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眼前这座“王宫”,却生生颠覆了朱西溪对王宫一贯的美好理解——人间的富丽堂皇、奢靡华贵,在青丘这世外之地,竟一概皆无,取而代之的,却是——嗯——那个——颇为另类的风格。
朱西溪暗自估摸着,脚下的台阶没有一千级,起码也有八百。一条条方正地仿佛斧削刀割的巨大青石,整齐划一地成列成行。若非偶尔颜色上略有差异,方能看出是两条不同的青石彼此排列在一起,却丝毫不见青石之间的缝隙。
远远望去,这巨大的高台,如同由一整座青色的石头山雕琢而成,委实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在石阶的终点,高台之上,却不见有任何一座宫殿屋舍。倒是有十多间有顶无墙的草棚,均分于左右两侧,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当中一块空地。
空地上铺着平整的草席,浅碧为底,棕黄为纹,编织出精美连绵的花纹。两侧如雁行般草棚,虽不至于粗糙到简易工棚的地步,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绝对是临时搭建的。
草棚以四根竹竿为柱,撑起草编的顶棚,四面以透可见影的轻纱为幛,隐约可见内里的设置,不过是一张草席,一条长案,几只靠垫而已。
朱西溪随在东寰身后,趁着等候的空当儿,偷偷转动着脖颈,暗暗张望。
左侧的草棚里,有几间已然有人坐于其中,影影绰绰,似乎也在隔着纱幛向外张望。时不时地,仆婢端着果盘浆壶送入其中。偶有轻声细语随风传来,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虽是幼女的满月酒,蘩倾上神自个儿却打扮得喜气洋洋,仿佛这是一场为他而设的喜宴。
蘩倾上神身形高大魁梧,五官却很儒雅,细眉长目,颌下美髯飘飘,若忽略了那身华贵的衣着,乍看之下,不像是一方之主,倒似教书的老儒。
待蘩倾行至东寰面前三四步的距离时,这方站定。两人热络地打着招呼,口气亲切又随意。
寒暄之后,东寰便将身后的朱西溪引荐给蘩倾。蘩倾一见哈哈大笑:“原来你便是西溪姑娘呀!哈哈,久闻汝名,今日才得一见,有趣有趣!”
朱西溪有些纳闷——自己不过一介凡人,怎么会被青丘狐君“久闻”呢?只怕不过是个客套话罢了!
蘩倾亲自将东寰引至右侧的第一间草棚跟前,却被东寰婉拒了。
“听闻天帝或遣使前来贺喜,我还是坐次间好了。”对于老友的热情,东寰报以体贴——以右为尊,凭他的身份和资历,坐在首席绝对理所当然。旁人自无二话,只是若来的是个心眼小的,不敢对东寰有所抱怨,却或许会迁怒于蘩倾。
一直以来,青丘虽属仙界,却是化外之地,并不受天帝亲辖。狐君虽奉天帝为天界之主,可青丘的内外事务,只由狐君处置,并不与天帝相干。天帝所要做的,不过是每一任狐君加冕时,天帝出份诏书,宣告四海八荒,青丘有新君继位罢了。
因此,蘩倾为幼女办满月酒,并不曾向天帝呈送邀贴。然,哪成想,天帝却遣使来贺,令蘩倾大为诧异。
东寰的善解人意,令蘩倾颇为感动。他连连拱手,抱歉道:“原本就该你坐首席,真是委屈你了。”
东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天帝虽管不着青丘,可若是有人狐假虎威,搅了这喜宴,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你我之间,不必客套。我看客人很快就会都来了,先去忙你的罢!之后,咱们有的是时间闲聊。”
蘩倾是真忙,便也不与老友客气什么,吩咐身后的桑轶好生款待。
桑轶自然称是不迭,亲手接过仆婢送上的仙果仙酿,小心地摆放在长案上。又亲执酒壶,为东寰斟酒。末了,还不忘拣选出一只又大又红的桃儿递给朱西溪,“小姑娘家家的,别喝酒——来,吃个桃儿,将来长得跟桃儿一般水灵。”
朱西溪哭笑不得地接过桃儿,觉着桑轶委实有趣——他自己才成年,却将朱西溪当小孩子一般哄。
东寰摆摆手,让桑轶自去忙活,不必单守在这里。
桑轶拱拱手谢过,便退下了。
东寰一扭头,见朱西溪双手抱着大桃儿,遮住自己的半张脸,不吃也不语,心下了然,笑道:“桑轶看着年轻,实则已经一万多岁了。他看出你是凡人,自然当你是个小辈儿。”
朱西溪叹气道:“这天界之上,哪个不是活了成百上千年,岂不谁见我都当小辈儿?那我不是永远吃亏?”
