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合该是宴会的时辰。
天气已经变得暖洋洋了,和风煦日迷醉了众宾客,亭台水榭,槛边百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宴会是安王牵头举办的,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仍精神矍铄,虽然在朝廷上并不管事,但却尤爱热闹。说起来,安王也算是路蕴的叔父,帖子寄到了公主府上,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
安王的春日宴也举办了有些年头,几乎半城的权贵都参加过。小时路蕴还跟着赵临尧来过一次,只记得宴会上的樱桃很好吃。
小小的一颗,橙黄透亮,有点酸,很香很甜。
春日正是樱桃熟时,作为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之一,往往要祭祀先祖之后再来享用。安王好樱桃,因此他举办的春日宴,也往往被人们称为樱桃宴。
路蕴换了薄些的衣服,烟青色的旋裙配上靛蓝披帛,清丽典雅。春日宴饮寻欢,该是放松自然的场合,她并不想宴会上的其他人战战兢兢。
只是路蕴万没想到,宴会上的小姑娘们竟穿得更薄,纱一般的裙子随风摇曳,五颜六色,倒是比盛放的花儿还绚烂。
居然已经是这么暖和的季节了吗,路蕴有些茫然。
“臣女拜见殿下。”
面前迤迤然行礼的是丞相夫人和她的女儿,小姑娘看上去才十一二岁,大眼睛也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看上去颇稚嫩,正有样学样地跟着母亲行礼。
路蕴一向喜欢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有时候还会逗一逗府里年纪小的丫鬟,更何况这个小姑娘看起来就讨人喜欢。
她随和地说:“二位不必多礼。”
她微蹲下身,对着小姑娘温柔地说:“你今年多大了呀?”
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回殿下,芸儿今年一十有一。”
路蕴笑了笑:“没想到你说话还文绉绉的。”
丞相夫人在一边解释:“还不是她父亲,从小便教她读书,把孩子养成了这样子。”
虽是带点埋怨的语气,但路蕴能听出她的骄傲之情,这位夫人在心底仍然是认同的。
“那很好的,”路蕴点头,“都读过什么书了?”
芸儿回答:“四书五经都已经读过了,爹爹还会领我读一些诗和游记。”
“《诗三百》里,她已经背得差不多了,”丞相夫人笑着说,“本来我是不愿让她看那些游记的,谁叫她父亲受不住缠,只得让她读。读多了,心就野了,整日嚷嚷着要去京城外看一看。”
丞相夫妻老来得女,自是珍重万分,只是路蕴竟没想到他还会让她读这么多的书,一时竟有些动容。
路蕴对丞相夫人正色道:“芸儿爱读书,便带着她多读吧。无论经史子集,还是诗词歌赋,都该读一读。”
“对了,芸儿,你会不会算数呀?”路蕴再次蹲下身,目光温柔,笑眯眯地问道。
“我会用算筹算!是从一本书里学的。”芸儿骄傲地说,这话一出,丞相夫人都有些惊讶,丞相一直认为算数天文只是偏门左道,从来没有主动教过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学的。
“是吗?”路蕴说,“那我可要好好考考你。”
她拉着芸儿坐到附近的石桌旁,低声吩咐下人几句,很快下人便拿来了一碟去梗的的樱桃和精挑细选,被捆成束的一把樱桃梗。
路蕴拆开捆系的丝带,被挑选的樱桃梗大都一般长,粗心均匀,几乎没有什么弧度。路蕴轻巧地将它们摆在桌上,对芸儿说:“来试着算一算吧。”
芸儿撑着圆嘟嘟的小脸认真思考着,丞相夫人在她们一旁坐着,笑着看着两人。
“啊我知道了,应该是这样做……”
“芸儿真聪明,那如果变成这样呢?”
“要先这样,然后再……,欸,怎么算不出来了?殿下,为什么会这样啊?”
“不要着急,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国公夫人看两人一教一学,心中感慨万分,她自是听过信昭公主在朝堂是如何叱咤风云,也曾在一些正式场合见过几面,在她心目中,这位公主虽然年轻,却极有手腕,为人也高傲冷肃,没成想今日一见,她对孩子竟是这样随和平易,倒是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
桌上的樱桃被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很快就又有侍者来续上,就这样路蕴和芸儿玩了半个多时辰的算数,丞相夫人还要带她去别处逛逛,便向路蕴告辞。
芸儿依依不舍:“殿下,我可以去你的家里找你吗?啊不,我可以去贵府拜访吗?”
路蕴被逗笑了:“当然可以,欢迎你来拜访。”
望着母女二人远去的背影,路蕴扭头问身后的赵临尧:“小姑娘是不是很可爱?”
