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赵三娘整了那么一出后,徐令姜见到李慕载时,都有些尴尬。
她本想说不必,但转念一想,兰姨难得能遇到一个聊得来的人,便也不忍拂她的意,便让她去了。
兰姨兴冲冲而去,回来时,却是败兴而归。
她道:“李夫人说,她眼睛不好,夜里不便走夜路,就不去了。”
这是徐令姜意料之中的事。
自她们搬过来之后,她好像就没见过苏蕙出门。
徐令姜笑笑:“既然如此,那就我们去吧。”
谷雨是春天最后一个节气了,这日有一系列的事要做,比如吃谷雨茶,贴谷雨贴,赏花走谷雨等。
前两个兰姨早早就让徐令姜做了,至于后两个,则留到了晚上。
赏花赏的是牡丹花,走谷雨则是指,谷雨这天大家走村串亲,或者出门走走,寓意与自然相融合,以及强身健体。
但因本朝没有宵禁,大家便把这两项都留到了晚上。
这天天刚擦黑,夏竹就已收拾齐整,眼巴巴看着徐令姜。徐令姜无法,只得放下书,换了身衣裳,带她们出门。
刚出巷口,就见叶逢春携侍女来找她了。
叶逢春看见徐令姜,立刻朝跑过来,挽住徐令姜的胳膊,一行人往街上去。
锦灯高悬,从高楼之间蔓延至铅灰色的云层里,似是从天上降下的仙灯,将整座城照的亮白如昼。街上行人如织,杂耍叫卖声不断,夹杂着两侧高楼上喜庆的乐声,谱出一副太平盛世的画卷来。
兰姨和夏竹已许久没有夜里出来,见什么都觉得稀奇,叶逢春则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徐令姜觉得此举太失体统,正要劝说时,叶逢春便撞到人了。
“哎,你这人怎么走路的?!”
叶逢春捂着脑袋,一抬头,便见面前站着两男一女。
那个姑娘,叶逢春不认识,但姑娘身边的两个男子,叶逢春认识。他们是鲁王府的两位公子。此时赵旸正面色紧张问:“阿靖,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而赵暝也偏头看过去,神色关切。
叶逢春知道,自己这是撞到宝贝疙瘩了,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没事吧?”
赵靖桐摇摇头:“没事,你们不用这么紧张。”
“怎么能不紧张呢?你是不知道,听说你要出门,母妃担心我一个保护不了你,还把日理万机的大哥也叫来了,专程给你当保镖呢!是吧?大哥?!”
赵旸嬉皮笑脸说着,歪头去看赵暝时,正好看见徐令姜从人群中挤过来,当即兴奋道:“徐姑娘,你也出来走谷雨啊?”
“世子,二公子,郡主。”
徐令姜过来,站到叶逢春身侧,依次向他们打招呼。
赵旸素来喜欢徐令姜的话,如今既在街上遇见了,当即便提议要结伴同行。
赵暝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但见赵靖桐在同徐令姜说话,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而叶逢春记挂着,要带徐令姜去衔芳台的事,她想拒绝,可又找不出理由,只得一行人同行了。
走了一段路后,赵旸提议:“听说芳菲歇那里的牡丹开的正好,不如我们去那里赏花吧?”
谷雨前后,正是牡丹盛绽的时节,是以便有谷雨看牡丹的习俗。
徐令姜正要应时,叶逢春先一步开口:“真是不巧,我们要去衔芳台的。”
芳菲歇和衔芳台是两个方向。
赵旸不解,“那里的牡丹开的并不好啊!”
叶逢春不说话了,但却用手抓着徐令姜的袖子。
赵旸听赵靖桐这么说,立刻改变目的地,又朝衔芳台去。
叶逢春脸都要掉地上了。
这鲁王府的二公子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非要上赶着跟她们一起啊!不过转念一想,当初叶知秋只说,让她将徐令姜带过去,也没说只带徐令姜一个人过去。
这样一想,叶逢春松了口气。
他们一行人又往衔芳台去。
叶逢春自以为,她瞒得很好,却不想,徐令姜早就看出来了,叶逢春今夜的目标是衔芳台,但她也没戳破,只配合她去了。
衔芳台的牡丹虽不如芳菲歇的好,但这里临水,且视野开阔,来这里的人还是很多。
远远的,徐令姜在人潮里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淡淡笑了笑,悄声冲叶逢春道:“去吧。”
叶逢春愣了下。
她顺着徐令姜的目光看过去,便见顾子忱站在不远处的灯火下,正朝她们这边张望。
叶逢春看了他一眼,立刻回头,含羞带怯道:“我不去!”