东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哑然无言。
朱西溪手中的桃儿个头甚大,比成年男子的两只拳头加起来还要大一圈。她左瞅右瞅,却不知如何下口,看着颇为可怜。
东寰见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儿,不禁好笑,接过那桃儿,指尖一划,风如利刃,便见硕大的桃儿顿时四分五裂成骨牌大小的果块儿,整整齐齐地落在小碟中,复又垒做一只桃儿的模样。
朱西溪顿时笑得眉眼弯弯。其实,若运用御风术,她也能将桃儿切得大小如一。只是,桃汁丰盈,难免汁水四溅,徒惹狼狈。东寰却是在划开桃儿的同时,以薄如蝉翼的冰晶封住桃汁,既不会溅出汁水,还能保持果鲜,委实了得。
朱西溪深觉着这一招甚妙,定要向上神好生讨教一番,如此日后再吃汁多渣散的食物时,就不用担心污了衣衫啦!
一只玉扦,插着红艳艳的桃肉,递送到朱西溪眼前。
朱西溪赶紧接过,“啊呜”一声送入口中。顿时,芳香甜美的桃肉在口中汁水迸溅,清凉甘爽。
一直以来,朱西溪都觉得东寰上神高傲得紧,不假辞色。然,这一路上,东寰对朱西溪甚为照顾,使得她对东寰的印象大为改观,觉着上神也没那么高不可攀,偶尔也会表现出亲民的一面。
东寰自然不晓得朱西溪肚子里想些什么,他照顾朱西溪,只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凡间女子自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个远门只怕惊惶失措会害怕,这方对朱西溪多用了几分心思。
嗨,若是给朱西溪晓得自己被东寰看做旧式女子那般娇弱,非得气歪鼻子不可。
吃了桃儿,饱了肚儿,朱西溪见左右无人,便好奇地问道:“上神,怎地青丘的王宫如此与众不同?好生。。。。。。那个,不俗!”
朱西溪没好意思说“简陋”,可话中之意,东寰却听得一清二楚。
说来,青丘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虽奉狐君为主,却不设森严律法,诸事皆有家长、族老处置。只有大事,才需狐君决断。可所谓大事,一年到头能有几件呢?所以,不似天庭或人间,青丘并无所谓的“朝廷”,更勿论文武百官诸流。
既无“朝廷”,便无“上朝”“理政”之说。无需“上朝”“理政”,自然就不必设置各种处理事务的人事和场地,而所谓的王宫,也就成了意义大于实际的存在。
狐君有后有妃,却不必共住在王宫中,而是各自带着儿女另辟洞府,悠闲度日。后妃之间,有的亲如姐妹,有的纵然彼此不谐,可也不必跟乌眼鸡似的见天儿地搞宫斗,大不了将洞府设得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因此,王宫之所在,就只是一个高大的石台,专用于祭拜天地或者宴请宾客。
如此,也就难怪朱西溪乍见着既不高大又不巍峨的“高台草棚”般青丘王宫时,险些惊掉了下巴颏!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青丘波澜(三)
吃吃又喝喝,朱西溪真是好不快活!
