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玉府周遭已经被肃王的眼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玉栖只得扮成小厮模样,戴了个灰黢黢的幞头把长发挽住,又在白皙的脸颊上抹了炭灰,躲到了送萝卜老汉的筐里。
施昭云约她在城郊三里处的小横桥会面,到时由他准备假路引,再伪造两张假身契,坐船走水路逃往越国。
玉栖隔着筐望见阿娘在门扉里越来越小的身影,心下又难过起来。泪水混着炭灰弄得她脸上糊了一脸泥,再加上穿了这么一身落拓寒酸的衣衫,任谁也认不出来她是玉府那个纤柔清丽的七姑娘。
……
馆驿,施昭云算计着时辰差不多了,拿着银票细软准备溜出去。
如今已万事俱备,他之前口无遮拦得罪过玉栖一次,后悔不迭,这一遭定然要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到越国去。
正要走时,毅夫忽然从后面冒出来,死死地拽住他的手臂。
“公子,您真要跟那女人私奔不成?质子私逃王畿,被抓到可是必死的大罪!”
之前因为毅夫强烈反对私逃的事,施昭云怕他泄秘,已找了条软绳帮他打晕栓在凳子上,不想这会儿他居然挣脱了绳索,又来阻挠。
施昭云烦怒已极,却又不敢高声语,只得强压着脾气,“你给我走开,澂朝皇帝把我像笼中鸟似地关在这里,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早已下定决心,今日是非走不可!”
毅夫脸上涕泗横流,抱住他的腿。
“公子,那女人有什么好,分明就是个祸水灾星!奴已经打探到了,那徐小侯爷因为调戏那个女人被陛下问责,直接被羽林军的人拖走了,连肃王都没保住他!更何况是您!咱们在京城无依无靠,和天子抢人,那必得死无葬身之地啊!”
施昭云气得发笑,“肃王家的那混账被拖走,是他自己作恶,咎由自取。此事与玉栖何干?玉栖连皇宫都没进过,陛下又怎会识得玉栖?休要再胡言乱语阻挠!”
主仆二人争执不休,混乱间,毅夫抄起手边一只笤帚,便想朝施昭云后颈砸去。宁肯一时打晕公子,也决不能叫公子冒这弥天大险。
正当此时,馆驿外忽传来腾腾腾的脚步声。
施昭云忙按着毅夫,弯腰躲避在暗处,只见来人清一色的玉带飞鱼服,腰配长剑,竟是锦衣卫驾临了。
为首的指挥使阴沉沉喊了句,“越质子何在?”
施昭云从门后踱出来,心虚道,“众位大人……有何贵干?”
指挥使面如寒冰,却一句话也没多说。
“来人,拿下。”
*
一行大雁在暗淡的天空中孤鸣而过,今日是宫里的刘公公过来宣旨的好日子,玉府张灯结彩,玉大人和大夫人已在朱门口翘首以盼多时。
玉梧盛装打扮,娇怯地站在母亲身后。她是闺中女眷本不该抛头露面,因今日的圣旨乃是宣她入宫的,自然也得陪着父母,出面候着。
然刘公公却好像比预想中晚了很久,众人在冷风中等得手脚僵冷,才见刘公公的车驾驶来。
玉大人盯着圣旨,不敢怠慢,整理仪表便领着全家老小跪下来领旨。
玉梧的心更是砰砰直跳,想起陛下二十有三,英华隐隐,端是好郎君……一张桃花瓣似的小脸就晕红起来。
可这晕红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惨白。
待刘公公宣读完圣旨,玉大人也仿佛被僵住了,连连眨眼,抚着自己的耳朵以为幻听了。
刘公公细声细气地说,“玉大人,恭喜,陛下对令爱垂青有加,一入宫就封为美人主子,那可是旁人几辈子修不来的福分,还不快领旨谢恩?”
玉大人捂着心口,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再一看大夫人以及玉梧众人,人人俱是瞠目结舌,咬着双唇,既难以置信又愤妒难当。
玉大人颤巍巍地接过圣旨,“刘……刘公公,陛下的意思,可是要微臣的七女玉栖而不是长女玉梧?这……”
刘公公道,“玉大人,咱家已把圣旨清清楚楚地宣读啦。怎么,玉大人这是对陛下的旨意存疑?”
玉大人浑身一震,登时一个头深磕在地上,“公公错怪了,微臣万死不敢!”
刘公公道,“陛下天意难测,一时改变也是有的。无论是哪一位令爱,左右这浩荡的皇恩都落在了大人头上,大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还不快点请府上的七姑娘出来谢恩?”
玉大人擦擦冷汗,连连称是,见妻子脸色灰暗如菜,玉梧更是失了魂儿似地呆滞不动,只觉得眼前的圣旨如梦一般。
玉栖……竟得了陛下垂青?
