别人心生敬畏,自己真的能扮演这样一个人吗?
实际上,她确实不必要有这样的忧虑,大部分时间,“信昭公主”都会在屋中养病,不见外人。
而且无论清梅自己有没有信心,真正的信昭公主都要出发了。
路蕴带的人不多,侍女红琴,侍卫赵临尧和周昊,皇兄派来的禁中高手方移松。五个人,一辆马车,两匹马,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京城。
晨雾轻薄,天光未破,只远处天边透出黎明的鱼肚白。晨间空气清爽,带着丝丝凉意,路蕴坐在马车里,拉开了帘子,窗外平野一望无际,却因着时节,黄土地赤露着,显得无比荒芜。
如果是春日,应当是春苗成片,绿得漫无边际,如果是初夏,那便是金黄麦浪翻涌成海。路蕴出神地想着,等从江南回来时,应当已经是冬日了,不知是否会有白雪皑皑,覆盖在这旷野上。
实际上,她和路烨,对这次查清母亲身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他们等了太久,只要遇见一点微薄的可能,便要尽力去抓住。
从京城到成州,会经过庐城,在那里或许还能拜访一位老朋友。
“公主,等你来到庐城,我给你做当地的美食啊。”
想到那个明丽的姑娘,路蕴的嘴角不禁盈起浅浅的笑容。
马车一路向南,他们走的都是平坦大道,路蕴在车里会读一会儿书,更多时候,是在闭目养神,红琴和充当车夫的周昊,俩个人会不时地叽叽喳喳聊会儿天。
方移松和赵临尧两人神情冷肃,专心致志地骑着马,一左一右守卫在马车旁。
马车上带着些干粮,为了抓紧时间赶路,他们简单地在路边解决了午食。
红琴为路蕴忙前忙后,誓要为公主创造出最好的就餐环境,路蕴笑笑,赶紧阻止了她。
夜晚,一行人投宿于路边的酒家,顺便用些晚饭。路蕴上楼休息了,周昊也跟着守在门口——前半夜是他当值。
楼下只剩下了红琴,方移松和赵临尧,因着天色已晚,食客们也走得七七八八,整个厅堂像是被三人包圆了一般。
方移松放松地靠在桌边,悠闲自得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对赵临尧说:“哥们儿,公,啊不,小姐都上去了,你还这么端着啊。”
赵临尧无语地看着这位禁中高手:“本来就没有。”
红琴惊讶:“你白天那个样子都是装的吗?”
昨日初见,这人还一脸严肃,今日白天也一直端庄正经,认真负责,现在闲下来,谁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不过昨天见到他时,赵临尧和红琴等人都有些惊讶:方移松的年纪要比他们想象中小很多。他们原以为会是一个中年人,但实际上,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相俊俏白净,甚至看上去有些稚嫩。
原本他们认为他只是外表如此,内心成熟稳重,现在看来,方移松本质倒是挺活泼。
方移松咂舌:“我之前的工作,平日里见不到,咳,公子,所以我觉得还行。但是你们几个,天天在小姐身边,难道不会紧张吗?毕竟是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赵临尧迷茫了。
“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动声色置人死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方移松绞尽脑汁,努力搜刮着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
红琴被方移松努力形容的样子逗笑了:“哈哈哈哈,你这都是什么形容啊?”
赵临尧嘴角抽搐:“你真的是这样看待小姐的吗?”
“当然了,”方移松很严肃地回答,“陛,嗯,公子叫我来保护小姐的时候,我实在诚惶诚恐。唔,和这样的大人物共同相处好一段时间。”
“虽然小姐早上安慰清梅的时候看起来挺平易近人,但其他时候都挺冷淡的,我在她面前,肯定装得要严肃成熟啊。”方移松解释道。
“你根本不用这样,哈哈哈。”红琴笑着摆手,“殿,啊不,小姐只是对外人冷酷罢了,她对自己人很护短的。”
她笑完歇了一下,接着说:“方侍卫,你说的很对,小姐很高贵很厉害很强大,但是,她也是个温柔的人,对公主府的下人们都不错的。哈哈,还特别容易被我和绿箫讲的笑话逗笑。”
赵临尧很浅很浅地赞同了一声“嗯”。
方移松瞪大了眼睛,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们居然是这样看待那位的……”
“你快说,你的那些‘翻手为云覆手雨’都是从哪里得来的印象?”红琴催促道。
方移松左看右看,见店里没有其他人,才把声音低下去说:“一些朝廷事……西北盐马案,前户部孙尚书一事,以及朝中正热议的新法……具体的我不能再说,但我知道,‘小姐’的手腕强硬,她在这一系列事情中的作用很重要。”
“莫谈政事,莫谈政事——但是听了你的话,我只有一个感觉,我们家小姐真厉害!”红琴由衷地赞叹。
赵临尧陷入沉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路蕴已经成长为这样的人物,不再囿于小小侯府内宅繁冗,当年周夫子的惋惜冥冥中已经改变,路蕴的才华抱负终于能在朝堂上尽情施展。
她认真思考的问题,不再是怎样让木马动,哪家公子值得小侯爷交往,而是国家大计,如何让百姓安康,国家富强,政治稳固。
赵临尧为她感到高兴,又对她有一点心疼。
红琴有了些倦意,伸了个懒腰,也上楼歇息去了,楼下厅堂只剩下方移松和赵临尧两人。
赵临尧给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杯底,如今他喝酒很谨慎,绝不多贪一口。
方移松看着他,赵临尧觉得发毛,蹙起眉头问:“你怎么了?”
方移松露出一个笑,他的身体微向前倾,神秘地向赵临尧说:“你是前成英侯的儿子。”
这一句话立刻把赵临尧的注意力拉了回来,他盯住方移松,目光锐利:“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移松得意洋洋:“我出任务时曾见过你,在两年前,那是你还是侯府的小侯爷,和别人当街打架。昨日我一见你,就觉得眼熟,今晚仔细看了看,才确定下来。”
赵临尧暗中松了一口气,两年前,那么他没有见过作为侍女的路蕴。
他坦然地承认:“你说的没错,我是。”
“说起来,你当年打的人到底是谁啊,莫非也是哪家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