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蕴披上件轻帛,慢慢走到院落中,月色温凉,映出地上长长的身影。
已是春末时节,芳菲将尽,小径上铺着薄薄一层春花,在月色下安眠。
赵临尧走到路蕴身后,安静地站着。她开口问道:“楚彦灵有来过消息吗?”
赵临尧摇摇头:“未曾。”
此刻边关战火纷飞,他们甚至不能确定楚彦灵是否还活着。
两人无声地立在月色下,路蕴脑海中千百心绪飞翻,良久,她忽然说:“我想去前线。”
第52章 战局
赵临尧怔怔地看着路蕴,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盯住她问道:“殿下,你是什么意思?”
两人距离很近,对视时,路蕴的眸子在月光之下明灭,她淡声道:“去同州,以监军之名。”
“但是,”赵临尧皱着眉,“皇上会同意吗?”
“现在可说不好,”路蕴笑笑,轻声说,“但最终他会同意的。”
对上赵临尧满是担忧的目光,路蕴反手覆上对方的手背,“在担心我的安危吗?没关系,不是还有你吗。”
说完,路蕴便轻飘飘地移开了手,回房里叫红琴收拾东西。
留下赵临尧脸上有些复杂的无奈。
“红琴,现在开始收拾些行装,最近我们要出一趟远门。”路蕴一边说着一边穿上了外衫,“不要声张,只你们几个悄悄整理就好。”
红琴听完,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利落地开始行动。
路蕴望了望天色,此时薄薄的云将明月半遮半掩,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她相信皇兄这个时间大抵是还没休息的。
月色下公主府的马车一路向皇宫驶去。
——
天破晓。路蕴带着圣旨和一脸倦容回到了公主府,她已经不想回忆这一夜是怎么样和路烨争吵辩论。
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达成目标。路烨需要一个自己人去边关,既为了辅助也为了监视,这个人必须彻彻底底站在帝王这一侧,有足够高的地位和权力,足够机敏有魄力,能随机应变,但又不会让陈勇感到更大的威胁,确保在战争结束前内部的稳定。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路蕴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因此即使说服路烨的过程有些困难,但她最终还是如愿了。
路蕴躺回床上,吩咐道:“过两个时辰便叫醒我,我们晌午出发。”
她自认不如路烨离谱的体质,小憩一会儿便能精神满满地上朝,她还是需要些休息的。同时这两个时辰也是给方收到命令的将士们整肃准备的时间。
这次的出行不同于上次的成州之行,单是同行的军队便已不少,更别说出城后途经常平需要押送的第三批粮草。
按照常理,将士出征朝廷总会举行些仪式送别,但路蕴一行人却简单地上了路,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
从京城到同州,从绿树葱茏的京城到辽阔苍茫的大漠,这条路连接着大夏的心脏与屏障,如今路蕴第一次踏上这条大道,也不由升起些感慨。
大夏边关,外族侵扰,狼烟渐起。
此行,她作为信昭公主,代天子远赴前线行监军之职。
守护皇权,更守卫不可侵犯的疆土。
——
终于抵达同州时,路蕴的脸颊已经因为这些天的颠簸变得消瘦了些,让红琴心疼得不得了。
同州城高大的城墙立在面前,陈勇的副将宋一重早早地等候在城门口,远远地望见了人马。
宋一重躬身行礼:“末将参见公主。”
“宋将军不必多礼。”路蕴抬手,观察着对方。
宋一重看上去年纪不大,大约是三十出头的样子,平常长相,中等身材,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认不出的类型。神情看上去倒是很恭敬……
路蕴收回视线,和对方寒暄着进了城。
宋一重安排了宴席为众人接风洗尘,面对着精美的菜肴,路蕴挑了挑眉:“我听闻,这两天,陈将军未曾在前线督战吧?”
监军到了同州,边关大将甚至一面也不见,路蕴暗中咬了咬唇。
宋一重笑笑说:“将军不日便要出阵,须得先做好准备,方能立于不败。今日不能奉陪,还望公主大人有大量。”
路蕴低头呡茶,她知道陈勇一直瞧不上他们兄妹二人,却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大抵在他心里自己过来纯粹是为了添乱吧。
她对陈勇的印象一直是不喜与忌惮居多,而今越发不爽。不过即使是路蕴,对陈勇也是敬佩的,三十年前他便是先皇手下的得力大将,南征北战,而后这么多年来守卫一方安宁。
只是……兵法出众,经验丰富,却也刚愎自用,这样的陈勇对上如今的真契,怕是要吃亏的。
路蕴心中忧虑,面上却不显一分一毫,在宋一重的作陪下用完了席。
只有到了战场,才有资格评判战争,路蕴对此有了新的体悟。用过午饭,她便轻装简行去了一趟同州城外最近的营地。
可以看得出来,士兵们训练得不错,精气神也足。不过……比她想象中要少啊,路蕴摩挲着下颌,歪头低声对身旁的赵临尧说:“你觉得这个营地的兵训练得如何?”