徐令姜笑道:“你若不想去,为何今晚专程引我来这里?!”
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人连续揉了好几下,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这才转头,冲坐在里面的人道:“头儿,徐姑娘怎么跟鲁王府的两位公子在一起?”
这话一落地,窗边立刻多了两颗脑袋。
熊武:“哎,真是啊!”
熊文:“徐姑娘在跟赵二公子说话呢!瞧那样子,他们很熟啊!”
熊武:“好像是哎,他们以前认识吗?!快看快看,赵二公子给徐姑娘买了糖雪球,大哥,你说徐姑娘会……”
窗边三颗脑袋,正讨论的热火朝天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
三人齐齐扭头,就见李慕载坐在桌边,面色发沉。
三人立刻麻溜坐好。
李慕载冷冷瞥了他们一眼:“都吃饱了?!”
三人:“?!”
他们不还没开吃呢吗?!
但见李慕载面色不善,他们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熊武满头雾水,用眼神询问张虎,李慕载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
张虎一脸‘因为你瞎’的表情。
熊武:“?!”
“砰——”
突然的炸裂声,打破了一室寂静。
李慕载回头,便见黑沉沉的夜空中,一朵烟花突然炸开,而后流光倾泻而下,重重砸进水塘里。
紧接着,接二连三,有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明明灭灭的光亮里,向来喜怒不显的李慕载,神色骤然变得惨白起来,但房中其他三个人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烟花上,是以无人瞧见。
街上的行人,纷纷驻足观赏。
赵旸偏头,正要问赵暝,这烟花可是宫中安排的时,却见有人从水榭的那头款款走来。
那人一身月色长袍,面容温润,唇角含笑,在一片流光溢彩中,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叶知秋。
徐令姜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直到这一瞬间,徐令姜才想起来,衔芳台也是她与叶知秋初遇的地方。
四年前,叶知秋也是这般,在漫天烟花中,朝自己走过来。
那个场景,同十三年前那个场景重叠在了一起,那一瞬间,徐令姜便对叶知秋动了心。
而叶知秋对她也是一见钟情。
后来,叶知秋顶住了家中压力,娶她进门,他们琴瑟和鸣数月后,便因为画的事,以及诸多琐事,有了争执。
在一次次的争执中,徐令姜才逐渐明白过来:其实她并未喜欢过叶知秋,不过是他们初遇时,叶知秋的出现方式,恰好与当年那个,把自己从绝境中拉回来,又放烟花照亮她漆黑前路的人一样。
她只是把叶知秋当成了他。
如今再看叶知秋这般而来,徐令姜只觉他是在东施效颦,多看他一眼,徐令姜都觉得,玷污了自己当年遇见的那个人。
她不想搭理他,转身便走。
原本姿态翩翩,信步而来的叶知秋,见徐令姜面露嫌恶,转身要走时,瞬间从容不起来了,当即快步过来:“令姜。”
徐令姜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令姜!”叶知秋追上来,拦住徐令姜的去路,哀哀道,“令姜,对不起!”
“叶公子!你我早已再无瓜葛,何必再这般惺惺作态,让开!”
徐令姜声音里的不耐烦很明显,叶知秋听出来了,可他今天是豁出去所有,来求徐令姜原谅自己的,他自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可他们也不能就这么一直僵着。
想到叶筠说的那些话,叶知秋眉眼里闪过一丝破釜沉舟,而后他作了一个举动——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徐令姜也被惊到了。
叶知秋是疯了吗?!
叶知秋跪在徐令姜面前,面上俱是悔意:“令姜,是我错了。我不该在成婚后,为了让你做个好妻子,而逼迫你放弃作画。我也不该为了自尊心,只留书一封去了军中,让你在府中受了许多委屈。我更不该鬼迷心窍,为了扶外室上位而与你和离。令姜,现在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好不好?”
旁观的众人瞬间议论纷纷。
徐令姜朝后退了几步,惊吓过后,只觉得难堪至极。
偏生还有不识趣的人,在旁插嘴道:“徐姑娘,男儿膝下有黄金呢?他既当街给你跪下了,可见是真心悔过了,你就原谅他吧!”
“就是就是!男人嘛,谁能不犯点错!”