赵临尧点点头:“嗯,看起来挺聪明的。”
“丞相家养了个好女儿啊,”路蕴感慨,“她很好学,方才总追着我问为什么。她未来会变得更优秀的。”
她低声自语道:“未来的她,不该被困在内宅。”
赵临尧沉默了,他能理解路蕴的想法,在少年时期与夫子的对话仍然清晰地印在脑海,夫子说,倘若阿蕴是个男子——好在路蕴如今终于有施展才华之处,即使与当年他们幻想的方向完全不同。
“说起来,你小时是不是也会像她一样,在宴会上被领着到处叫伯伯叔叔?”路蕴好奇地问。
赵临尧努力回忆了一下:“我参加安王宴会的次数也只有两三次吧,好像确实是这样的,只是我见过人就忘,转一圈下来,谁也记不住。”
路蕴说:“我跟着你来的那次,你好像就没有和你父亲去问候别的宾客。”
“因为之前已经来参加过一两次了,父亲也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记得,干脆就放我自由了。”赵临尧想起当年的事情,脸上流露出些许对孩提时期自己的无奈。
他摩挲着下巴:“当年咱们两个好像也在这个桌子旁边吃过樱桃。”
他的话唤起了路蕴的一些回忆,她拿个手帕盖在手上,上身挺直,右手隔着帕子在石桌板下摸去。
她脸色一僵:“我好想,摸到当年我们在桌下刻的字了。”
赵临尧也回想起了什么,变了颜色。路蕴望了望左右没什么人,便和赵临尧一起蹲到桌下,仰头去看桌下的字痕迹。
八年过去,由于深藏桌下,并未经历过什么风吹雨打,被小刀刻出来的浅浅痕迹仍然较为清晰。
“尧蕴
到此一游”
由于“蕴”字笔画繁多,占得地方要比“尧”字大一倍多,而另一个不太好写的“游”字,被两人省了好几笔,省到了别人认不出来的地步。整体看上去,像是个大头朝右,竖着尾巴的小狗。
路蕴和赵临尧在历史的痕迹下面面相觑。
从桌底钻出来,路蕴还是那个端庄优雅的信昭公主,她扶了扶额头:“……我会想办法把这个石桌从叔父手里要过来。”
赵临尧已经难以直视这方承载“童真”回忆的石桌:“只恨我那么小就有那么多闲的没处用的力气。”
“确实,”路蕴叹口气,“或者,要是我们当时没有借到刻刀就好了。”
当年两个孩子也知道写在桌上被大人发现后会有惩罚,于是便在桌下鬼鬼祟祟地作案,一人写字,一人刻,搞完了还很守规矩地把小刻刀还给了那位宾客。
“殿下,你说,会不会已经有人看到过了……”赵临尧的声音悠远,有些飘飘的。
“我想会的吧……”路蕴的声音更是缥缈,仿佛天边传来。
两人对视一眼,清晰地体会到对方的痛苦。
“罢了罢了,”路蕴说,“此日之后,它便不会出现在安王的园子里了。”
赵临尧沉重地点点头。
“方才樱桃汁溅到了,你去从马车拿一条新披帛吧。”路蕴说,“我在这里等着你。”
现在她身边还有其他守卫,不必担心安全问题,赵临尧便利落地去了。
侍者为路蕴端上来一碟碟精巧的小点心,在明媚春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路蕴微眯着眼,安静地感受携着暖意的和煦东风,时光缓缓流淌,惬意无比。
赵临尧方走了半刻,她便有点想叫他回来了。
这样的安谧没有持续多久,不远处几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着,各个打扮得精致漂亮,一看便是京城贵女,各色花裙聚在一起,斑斓明艳。
其中一个眼尖的瞄见了坐在石桌旁的路蕴,拉了拉身边女伴的衣袖,小声说:“那是哪家的小姐啊?”
“我不知道,之前没有见过啊,倒是长得很好看啊。”被她拉住的黄裙少女摇摇头。
路蕴无奈地笑笑,呷了一口茶,她们以为自己的声音很小,实际上清楚地落入了路蕴耳中。
另外一个粉衣少女向最初开口的人提议:“要不你去问问?”
“不行不行,我头发刚才被吹乱了。”
直到此时,终于有个明眼人认出来了路蕴:“快别说了!那位是信昭公主。”
其他几个少女明显一惊,呆呆地望着彼此,聚在一起更低的声音说话:“她竟然就是信昭公主吗?”
“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之前父亲提到过她,我还以为公主会是很凶很冷的样子。”
“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哎。”
“之前楚三小姐说她高贵又漂亮,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我们要不要现在去行礼啊?”
