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寰眼风一扫,自余光中见着弢祝嘟了嘟嘴巴,便已心下了然,便道:“你自家相认,哪里不能相认?非得占着此地相认?这里脏臭不堪,你很稀罕么?”
说着,他双掌相击,便见高台之上顿时被熊熊红焰四处围住,灼热的气息几欲迫人伏地。与此同时,他抬脚轻跺,一阵隆隆之声自地下深处传来,瞬息即至脚下,剧烈的晃动令高台摇摇欲坠。
铄离见状,赶紧伸手欲扯儿子,却见儿子将穗泊紧紧护在怀里。他不得不伏下身子,手脚用力攀住高台,大呼道:“上神,上神——上神这是何意?”
东寰淡淡一笑,摇着头直叹息:“这龌龊地方,亏你也待得住?”
弢祝听着老友的一语双关,只吊长了脸,也不分辩,留神着脚下翻涌出来的水花莫要沾湿了鞋。
水花如泉喷涌,片刻便覆盖了整个高台。而就在眨眼的功夫,四处流淌的水化作晶莹的冰面,替代了前一刻还在这里的金刚岩台面。
冰面剔透明亮,光滑如镜。低头望去,丝毫不见先前高台的丁点儿痕迹,仿佛这冰铸的台子打一开始就是这般。
脚下的晃动不过数息,而铄离和彤曜心中的震惊,却久久不散。
打发走了鲨族人,原以为就此为止的东寰却惊愕地发现,鳌族人更加麻烦难缠。
新任族长走了,一时之间选不出合适的族长,那么,族务由谁处置?还有,彤曜虽离开了,可他是否还有党羽?那些与彤曜交好的族人,是否是他的爪牙?此外,在先前的选任过程中,彤曜能够一路顺利地当选族长,其中,是否有猫腻?若是再做选举,又如何保证公平?
等等等等,烦不胜烦。
现如今,外敌退去,身为鳌族公认的老祖仙,弢祝不得不面对族中的各种纷争。有的揪着过去的事儿不放,有的嚷嚷要先解决眼前的事儿,当中,还少不了利安及其十几个儿子嚷架捣乱,气得弢祝一个头有八个大。
起先,东寰还只是揣着俩手看热闹。可看着看着,他瞧出了不对,渐渐敛了面上悠哉神色。
弢祝活了这么久,可谓是鳌族中的人精子,啥没见过?于这等御外敌无能搞内讧第一的族人们,他早就无语了。然,尽管如此,他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真得丢开不理不睬,只得忍着气咬着牙硬着头皮应付这群心思各异手段多样的族人。
东寰低声道:“你理睬他们做甚?如此费心费力,有你什么好处?”
弢祝苦着脸道:“只求他们莫要再来烦我,这就是天大的好处了。唉!”
东寰冷笑,“你为他们做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记得你的好。值得么?”
弢祝有气无力地说:“我既出身鳌族,便是再看不上这些族人,却也做不到忘本。唉!”
东寰一挑眉:“都说家大业大多威风,我倒觉得还是孤家寡人快活得多!有这群族人拖你后腿,只怕你于你修为有碍呀!”
弢祝的眉毛都快耷拉成倒八字了,“真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这道理,难不成我不懂?可是,当年我终究受过族人庇护,如今是万万做不到冷心冷肺。唉!”
弢祝心下烦愁,一个“唉”接着一个“唉”,听得东寰耳朵都发痒。他沉默片刻,道:“可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却见弢祝连连摇头:“千万不要!你看,先前你出手吓退鲨族人,救了多少鳌族人的性命。然,直至现在,也没一个人来向你道谢。这到底是鳌族事务,你若沾手了,只怕将来要惹一身腥臊。”说到这儿,他不由仰天长叹,“罢了!罢了!这腥臊让我一人沾惹就够了,你素来洁身自好,离得远些才好!”
东寰见老友一脸哀伤,不由心下也为他感到凄凉——身后缀着这么一帮子要命的族人,也难怪弢祝要躲在他的琉璃溪里,且,一躲就是五千年。
不知费了多少功夫,耗了多少口舌,弢祝终于将一干族人安抚住。这二十天下来,他只觉得自己累得头晕眼花,眼角皱纹不知又生出几条?鬓间白发不知又多了几根?
也多赖东寰一旁协助,虽不明着出手,可暗地里却助他良多。时不时地,他还出去兜兜风,然后回来就打个小报告啥的,说谁谁谁谁背过弢祝私下勾连等等。
到底,东寰上神的武力是有目共睹的,有他在侧,多少能起到镇场子的作用。那些叫苦的,叫屈的,呼天喊地的,捶胸顿足的,只消东寰“咳咳”两声,那叫破喉咙的声音总能压低一多半。
要紧的大头处理了,东寰便向弢祝告辞。
他真诚地劝道:“你还是早些返回琉璃溪罢!我看你在这里多待一日,只怕就要折寿十年!”
弢祝攀着老友的手臂,泪眼汪汪,“十年?我以为你原是要说百年的!”