无怪上午肃王莫名其妙地过来退了聘礼。
玉大人对旁边的小厮,道,“去,把七女好生叫过来。”
小厮飞也似地去了,隔了好久好久,都没回来。
刘公公等了甚久,脸色越来越阴暗,质问道,“玉大人,七姑娘呢?”
玉大人倒吸了一口冷气。玉栖就在闺房,怎么请了这么久还不曾过来?
正当难熬之际,方才派去那小厮连滚带爬地奔了回来,破了嗓子大喊道,“老爷!不好了!七姑娘她她不见了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没狗,下面两章都会放狗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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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9章
◎皇宫◎
乌云遮住了残月,簌簌冷风裹挟着雨点,吹尽了入冬之前的最后一丝暖意。斜斜的雨丝落在池塘里,激起大大小小无数层涟漪。
行宫内,御林军总统领鲍扬冲沉沉跪在地上。
“果如陛下所料,玉家七姑娘此刻并不在府中,已经出城了。锦衣卫的指挥使已按陛下吩咐,拿了准备潜逃的越质子施昭云。下一步如何,请陛下决断。”
赵渊淡漠地嗯了声,沉郁地立在屋檐下。雨丝落在指尖,晕开微微的凉意。
他轻轻捻了捻,过了半晌,才道了句,“去把她哄回来。好好的。”
……
鲍扬冲领了命匆匆从行宫奔出来,玉家二哥儿玉巍已经在雨中等候良久。
见鲍扬冲出来,玉巍上前两步,略带焦急地说,“总统领!陛下怎么处置我七妹?父亲母亲当真不知道她竟敢逃婚,现在家里都急疯了,派了好几拨人出去找……父亲求亲自觐见陛下,万望陛下宽恕教女不严之罪!”
鲍扬冲紧抿着唇,摆摆手,道,“陛下此刻不会见你父亲的。这旨意来得突然,陛下谅解你父不知内情,迄今为止也并未怪罪。不过,把你七妹妹找回来却是你我责无旁贷的,若是这件事也办不好,脑袋可就真别要了。”
玉巍道,“这是自然。巍愿意随统领一同前去,找回,七妹向陛下请罪!”
两人都知此事急于星火,眼下虽拿住了施昭云,但若七姑娘自己离了京城,找起来也得费点劲儿。
当下耽误不得,两人一同调遣了御林军,分作前后两队,死死围住了京郊。城门更是提前关闭,任何人不论身份地位,一律不准外出。
雨势越来越大,嗖嗖的小冷风已变成吹人头皮的大风,细如丝的雨滴也变成了连珠不断的银线。
顺着水流方向一路向北,玉栖正躲在京郊小横桥的桥洞之下,顶着一片肥大的荷叶避雨。
她对城里的风波一无所知,还在数着时辰,等待施昭云前来会面。
倾斜的雨丝被寒风吹进桥洞里,已在地面上积了坑坑洼洼的雨水。此番出来得匆忙,包袱里都是一些食物和金银,并无厚衣物和雨伞。
玉栖仰望天色灰沉,铅云密布,连一颗星星也没有,雨势也颇有愈下愈烈的意思。再过不久,恐怕这小小的桥洞就要被雨水淹没了。
但她又不敢轻易离开,怕功亏一篑,施昭云找不到她。
小桥洞里低矮逼仄,地面泥泞湿滑,玉栖失足跌了一跤,摔得手臂红花花的一片血丝。
她忍了疼,靠在桥洞冰冷的石壁上。
过了许久许久,施昭云都没来。
玉栖心中的渴盼和欣悦渐渐冷静下来,变成了不耐的焦急。又过了一会儿,这焦急也慢慢褪去了,变成了透心凉。
时辰,早已大过特过了。
她被骗了。
根本没有任何人来接应她,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冒风险和她逃婚。
从始至终都是她一厢情愿。
玉栖眼皮垂垂地坠着,拎着包袱,从桥洞里走出来。她已经很傻了,再在这风雨交加的桥洞里干等下去,那就是蠢了。
雨水顿时打湿了她的发丝,顺着额头蜿蜒流下。她平日里秀气的一张脸上又是泥泞又是水花,此时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黑乎乎的乡间小路就在脚下,她不知道该往何方,从未像此刻这般迷茫过。
离开,她无路引无身契。回头,又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拖着泥浆浆的包袱漫无目的地走了片刻,忽见不远处暖光摇曳,似有数十匹马朝她疾驰而来,越近越亮,火光冲天,一时间雨夜都被点亮了。
率先冲来的一匹马在她面前急急刹住,从马下翻下来一披甲持剑的武官来。
那人直直朝她奔来,一把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急声道,“七妹妹!可算找到你了,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番模样?”
玉栖斜眼睨了来人一眼,借着火把的暖光,看清来人正是二哥玉巍。
不消片刻的工夫,御林军总统领鲍扬冲以及三五十名护卫纷纷疾驰而至,从内到外将玉栖包围个严实。
玉栖晓得事情败露了,哑声问,“你们是谁?”