“……”几个人不知又商讨了些什么,最后整齐地走了过来,向路蕴一起行礼问好。
路蕴随和地让她们不必多礼,她自然看出了眼前少女们的紧张,便随意地和她们聊了几句。
几个年轻的女孩放松了些,终于有一个少女鼓起勇气问:“殿下,臣女能否问一下,如今楚三小姐情况怎么样?”
梁国公府的巨大变故,即使她们身在闺阁,也有所耳闻,只是她们还不知道梁国公和细作便是信昭公主抓的。
路蕴挑挑眉:“你是她的好友吗?”
“……之前我们吵了一架,还没有和好。”少女垂着头,咬了咬唇。
其他的女孩也眼巴巴地望着路蕴,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路蕴的笑意收敛,认真地对她们说道:“她目前仍然安康,衣食无忧。”
虽然她与母亲的命仍然悬在她兄长身上,但这些事情,不必告诉天真的女孩们。
她们听了这样的话明显松了一口气,虽然平时和楚三小姐也会有些摩擦,会相看两厌明嘲暗讽,但始终留有一份挂念。
少女们向信昭公主道别,继续叽叽喳喳地游园,远望去像是移动的锦簇花团。
路蕴掐了一块小点心细细品尝,甜丝丝的,带着几分茶香。她有些想给蔡会辛写封信寄去了。
第48章 拦路者
赵临尧到园子门口马车上拿了披帛便往回走,谁料绕过花丛水榭行至半途,在小道上与一人撞上。
那人穿着一身宝蓝色长袍,金线玉佩,冠上还装饰着明亮灿烂的珠宝,无一不彰显着来人的富贵。
赵临尧正好被那珠宝反射的光晃了一下眼,担心路蕴等得急,便想绕过他去。
然而面前人右跨一步挡在赵临尧面前,骄横地说道:“哟,这不是当年的赵小侯爷吗?”
竟然还是旧识?赵临尧这才诧异地打量对方,挑眉说道:“这不是当年被我当街暴打的孙公子吗?”
孙轩昂道:“你爹都倒台了,竟然还敢这么嚣张,你早就不是什么小侯爷了!”
赵临尧神色不变:“那又怎样?”
孙轩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恼地望着他:“那又怎样?看你现在的衣裳,不还是成了下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我爹还是这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皇商,你就该跪下给我擦鞋……”
赵临尧急着回去给路蕴送东西,自然而然地当他在犬吠,走到孙轩昂身边被拦住时,左脚随意一勾便把他勾了个踉跄,让这位异常明亮的孙公子险些摔了个马趴。
在两人交错的那一刹那,赵临尧对他说:“我这衣服怎么了,明明挺好看的。”
公主府特制侍卫服,朴素大方,方便行动,款式和裁剪极能衬出人的挺拔身材,领口袖口处绣着简洁的花纹,衣角上还有特殊的标志,表明出自公主府。赵临尧真心实意地觉得它好看。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听孙轩昂在后边急匆匆地边从地上爬起来,边大喊:“赵临尧你站住!还有你们,快把他给我拦住!”
赵临尧这才发现,在这条小径上,前方距离他们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
他们两人并肩站在路上,把本就不宽敞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赵小侯爷,别来无恙。”这两人的气焰没有孙轩昂那样嚣张,但显然也不是很友好。
“王公子,我与你们并没有什么过节吧。”赵临尧神情淡漠,他只记得其中一人,是哪个侍郎家的混小子,另一人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却不记得姓名。
安王的宴会上,摔一个没关系,打三个那就是给自己找事儿了,赵临尧略一思付,决定和平解决。
“没什么过节,你说得倒简单,那我问你,我为何从马上摔下来,到现在走路还不稳当。”王公子撕下最后一层礼貌的外衣,气急败坏地质问。
“原来当时去骚扰人良家姑娘的就是你啊,”赵临尧对几年前的恍然大悟,“我只是竖了几个钉子罢了,谁知道会有什么人的马受惊。”
当年他和阿蕴见路上有姑娘垂泪,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里他负责往姑娘家门前放钉子,阿蕴去告诉姑娘家里人第二天出门小心,后来果真没再有人来骚扰那个姑娘。
现在赵临尧终于明白了,竟是这个败类,亏他当年还觉得此人本性不坏,只是浪荡了些。
剩下那个不知姓名的人也开口道:“哼,当年你那样嚣张,醉香楼的顶层包间从来都不给别人,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终于也落入这般境地,当真是大快人心!”
赵临尧冷笑一声,醉香楼的包间算什么恩怨,他算是明白了,这三人来势汹汹,根本不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怕是墙倒众人推,见他失势,便来落井下石踩上一脚,把当年骄傲的人踩在脚下,才好让他们自己展现自己的高高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