“对啊!他既真心悔过了,你就原谅他吧!毕竟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
劝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徐令姜立在人群中间,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脸。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群人,爱凑热闹,爱说人是非,永远站在人群里,对别人的事情指手画脚,那是别人的人生,与他们有何干系?!可他们却一个个上蹿下跳,恨不得摁着你的头,绑住你的手,让你像个傀儡一样,按照他们说的做。
徐令姜向来不愿同人逞口舌之争,可这次,她却冷冷反问:“敢问诸位,我朝律法中,可有哪一条说过,只要对方悔过,便必须要原谅他?”
人群里有一瞬的安静。
紧接着,有人急吼吼答:“律法是没说,但圣人说过,浪子回头金不换的。”
一帮围观的人瞬间点头附和。
徐令姜站的端庄笔直,素来平淡的眉眼,骤然如刀锋般凌厉:“你也说了,那是圣人说的,可我徐令姜只是个俗人,我没圣人那般觉悟,我只觉得,浪子回头比草贱!”
最后那句话,咬的格外重。
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他们没想到,徐令姜一介女流,竟然这般刚?!有那等在家中逞能逞惯了的人,当即跳出来,攻击徐令姜。
“难怪叶公子会为了扶外室上位,而与你和离!像你这种不识抬举的娘们,打一顿就老实了嘛!”
“看来果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要不是你给脸不要脸,叶公子也不至于这般啊!”
“就是就是,叶公子,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么能跪一个女人呢!快起来,这华京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
……
那些或粗鄙,或刻薄的话,全都涌过来。
徐令姜立在人群中,一瞬间成了众矢之的,而始作俑者叶知秋还跪在她面前,不住道:“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错在我,是我对不起令姜!”
“哎呦,徐姑娘,舌头跟牙齿还打架呢!更何况夫妻俩呢!既然叶公子诚心悔过,你便原谅他吧,以后好生过日子。”
“就是啊,这年头,像叶公子这样重情重义,又肯放下面子的好男人,可不多了啊!”
徐令姜只觉十分好笑。
像叶知秋这种见色忘义,寡廉鲜耻的男人,竟然都能成为好男人,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诸位若觉得叶公子是绝世好男人,那就请自行婚嫁去,我徐令姜没这般福分!”徐令姜冷着脸说完,便要走。
叶知秋忙膝行几步:“令姜,你听我说,我……”
徐令姜蓦的回头,眼神冷若冰霜:“叶知秋,你我早已恩断情绝,我徐令姜宁可去做姑子,也绝对不会再入你叶家门!若你再这般不知羞耻来骚扰我,那我们便有司衙门再见!”
徐令姜目光如箭,瞬间将叶知秋钉在原地。
围观百姓见徐令姜一身杀气,纷纷将路让开。一身天青色对襟褙子的徐令姜,在众人的目视下,踩着满地灯晕,脊背挺直,步履稳健而去。
叶知秋眼底滑过一抹怨憎。
他都已经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了,徐令姜为什么还是不肯原谅他?!
叶知秋当即起身,便要朝徐令姜追去。
叶知秋刚起身,却被一只突然蹿出来的大掌,一把摁的重新又跪了下去。
“叶大公子,这么着急干嘛去呀?!”
来人一身宝蓝窄袖锦袍,歪着身子,将大半的力道全压在叶知秋的左肩上,嬉皮笑脸问。
“令……”
叶知秋话还没说完,就见三个彪形大汉过来,熟稔同徐令昭打招呼:“嘿,令昭兄弟,真是你啊!咋的啦?!这小子谁啊?!他欺负你了?要不要我们哥三个跟你帮忙啊!”
说完,熊家兄弟并张虎,便开始活动手腕了。
他们自是认得叶知秋的。
刚才在酒楼上,李慕载让他们过来帮忙,却不想过来时,正好遇见了徐令昭。殴打朝廷命官可不是小罪,但若借了徐令昭这个东风,那可就是另当别论了!
徐令昭在军中与熊家兄弟相识,见是他们,便道:“昂,我名义上那个,狼心狗肺色令智昏为扶外室上位逼迫发妻和离,如今又想回头的脏心烂肺前姐夫。”
叶知秋:“……”
“原来是他啊!用不用我们哥几个帮忙招呼他?!”
徐令昭正要说不用时,突然听到人群里有人道:“我呸!这娘们还真不识好歹呢!人家一个大男人都给他跪下了,她竟然还这么拿乔?!真是给脸不要脸!”
徐令昭突然改变主意了。
他松开叶知秋,又朝那说话的人走去,叶知秋见状,当即想继续去追徐令姜,却被熊文兄弟几个挡住去路:“叶公子这是要往哪里去呢?令昭兄弟和你还没聊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