“切!”东寰忍不住给他一记眼刀,“虽说你活得够久了,可我还是乐于见到你活得更久些。早些撒手罢!你不撒手,他们便心里还有指望,便永远也成不利器。”
弢祝翻着白眼气道:“你当他们是放屁啊?哪儿那么容易说撒手就撒手的?”他臊眉耷眼地冲着东寰挥手,“你走罢!走罢!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安顿他们。待我将此事的头头尾尾都处置妥当了,自然回去寻你。”
东寰猜度着,这老友只怕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只是有他在,委实不好当着他的面收拾那群不争气的族人们。况且,说是“处置妥当”,或许其中还有些内情不好给外人晓得——弢祝素爱面子,族中出了这样的丑事,他不欲东寰晓得太多,也在情理之中。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必须管教(一)
东寰返回琉璃溪后,直至又过了三年,才见弢祝一脸疲惫地姗姗来迟。
弢祝一见东寰就哭丧着脸诉苦:“哎呦喂,可算是还能活着见你一面呐!我原以为只能靠你收尸啦!”
东寰嗤之以鼻:“那正好!你这副龟甲我眼馋很久了,正好给我用来雕组扳指。”
弢祝暴跳如雷:“啊呸!老子的龟甲何其珍贵,只能雕扳指么?你也太狗眼看人低啦!”
东寰针锋相对:“雕扳指都算高抬了你!我警告你,别不知好歹啊!”
弢祝顿时改了口风:“我这万年龟甲只做个扳指么?说出去太丢人!发簪好不好?我瞅你发簪不是雪玉就是墨玉,偶尔也可以换个花样嘛!”
——面对东寰□□裸的威胁,弢祝未免被一脚踢出琉璃溪,只得伏低做小偃旗息鼓。
其实,东寰对弢祝后来是如何摆平鳌族那一大摊子烂糟事儿,颇有几分好奇。不过呢,一来,他不欲显得太八股,有损自个儿形象;二来担心又惹了弢祝伤心,他还得费唾沫安慰这老龟,只得忍着不问。
倒是弢祝自个儿没忍住,憋了五六七八天后,趁着与东寰喝酒的机会,借着酒劲儿将心里的郁闷憋屈悉数吐了出来。
弢祝絮絮叨叨,叨叨絮絮,直说得月落梢头,方抱着酒壶拍在玉案上沉沉睡去。他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不知睡得有多香甜。然,坐在对面的东寰却接手了弢祝那一肚子闷气,心里憋得委实难受。
“唉,其实,我真个羡慕你!”
“你看看你,虽说身边冷清了些,除了朱雀鸾鸟那几个血脉,可到底都是听话的好孩子,偶尔顽皮些,也管教得过来。”
“你再看看我——看看我!身后这一大家子,老子认都认不得,怎么管教?有事相求时,一口一个‘老祖仙’,可倘若老子真要出手管教了,你看看——唉——”
“所以啊,管教子孙,就要打一开始就不能疏忽,万万松懈不得。一日松,悔一生啊!”
“所以,还是你好啊!没这些个糟心事,清静,舒坦!”
“鳌族——切——就这样罢!老子再也不管他们啦!生也好,死也罢,老子一概不理!往后呀,凡事见着带壳的,老子一律绕着走!打三百里外就绕着走,成不成?成——不——成?”
想当年,弢祝也是不容小觑的一方人物,上至三十三天,下至江海湖河水族之域,提起“圣天浩明真君”,谁不又敬又畏?
然而,再厉害的人,也禁不住身后那一大家子拖后腿的,生生将个真君拖得一天到晚都在给族人们擦屁股,全然不见昔日的英雄气概。末了,还没落得个好,只能伤心涟涟地卷着小包袱来扣琉璃溪的门。
东寰收留弢祝,自是不忍心看这个当年意气风发的人物被拖累得晚景凄凉,希望他能在琉璃溪过过清静日子。然,哪成想,这老龟还倍儿好面子,非得放话出去是为了躲避漫天飞舞的桃花债——东寰冷笑——屁个桃花哟!就这又虚荣又龟毛的性子,哪个女仙不开眼会看上他?
东寰守着弢祝,直至天光大亮,呼噜声此起彼伏没个消停的时候。他心烦得紧,深觉着再待在这儿必受弢祝的怨气牵连,便抖抖长衫,打算去其它地方溜达溜达。
然,甫出莲池,他却茫然了——偌大的琉璃溪,他该去哪儿溜达呢?
思忖半晌,他方想起来好久没见着朱西溪了,也不晓得这凡人小丫头的五行御运之术修炼得如何了?嗯,去瞅两眼,若是修炼得不成,正好训斥她几句,也好出出心里的闷气。
东寰心念一动,便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地端立在小竹屋前。
而这会子,小竹屋一侧的厨房里,朱西溪与朱雀正展开一场口舌之争。
朱西溪一心二用,手下忙个不停,嘴里也不消停。而一旁的朱雀亦是如此,双手叉腰,眼珠子盯着朱西溪的动作眨也不眨眼,嘴皮子忙得一塌糊涂,一会儿与朱西溪斗嘴,一会儿又在大叫“糊啦糊啦”,气得朱西溪恨不能转身给他劈头一锅铲。
——是的,此刻,朱西溪正在手忙脚乱地做萝卜丝煎饼,可恨屁也不懂的朱雀还在一旁指手画脚,简直能将朱西溪气死!