赵临尧身着一身朴素的军服,自从京城出发之后,他的身份便是路监军的亲卫官。
他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已经可以了,但近城的营地,再谨慎也不为过。”他微微皱了眉,“相对而言,守卫在这里的将士有些少。”
“我也觉得是量的问题,”路蕴点头,“陈勇大抵是有自己的考量吧。”
不过也从另一方面反应出来,其实这边的军队并不充足,最好还是再调一些军啊。
夜晚,路蕴的住处依旧灯火明亮,桌上摊开着大幅的地图,详细描绘了边境一带的地形地貌,桌旁还散落着另外几卷地图。
路蕴手持细狼毫在地图上圈圈画画,神情越发凝重。
从地形上来看,同州城易守难攻,然而城外地势较为复杂,敌方对它的了解要比大夏了解得多。更何况真契军队一大特点便是机动性强。
路蕴眯了眯眸子,在一个峡谷处重重地点了一笔,如果能将地形利用得当,未尝不会成为大夏的优势。
……还有这一处,也必须要好好把守住……如果真契走南路突袭,那么至少要在这边驻兵防御……
路蕴又在中部看到了一个很让她在意的位置,立刻吩咐人去问,很快便得到了回复,果然此处已经被设置了兵力把守。她理解了为何白日去的那个营地军力不多——有更关键的位置需要他们。
第二天,路蕴便听到了陈勇上前线去的消息,借此机会,她趁机去拜访了对方门下的几位幕僚。
第一位是她早有耳闻的朱先生。这位昔日的落榜书生反倒在边疆展现了他卓越的军事才能,一直让路烨反思人才选拔制度的问题。
幕僚自是不能向大将军一样不见她,朱前给路蕴倒上茶,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开口。
路蕴开门见山:“朱先生,将军今日这一仗,你看胜率几何?”
朱前抬眼看着路蕴,眸中含着思量,路蕴回以浅淡的微笑。
“依草民看,胜率在九成之上。”
“何以见得?”
“受之前战局影响,今日敌方所派军力不及我军,况主帅坐镇帐中,我军士气高涨。我方王小将军为前锋,敌方将领乃□□曼,生性多疑,反倒会被王小将军的猛冲劲头给迷惑。加之之前已经在前地做好埋伏,此仗十拿九稳。”
路蕴点点头,仔细思索着他的话,一刻后,她手指地图一点:“倘若敌方从此处出发,三路绕行,形成包围之势呢?”
朱前慨叹:“倘若敌方真如公主指挥,那么我军将陷入不利之势,但我了解□□曼,此人当年在这种战术上吃过亏,他是不敢再行此计了。”
“殿下,陈将军与我都并非极善兵法之人,”朱前意味深长地说,“坚守边关这么多年,知己知彼也是极重要的一点。”
路蕴陷入沉思:“朱先生说得有道理,只是……真契对我们了解多少?”
朱前表情变得凝重,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话,陈将军不爱听,但我必须承认,这么多年,真契也将我们摸底了七七八八。”
路蕴眉间也微蹙起,忽然听朱前问:“殿下,倘若真契明日派十万人从北路进攻,您将如何应对?”
