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或不在,好像对我也没有太大形象,总归是下人们照看着我。”
“原来是这样啊,”路蕴半靠在墙边,是很放松的姿势,“你一说,我又开始想念刘妈了。”
但很快她便换了话头:“小时候,我有的时候还有点嫉妒你。”
“啊?”赵临尧有些惊讶。
路蕴说:“你有家人,你是男子,又是少爷,小时候,我还蛮羡慕的。好在你比较笨,这点让我心里平衡了许多。”
赵临尧哭笑不得:“什么啊,我只是不如你聪明,哪里笨了?”
“但是当年我就在想,”赵临尧敛容认真说道,“如果你身处我的位置,侯爷的儿子,一定会做得比我好多了,你有机会施展你的才华抱负,你会成为非常厉害的人。”
“不过,现在已经实现了,你依然不是男子,依然不是少爷,但已经可以去实现远大的抱负了。”赵临尧忽然笑了,真挚明亮,像是初生的旭日。
路蕴愣了愣,才说:“是啊,我已经是公主了。只是这些事情,比我想象中要难很多很多啊。少年时代的小聪明,已经不够用了。”
她需要学习更多,如何看清臣子,如何规劝君王,如何制衡势力,如何真正地为国为民做实事。
身处朝堂政斗中,除了兄长,没有可以完全信赖的盟友,不是每个人都像赵临尧一般,完完全全地把真心袒露给她看。
“如果很累的话,”赵临尧轻声说,“殿下,我永远在你身后。”
路蕴身体一震,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低声应了一句“嗯”。
路蕴扯扯嘴角,把话题转了过去:“对了,小阿霄怎么样了?”
“上月休息时我回去看过他,”赵临尧回答,“很健康,很快乐,乡下庄子里挺适合他成长的。”
路蕴笑笑:“他大概早就忘记我了吧,小时候我还总逗他玩的。”
赵临尧摇摇头:“但是,他有好好保存着你做的木马,他一直很喜欢。”
“是吗。”路蕴哑然失笑。
东方已白,一轮红日斜斜地挂在天边,尽力地向上攀着。
路蕴说:“我们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街道往回走,此时街上已经有了些早起去劳作的人,出现两个陌生的面孔人们自然会多看几眼。赵临尧不着痕迹向前地走到路蕴的外侧,挡住人们的视线。
回到院子里,孙晟的妻子已经在做饭了,看见两人进来,便朝她们笑笑,想来孙晟已经给她解释了部分真相。
路蕴走进屋中,老太太已经在椅子上坐着了,望向路蕴时,目光温柔而复杂,盛着慈爱、怀念、遗憾与不可忽视的悲痛。
路蕴想,她已经知道了,裴菡绮后半生的命运。
赵临尧面对老太太还有些发憷,规规矩矩地守在了外面。
路蕴向她走过去,老太太温柔地握上她的手:“你真的是绮儿的孩子啊,长得这样像。”
路蕴柔声说:“是的,外祖母。”
听到这个称呼,老太太喉头一哽,多年来她也曾想象着,她的绮儿抱着可爱的孩子回来看望她,孩子话还说不太清,但却呀呀地叫她外祖母。
她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听到这个称呼了。
老太太扶着路蕴,泪水盈满眼眶:“我的好乖孙……”
路蕴甚至都在想,母亲太狠心了,一去经年,竟再无音讯。她心头也涌起无限悲怜。
老太太仔仔细细地再一次端详着路蕴,长叹道:“我看着你,就好像绮儿在我面前,和她走时一模一样,我竟不能知道,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
裴菡绮走时约莫二十,但在老人眼里,还是尚未长成的孩子,她还没有见过她更加成熟后的样子。
也再也没有人能见到了,红颜薄命,她离世时尚不及三十。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讲裴菡绮的事——她与孙晟的重点不太相同,在她的讲述中,裴菡绮更像是个活泼顽皮的假小子,爬树上房,下河摸鱼,“无恶不作”,可老太太就是舍不得骂舍不得打,下决心要是姑娘嫁不出去便攒下钱养她一辈子。路蕴忽然很羡慕,裴菡绮有这样的养母。
她还问路蕴过得怎么样,爱吃什么,爱穿什么,路蕴笑意盈盈地讲述着作为公主的生活,却把在农庄劳作,在侯府当侍女的过去掩盖,老太太对政事了解不多,自然也不知道信昭公主的事情,路蕴不愿让她心疼。
聊着聊着,两人说起了昨日的乌龙,路蕴唤赵临尧进来,老太太一见他僵硬的样子,便笑了起来:“人老了啊总有时候不太清醒,现在一看,小伙子和我儿子也不是很像嘛,你比他年轻帅气多了,就是缺点精气神儿……阿蕴你也是。”
路蕴和赵临尧对视一眼,两个一夜没睡的人望见了彼此的黑眼圈。
赵临尧忽然想到,昨日老太太把他当做儿子时说的那句话,“你二十多年要跟别人去京城”,那是她想的,应当是先太后吧。