鲍扬冲见人找到了,本欲挥手直接拿下,但念起陛下的吩咐,便低声对玉巍说,“你是她哥哥,你跟她说清楚。”
玉巍将备好的大氅披在玉栖瘦削冰冷的肩头上,柔声道,“七妹妹,咱们好好回去吧。你别等他了,他不会来了。”
那“他”自然指得是施昭云。
玉栖冷冷瞥了玉巍一眼,施昭云如何现在她早已漠不关心,只是肃王和小侯爷好大的威势,为了抓她,竟把御林军都差遣过来了,其只手遮天,恐怕和陛下也差不了多少了吧?
她自然是逃不了,但那小侯爷,却也别想如愿。
玉栖道,“二哥哥,你平日的清高都到哪去了?明知那徐小侯爷用龌龊手段逼迫于我,却还要与虎谋皮,为他甘为鹰犬。我此刻虽落于你手,却犹看你不起。”
这话颤颤柔柔的,声音不大,却透过沙沙的雨声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一人的耳中。
玉巍被她说得有些发愣,还是鲍扬冲最先反应过来,咳了一声……这姑娘怕是误会他们是小侯爷派来的,想要追她回肃王府,所以才这般排斥。
玉巍捶足急叹,对玉栖道,“七妹妹,那小侯爷已被罚了充军,现在骠骑将军处不死不活的,你不要糊涂了。”顿一顿,深深道,“要你的,是陛下。”
话音未落,玉栖瞳孔猛然一震。她方才已经想过太多个玉巍哄骗她的借口,却唯独没料到这么两个字。陛……下?
这字眼如此地陌生。
陛下要娶的,不是她长姐吗?
她哽咽道,“我……我,与陛下素不相识。”
玉巍把雨伞都倾斜到了玉栖的一边,自己淋在雨中。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七妹妹,圣旨都到了咱们府邸,还能作得假吗?你就不要闹了,好不好?你若是执意要抗旨不遵,便是置咱们玉家满门的性命于不顾,你亲阿娘夏姨娘,也得被你一人的行为连累。听二哥哥一句,咱们现在就回去,一切都没事,好吗?”
玉栖眉睫乱颤,如鲠在喉,细白的手臂挣扎着要推开他。然而情势已容不得她反抗,不由分说,玉巍就将她扶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马车之中。
马车辘辘而起,快马加鞭,已不是驶往玉府,而是夜色最深处的皇宫。
*
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栖昏昏沉沉地被扶进一座富丽静穆的宫殿,然后昏昏沉沉地被放进了浴桶里。
几个衣着华美的女使往盆子里倒水,热雾氤氲得满屋都是。然后她感觉到有人很轻柔地替她擦拭周身,用热巾帕清理她肩上的伤口,有些沙疼。
待她们把她从浴桶里捞出来,一件软绸做成的荼白寝裙穿在了她的身上。那料子很柔很滑,跟用天上的绵云织成的一般,穿在身上还不如一片羽毛重。
玉栖只是家中庶女,从小没少被苛待,这样的料子,她见也没见过。
做完这一切,又换了另一波人将她扶到了一座暗融融的宫殿之中。
她脚下没穿鞋子,踩在厚厚的印花地毯上,却感觉不到一丝冷,反而还暖洋洋,像是地下铺了地龙。
银骨炭有时还会散发细细的烟灰呛人,而这样的地龙却无声无息地弥漫暖意。
寝殿里挂着层层的曳地帘幕,她每走过一道,便有女使在身后放下一道。越往里走,灯火越黯淡,暖意越重。直到尽头,放着一张宽阔软糯的五方香床。
玉栖就被那些女使放在了那里。
之后,所有人都退出去,万籁俱寂,只有两三支红蜡发出朦胧的微光。
静得可怕。
玉栖抱着双膝瑟缩在床最深处的角落里,眼睛干涩涩的,也不知是哭得,还是被红烛的光晃得。
黑暗的夜弥漫在她的周遭,她想抬眼去看看外面的风雨停了没有,却被厚厚的宫墙阻隔,半丝声音也听不到。
二哥的话还回响在她耳边。
陛下要她。
所以,她这是被送来给陛下了?
这里是皇宫吗?
她至今还觉得自己活在一场不真实的噩梦中,掐一掐胳膊就能苏醒。然而她都把手臂掐青了,周遭的一切还是原样,冰冷而又坚固地围绕着她。
玉栖迷迷糊糊地蜷在角落里,感觉眼睑下干巴巴地发皱,泪水流下来又干了。
她靠在香床上假寐,过了好半天都没人理她。浑浑噩噩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小桥洞下,孤独,无助,雨水冰冷地打在她脸上。
玉栖猛然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冰冷的触觉并不是雨水,却也不是幻觉,是一只男人的手正漫不经心地抚摸她的眼睑。
他就坐在她身畔,不知何时来的。见她醒了,仍没收回手的意思,而是缓缓地搭上了她的下巴,感受她那颤颤战栗之意,柔冽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