路蕴认真思考着,尝试着解答:“先调兵拦截于路,再派兵绕行敌后,北路有一峡谷可以利用……最后再遣将把守住北路的西南角,那是距城最近的关键位置,必须择一可靠将领……”
朱前听毕,怔了一下,方说:“可行。”
倒不如说,是完美的解答,远超朱前的意料。
他快步走到书架旁的暗格里,开锁拿出一卷笔记:“殿下,这是我这么多年来总结的真契一些将领的用兵习惯,您可能需要这些。”
他注视着路蕴说:“我想,您或许能给战局带来新的转机。”
第53章 突变
又是一夜不眠,路蕴综合了白天和幕僚们的交谈结果以及朱前给出的笔记,仔仔细细地有对敌我双方进行了分析总结……情况,果真比她想象中更加复杂。
真契王族在前一阵子发生了不小的动荡,贡卡王的次子摩尔巴汗趁父亲病重发动了宫廷政变,一跃成为了新的王,而原本的长子也死在了这场阴谋中。
摩尔巴汗虽然自小不受父亲关注,甚至夺取了他的王位,但他对大夏的态度倒是与其父一脉相承,甚至更加仇视大夏,更加野心勃勃。但此人确实有足够的能力,即位后很快便取得了大部分支部和大臣们的效忠。
现在他手下最大的王牌就是所谓的“真契战神”空登,空登也是陈勇的老对手了,不是简单的角色,在十年前也有过不少交手。
而且这些年真契一直在培养一支精锐部队,具体战力如何尚且没有摸清……以及,从大夏叛逃的楚彦箐……
路蕴将垂下的长发撩到脑后,揉了揉眼睛:“红琴,来剪一下烛。”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着剪刀剪下了过长的烛芯。赵临尧放下剪刀,轻轻地揉了揉路蕴的头顶:“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路蕴拉着赵临尧的衣袖示意他坐下,随后疲倦地依靠在他身上,合上眼:“阿尧,你说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赵临尧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轻声说:“总会结束的。”
他不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但他坚定相信着,这场战争,一定会结束,这个国家,一定会恢复海晏河清。
片刻之后,路蕴起身,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再来杯茶吧。”
翌日清晨,前线又送回了一批伤员,路蕴换上便于行动的利落衣装,早早地到了军营。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伤员,营中现下虽然繁忙,但依旧井然。
只是……直面血肉模糊的伤口,耳闻痛苦难捱的□□,他们都是为国出征的将士,用年轻的身体乃至生命抵挡地方的侵犯,路蕴一时间仍然有些无法接受,即使是闭上眼,伤员的滴落着血液的断肢仍久久地存留在脑海。
战争的面纱被残忍地掀开了一角,路蕴知道,这也只是其中一角,她尚未直视战场鲜血飞溅的景象,刀起首落的残酷。
她稳住心神,快步走向管事官询问伤员们的情况。
交谈过后,路蕴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这场战役中不少战士受了伤,但死亡人数并不多,还是让人欣慰的。
“对了,现在这边的大夫人手够不够,药物和纱布呢?”路蕴又问道。
“够的,都够的。”管事官点了点头,“药物一类的物资已经运过来两批了,从附近征召来的大夫,再加上从其他地方来的,人手也差不多够。”
路蕴点点头,却听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韩管事,能不能再给我派两个助手?”
路蕴疑惑地转头,果然是她,“会辛,你怎么在这里?”
蔡会辛惊喜:“阿蕴!啊不,殿下。”
孙总管左看看右看看,显然对双方的关系有些诧异,“殿下,这是军医蔡大夫……”
“不必介绍了。”路蕴淡笑道。
孙总管点头:“那我去让下面的人安排人手给蔡大夫。”
路蕴与蔡会辛两人同行,蔡会辛一见了好友,便有许多说不完的话语:“今天上午我才知道你来同州监军,原本想等这批伤员都医治得差不多了,闲下来的时候再去找你——虽然我觉得要等个十来天,没想到你居然来这边了。”
“嗯,我来这里看一看。”路蕴说,“庐州离这里可太远了,你怎么会过来?”
“那时候还没开战呢,但是已经有点风声了,我听了就关了医馆,紧赶慢赶往这边走,结果赶到的时候,已经开战好几天了。”
“我是说,为什么要来前线呢?”路蕴轻声说,但实际上她心底清楚那个答案。
蔡会辛抿了抿唇,还有一些难为情:“就是,打仗的话会有很多伤员……”
为了家国大义,为了医者仁心。
但她羞于将如此响亮的话语诉出口——很快蔡会辛意识到了路蕴并非真的好奇这个问题,一时间恼羞成怒:“那阿蕴,你又干嘛来这里?”
“当然是出于政治因素了。”路蕴淡定地回答。
“嘁,”蔡会辛撇撇嘴,“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你肯定有和我一样的想法。”
怀抱着即使无法亲身上场杀敌,也要为平息战争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的心情,路蕴和她,一直是很相像的。
蔡会辛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躺着伤员的营帐中,她蹲下身,清点着包扎的工具。
“会辛,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来,别动,我给你上药。”蔡会辛一边拉起一个伤员的胳膊,解开纱布为对方换药,一边对路蕴说,“我跟你说啊,阿蕴,不打完仗我应该是不会回庐州的,唉,就是担心我的药材被虫子给蛀了。”
“蔡大夫,嘶,”躺在地上任由蔡会辛摆布的伤员气若游丝,但还是坚持搭话,“你也是,卢州的吗?”
“你也是吗?”蔡会辛原以为见到了老乡,很快回过神来,“你说的是这边的卢州吧,我在江南那个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