路蕴一行人在成州留了些日子,与这一家人相处,很轻松很快乐。慈爱却偶尔认错人的外祖母,朴实善良的舅舅,温柔能干的舅母,还有牙牙学语的弟弟。
她早已把所知的一切写在信上寄给了路烨,而现在,她也要启程回京了。
她极力怂恿这一家人去京城:“外祖母,你难道不想见见你的外孙吗?穿着龙袍,很英俊的。”
孙晟笑着摇摇头:“我们就不去见圣上了。既然已经知道彼此的亲缘,心底就已经安然。”
“公主,一路保重,舅舅这里永远为你们敞开。”
第29章 回京
待信昭公主等人回到京城,第一场雪已经飘飘摇摇地降下了。薄薄的新雪,将那枯木变成了琼枝玉叶,满城银装素裹,颇为动人。
路蕴安然回到公主府后,方移松便辞别公主,回宫述职了,一如既往得严肃认真。路蕴叹了叹气,在庐城的那几日,她自然看出了方移松对蔡会辛的情意,也知道蔡会辛对他也没有恶感,只是身份各异,两人各有自己的追求与职责,终归有缘无分。
两三个月的时间,朝廷上也有了些变化,有的人被撤了职,有的人进了官,可惜公主遇刺案依然没有调查结果。而梁国公府一事也尘埃落定,楚彦箐最终还是胜出了。老国公夫人和楚二公子明面上没有依然尊贵,但实际情况,外人就不清楚了。
分明时间不久,路蕴却觉得恍若隔世。
清梅见真正的信昭公主回来了,眼泪汪汪,这段日子里她平常确实清闲,但也确实有两次需要出门,昭告存在。尽管不需要说话和露面,也把她路蕴回京后,第一时间去往宫中,细细向路烨讲述在成州的见闻。
路烨满目温柔的惆怅,作为帝王,他无法亲自去探寻母亲的身世,无法与那些未曾谋面的亲人团聚,只能从路蕴的讲述中窥探成州的光阴。
“朕未曾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路烨感慨,“好像,与我想象中的母亲并不一样。”
“但是听了他们的讲述,我觉得母亲就该是那样的人。”路蕴声音淡淡的,却有温柔蕴含其中。
她在兄妹二人的心中,不再是先太后这个端肃的称呼,不再是起居注上的寥寥数语,她变得那样鲜活明亮。
“只是,到底为何这么多年她都没有给成州写过一封信呢?”路蕴喃喃自问,“不应当啊。”
她知道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他们并不想蹭上皇帝宠妃的荣耀,一举成为皇亲国戚。但是也一直渴望着女儿的音讯啊。她不相信是裴菡绮会想与过去,与养父母彻底割裂。
路烨对这个问题有些猜测,他生长于宫廷,里面的勾心斗角见识得太多,不给家人音信,或许是在保护他们,或许是受到了阻碍,还有很多原因,都不是简简单单能解释清楚的。他叹了口气,却没有向路蕴说什么。
他还猜想,裴菡绮离开皇宫后,应当是想要去成州的,只是当时在病中,还怀着孕,最终还是留在了京城周边的庄子上,在那段时间里,她或许也曾向成州寄过信件,却最终石沉大海。
只是当年之事,已不可考。斯人已逝,惟愿她安息长眠。
他们又讨论了一些政事和生活琐事,许是久别重逢,兄妹二人畅谈许久。
等到路蕴回府时,太阳已经完全降下去了,冬日的夜晚格外得寒冷。路烨安排了配着暖炉的马车送她回府,车里温暖柔软,淡淡的熏香让人舒服得想要安睡。信昭公主决定把自家带暖炉的马车也修整修整,明明是差不多的构造,却就是不如皇兄的马车温暖。
到达公主府大门时,临下车红琴给路蕴穿上了披风,柔软的毛领蓬松地围聚在她的脸旁,衬得少女的脸庞越发精致小巧,平日高贵大气的信昭公主,此刻竟有种稚嫩的感觉。
倒是很舒服,路蕴没有想那么多,她裹好披风,红琴拉开厚厚的车帘,再推开木质车门,惊呼:“呀,下雪了啊,殿下。”
夜色中,天空正下着薄雪,雪粒细小如盐,不急不缓地向下飘落,整个世界宁静祥和。
红琴下了车,去和车夫拿马车上挂着的伞,路蕴从车门探出头去,顶上却被撑开的伞面遮住了。
赵临尧为她撑着伞,眉间却有薄薄的霜雪。
他身体好,不像路蕴这样怕冻,穿得很寻常,肩上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湿意,大抵是雪落于肩上,停滞融化。
赵临尧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却温柔而深沉。他稳稳地扶住路蕴的手,低声说:“殿下,下车吧。”
红琴在身后喊:“赵侍卫,给殿下撑好伞,我去给车夫拿一壶酒。”
毕竟车夫是宫里的人,红琴最好是要招待一番,客气一下的。路蕴平时觉得她做得不错,现在倒有些希望她能回来撑伞,让赵临尧去拿酒。
但也仅仅是这样想着,路蕴面上不显,依旧淡定从容,扶着赵临尧下了车,他的手有些凉,但当她温热的手贴上去时,却好像又没有那样凉了。
公主府的门已经被打开,赵临尧为路蕴撑着伞,路蕴完完全全被笼于伞下,受不到风雪的一点侵扰。
方才他见到路蕴的第一眼,恍惚间回到了旧日,她在暖室中变得红润的脸颊,盈盈的双目,小脸被毛领半遮,几乎与几年前尚且稚嫩的少女重合。