吃久了蒸煮拌炖的吃食,朱西溪倍加想念煎炒的油香滋味。当然,在琉璃溪,莫说搞一瓶菜籽油,就是最最上等的橄榄油茶油红花油,都不算难事。然,难是难在,如何将煎炒时的油烟气处理妥当。
就朱西溪目前的道行而言,她还做不到将油烟气处理得一干二净。如此,便是嘴巴再馋,朱西溪也得忍着。
幸好,朱雀是个大吃货。前不久,他又来蹭吃蹭喝,不过,不是空着手,而是揣着两个大白萝卜。
这大白萝卜是月宫特产,乃嫦娥仙子在月宫里辟出一块专给玉兔种萝卜的地所产,真真是上品萝卜。
朱西溪手起刀还未落,将将挨在萝卜皮上,便听得“咔嚓”一声,萝卜一分为二。咬一口,水汪汪,甜津津,脆生生,甭提多好吃啦!
朱西溪食指大动,拌了好大一盘糖醋萝卜丝,配着辛辣的腌地瓜叶,与朱雀头对头,合力干光了一大盆小米粥。
心满意足地吃罢,朱西溪意犹未尽地叹气道:“这么好的萝卜,若是做成萝卜丝煎饼,那得多好吃啊!”
朱西溪不过多了这一嘴,结果,就被同样意犹未尽的朱雀软硬兼施,半推半就地答应他隔几日做萝卜丝煎饼。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两人分工合作,朱西溪负责做煎饼,朱雀负责除油烟。偏生朱雀自诩见多识广吃遍四方,对朱西溪的手艺横挑鼻子竖挑眼,然,即便如此,却也毫不耽误他手下对油烟的处置。
唉,若非看在这油烟的份儿上,朱西溪真是烦躁得几要半路撂挑子啦!
东寰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小竹屋。
他分明记得,这里只有一间竹屋啊。怎地,许久不来,居然多出两间了?
右侧的这间,还是当初的样子,自窗口看去,视线被一架竹屏风挡住。屏风上,正面写着“心平气和”四个字,不晓得反面写的是什么。
左边的小屋,传来朱雀与朱西溪的争嚷声,夹杂在一阵阵噼里啪啦的滋滋声响中,好不热闹。而居中的小屋,居中摆放着一张竹编的八仙桌,四条长凳依着桌脚,墙上挂着粗糙的竹编花瓶,乱七八糟地插着杂色野花。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
东寰不由皱起眉头,抬脚向左边的小屋走去。
隔着敞开的窗户,东寰望着屋里的一切,几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锅碗瓢盆,勺铲箸匙,靠墙立着一座冰质的橱柜,透明的门后清晰可见内里的瓜果菜蔬。土台之上,摆着一排透亮的琉璃瓶,其中盛放着不晓得是什么玩意儿的黑黑黄黄的东西。
那个凡人小丫头蓬头垢面地弯腰站在土台前,拿着铲小心翼翼地去翻锅里的东西。她手一抬,锅中的煎饼便随着她掌上的风升起,平移,然后稳稳落在一旁的大碟中。而同时,另一张生饼又被她的掌风送到锅中。
一缕青烟冒起,油珠滋滋四溅,只见朱雀一手结印,一手挥起轻风,那油珠瞬时凝炼成团,随即又被裹上一层冰。这严严实实的劲儿,真个是一丝油烟气都飘不出去。之后,他骈指一指,那油团便飘飘忽忽地飞入屋角的大筐里。而此刻,大筐里已然堆积了小半筐这样的油团了。
嘿!甭看朱雀与朱西溪斗嘴斗得不亦忙乎,然,一点儿也不碍着这两位手下配合默契呀!
看着这一幕,东寰的鼻子好悬没给气歪。
合着要你们修炼法术,就是为了摊煎饼啊!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必须管教(二)
也不晓得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啊,还是东寰上神的气势太盛,总之,灶台间正斗嘴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突然间齐齐闭了嘴。尽管朱西溪后脑勺上没长眼睛,可这会儿,竟心有灵犀地感受到了身后朱雀的眼神,不由后背顿生寒意。
朱西溪轻手轻脚地放下手中的铁铲,还装模作样地理了理鬓间乱发,拍了拍衣襟上的面粉,深吸一口气,这方垂眸敛眉地转过身,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上神。”
许久,不闻对面动静。
朱西溪有些吃不准,借着半个身子躲在朱雀身后,偷偷抬眼一瞄,哎呦喂,可太不巧了——正正好与窗外东寰上神的眼神对到了一根线上。
朱西溪吓得就一哆嗦,深觉着上神那眼神冷森森阴恻恻,仿佛一眼就能将人冻成冰棍。她赶紧复低下头,这一下,真是打死也不敢抬头偷看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东寰上神毫无波澜的声音,“尔等在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