隔着纱幛,隐约可见有新到的客人被引入草棚中。偶尔,也有几位客人来到此厢,问候东寰上神。
朱西溪大大咧咧地盘坐在草席上,怀里抱着又松又软的大靠垫,瞪着眼瞅着东寰上神与那几拨客人寒暄,丝毫未觉旁人望向自己时奇怪的眼神。
日头渐渐西移,天色渐渐生暗。
远处,高耸的山头,由斑斓多姿的深翠浅碧逐渐变作葱茏苍色,淡淡的雾气浮上来,轻缓地飘移在山涧间。夕阳仿佛罩上薄薄一层纱,滤去了刺眼的金色光芒,柔和的霞光如泼墨般浸染了大半天际。原本雪雪白的云朵,此刻融入了霞光的颜色,杏黄,粉紫,妃红,浅驼,令人心旷神怡,迷醉其间。
高台之下,一串串长灯挂起,仿佛明珠攒串,熠熠生辉。越来越多的人簇拥在高台四周,一个个兴高采烈。
显见,蘩倾上神颇得青丘百姓的爱戴。
宴席即将开启,可右手主宾的草棚里却始终空无一人,不免令人猜疑。
桑轶匆匆忙忙地掀帘而入,拱手抱歉道:“天帝御使迟迟不到,还请上神耐心稍候片刻,原谅则个。”
东寰微微皱眉,点头“唔”了一声,却不多问。
桑轶一脸内疚,又去其它草棚内,逐一道歉解释。
朱西溪望着桑轶的背景,悄声问道:“天帝既然遣使相贺,怎地却又迟迟不到?这算是给蘩倾上神面子呢,还是落他的面子?”
甭看朱西溪年虽不大,可也不是没见识过职场角斗。这种小把戏,手段委实幼稚,而令朱西溪奇怪的是,天界神仙也玩儿这种小儿科的手段?
东寰低声斥道:“不得胡言!天界之事,岂容你小丫头肆论。”他一把抓起一串葡萄,塞进朱西溪手中,“吃东西还塞不住你的嘴!”
朱西溪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无声地揪下一颗葡萄,送进撅得老高的嘴里。
直至日头西落,四周的山头悉数拢上夜色,仆婢们轻手轻脚地将一盏盏明珠花灯悬挂在草棚帘外,宴宾台上顿时灯光璀璨,耀人眼目。
朱西溪冲着那一盏盏西瓜大小的明珠啧舌不已,感慨道:“这会子可算有了珠光宝气的气象!到底是青丘,家大业大,土财主!”
她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倒惹得东寰一阵好笑,“好歹你也在琉璃溪呆了不少日子,攒了不少家当,怎地这会儿却跟个土包子似的,徒惹笑话!”
朱西溪急忙辩解:“上神甭听别人瞎说,我两袖清风,穷光蛋一个,哪有什么家当?”
“咦?既如此,那你厨房间的那只碧玉鼎,难不成是我看花了眼?还有,门后的石磨——我瞅着怎地与女娲娘娘补天后的所遗的石料有几分相似?还有——”
“上神饶命!”朱西溪赶紧截住东寰的话,生怕他一个接一个的“还有”下去没完没了。
她双手合十,高过头顶,告饶不已:“上神——上神,我错了!我我我我,我不是两袖清风,不过,也只算得小有家产而已。那些个宝物,都是大家伙儿资助我的,我发誓,每一件的来路都光明正大,绝不敢隐瞒!”