然而他很快明了,面前的,是成熟的路蕴,高贵稳重的一国公主。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的路蕴,他都要好好护着她,把风雪侵扰阻挡在外界。
赵临尧撑伞撑得很好,在身体必须贴近的时刻,却不相触,隐忍而敬重。
路蕴看向身边的人,他的大半肩膀暴露在伞外,走了不足半程,已经沾了亮闪闪的薄薄一层雪粒。
她叹口气,说:“靠近一些吧,不要再受着雪了。”
赵临尧步伐一僵,摇头说:“无事。”
爱来不来,路蕴有点生气,加快了步伐。
等走到了小池旁,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莲池中的枯叶早就被清理干净,在她不再的日子里,也结上了冰,那样平整,那样晶莹。此刻,冰面上是一层薄薄的均匀的白雪,映着赵临尧手提的灯光。
雪纷纷扰扰,路蕴喜欢这晶莹的世界。
成英侯府后面有片荒地,里面也有一方池子,路蕴常在初冬的时候去看,薄薄的冰上是薄薄的新雪,她从来不会踩上去,只喜欢站在池边,拿着树枝在上面写写画画。赵临尧则喜欢在隆冬的时候,趁着冰冻得结实,拉着阿蕴在上面滑。
两人在池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清楚地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第30章 年将至
赵临尧克制住自己揽她入怀的冲动,把伞握得更紧。
路蕴忽然开口:“等了多久?”
赵临尧知道她指的是在门口等她回府的事情,他摇摇头:“不久。”
路蕴哂笑一声,不久,对,只是雪落得太快了,不久肩上就是一层雪。
两人又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路蕴终于说:“我们回去吧。”
下雪很美,只是太冷了。
乍一回到温暖的卧房,路蕴还有些不适应。室内摆着好几个火炉,桌上也放好了手炉,绿箫特意在里面放上了些温和的药材,淡淡的药香氤氲在房中。侍女为她脱下了披风,沐浴的热水也早已备好,只等路蕴在屋里稍作休息,换下衣服便能入浴。
每到冬天,她对自己身份的感受便尤为深刻。小时候即使是在寒冬腊月,她可能也要去用冷水洗衣服,到了侯府,虽然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但终归是伺候人的,她不能太娇气。直到她成为公主,才知道冬天竟也能过得这样安逸舒坦。
路蕴对这样的自己有些嘲弄,她本质上就是好逸恶劳的。
但那又怎样呢,她也只是个凡人罢了,路蕴心想。她把身体泡进大浴盆中,温度适宜的热水漫过全身,让每一寸肌肤都放松下来,柔嫩的花瓣均匀地铺在水面,还留有一股很淡的甜香。
她想放空精神,好好享受这冬日的温暖,近期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呈现着,在庐城与蔡会辛相聚,在成州探寻母亲的身世,和老太太轻松地闲聊……这次江南之行,身体很累,但对于精神却是一个难得的放松。
路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度过两三个月了。
赵临尧的身影忽然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脑海,她回想起了在成州的那天,夜晚他们去寻回“被讹上”的赵临尧,在热闹的医馆里,他那副委屈茫然,想发作又不能的样子。
回忆起这个,路蕴脸上浮现出笑意——她以为自己只是觉得有意思,却不知此刻她的笑意有多么温柔。
赵临尧,他与三年前不同,却又没有什么不同。
如今他的表情总是冷峻的,话少了许多,低调沉默,与往日的张扬简直是两个极端,武功进步了不少,变得更简洁更一招致命。
但路蕴知道,他并没有变,他依旧是赵临尧。
路蕴近二十年的人生,大半都与他有关。
那么未来呢?路蕴问自己,她会和赵临尧一直这样纠缠下去吗,像是正常的公主和侍卫一样相处?
她不知道答案。
总是胸有成竹的信昭公主难得地迷茫了。
到了冬日,路蕴就不愿出门了,她体质弱,一向畏寒,卧房里温暖舒适,深得公主青睐。
路烨好几次叫路蕴进宫,她都不愿去,无奈之下,皇帝亲自出宫上门来公主府。
一进屋,路烨就皱眉头:“你这火炉也烧得太盛了,比宫里还热。”
路蕴抱着手炉,懒懒地说:“臣妹身体虚弱,还望皇兄体谅。”
“行行行,朕体谅你,”路烨说,“不过你都多久没踏出过屋门了,怎么这么怕冷。”
路蕴皱皱眉头:“也没有几日——我觉得今年冬天格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