东寰不过是闲得无聊说几句逗趣的话,哪里会真得与朱西溪计较。
自打数年前他网开一面,朱西溪复得重返琉璃溪,他就多上了几分心,不再如早些时候任其自生自灭了。故而,有关朱西溪的事,便是他不会件件知晓,可也有六七分不会错过。
朱西溪正扳着手指头,向东寰老实坦白自己攒了多少家当时,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呼声——
“宝桐元君到——”
“青鸟仙君到——”
高呼声由远及近,很快便声声传送至宴宾台。随后,便见两位身姿婀娜的美貌女子携手款款而来。
桑轶满面笑容地在前方引路,一直引至右侧首席。
隔着绡纱,朱西溪看不大清两位女仙的相貌,只看见她们在那草棚前停了一停。略矮几分的女仙似乎在对桑轶说些什么,桑轶拱手作答之后,她便往这个方向望过来,脚步也随之移动了几分。不过,一旁高挑的女仙却拉住了她,俯首耳语几句后,两人便进入草棚。
两间草棚之间的距离并不短,起码有两三丈远。纱帘放下后,遮挡住女仙的身影。可无端地,朱西溪总觉着那两位女仙不住地向这边扭头张望。
朱西溪顿生好奇心,挪着屁股凑到东寰身侧,问道:“那两位女仙便是天帝的使者?气场十足,应该来头不小罢?”
东寰微微皱着眉,似乎不大想回答朱西溪的疑问,可迟疑片刻,他还是开口了:“宝桐元君是天帝的外孙女,其母乃天帝长女素洛公主,其父乃司春之神东君。”
“素洛公主和东君仅此一女,不免溺爱,纵得宝桐元君的性子颇有几分乖张。早年间,宝桐元君惹过几次不小的祸事,惹怒了天帝。素洛公主苦苦哀求,天帝念在东君往日功绩的份儿,便下旨将宝桐元君软禁于东君府中,敕令其父母好生管教。”
“后来,听闻宝桐元君改过自新,天帝便收回旨意。据说自此以后,她仿佛改了性子似的,对天帝甚为恭顺,颇得天帝欢心,敕赐 ‘元君’封号。”
东寰介绍宝桐元君时,口气颇有几分不顺。尤其是那句“听闻”“据说”,朱西溪分明听出了其中的调侃意味,不由暗想:这位可是个惹不得的主儿,有家世有背景,脾气貌似还挺糟糕,我得躲着她远点儿。
“论说,天帝遣使,怎么也轮不到宝桐元君身上。退一万步说,便是于情上勉强说得过去,于礼却不合。”东寰摇摇头,想不明白天帝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至于另一个,乃西王母座前的一等女史青鸟仙子。”
“青鸟仙子?”朱西溪惊呼一声,随即赶紧捂住嘴,放低了音调,“难不成就是芒琢上神的那位追求者?”
多赖朱雀嘴快——青鸟仰慕朱雀,这几乎是琉璃溪公开的秘密。
朱西溪久闻青鸟仙子的大名,终于今日有机会一睹真人,心中不免涌上几分激动。她偷偷扭过头,想偷看一看隔壁草棚中的大美女,却好巧不巧地正正与那高挑女仙的视线对上——人家也在往这边看。
两人不由齐齐一怔,随即赶紧别开头。只不同的是,朱西溪跟做贼心虚似地低垂下头,而青鸟仙子却若无其事地仰头正视前方,一副凛然正色的姿态。
天帝御使既已入座,众人苦等颇久的宴席总算可以开始。
仆婢们将纱帘向两侧轻轻挑起,宴宾台下,珠光灯火相映成辉,璨若星海。青丘狐君蘩倾上神亲自致谢后,随着桑轶一声高呼“宴启——”,天空中顿时彩焰纷呈,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五颜六色的焰火,挟光带电,直冲云霄,在深沉的天幕上,化作一朵朵绚烂的花朵。
层层绽放的牡丹,娇艳妩媚的海棠,清雅凌姿的莲花,秀美修长的水仙。。。。。。此刻的天空,如同百花盛开的花圃,美不胜收。一只翠鸟口衔柳枝,自花间穿过。柔软细长的柳枝将一朵朵明艳的花朵穿起来,穿作花环。花环忽地一缩,随即又突然向外一突,顷刻间便化作纷纷扬扬的花瓣之雨,飘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