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宾台下,一阵阵惊呼响起,围观的百姓纷纷举起手掌,伸向空中——那原本是由焰火化成的花瓣雨,飘到了半空中,却变作真的花瓣。大大小小的花瓣,在夜风的助力下,带着隐隐的花香穿过纱幛,潜入草棚。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青丘波澜(四)
相较于人间盛宴的豪华,青丘的这场喜宴就显得相当简朴了。
一条长案上,不过摆放了三五盘鲜果糕团,外加两壶醴浆而已。客人们或自斟自酌,便是带有从者的,这会子,从者们也纷纷抻长了脖颈往外看。
狐女们的轻歌曼舞,武士们的昂扬鼓阵,时而令人迷醉,时而令人激动,惹得台上台下不时传出阵阵赞叹。
朱西溪很喜欢这样的气氛,热闹却不喧嚣,隆重而又轻松。
宴席过半,便有宾客相继呈上贺礼。
正如凌紫先前所言,这些礼物,贵则贵矣,却无甚新意,想来都是冲着“青丘狐君”的名头送的。在一干贵重礼物中,仅有两三样与众不同,看得出是特特花了些心思。
东寰上神冲着守在草棚外的仆婢轻轻点了点头,那仆婢领会了意思,便高声唱到:“琉璃溪东寰上神恭贺小公主芳辰大喜——”
东寰一手捧着锦盒,缓缓踱步至宴宾台中央。朱西溪在他身后一步远处,追随而行。
锦盒里,两管毛笔并列摆放。一支笔管漆黑如墨,笔头雪雪白,而另一支则恰恰相反,笔管莹白如玉,笔头却黝黑深沉。两支笔黑白分明,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笔尖顶端皆泛着淡淡的金色。
蘩倾亲手接过锦盒,低头一看,不由失声:“哎呀呀,莫非这就是——”
他瞪大了眼细看,有些难以置信,“如此宝物——东寰兄,这这这——小女如何承受得起?”
有好奇的客人毫不见外地高声叫道:“什么宝贝?让我等也开开眼可好?”
蘩倾竖起锦盒,向周遭展示,很快便收获了众人的一连串惊叹。
“这笔。。。。。。可是当年后土娘娘划分六道时所用的。。。。。。阴阳宝管?”有人不大确信地问道。
“正是阴阳宝管。”东寰点头道。
上古时期,水神共工撞到了不周山,惹得天地间大乱,神、仙、人、魔、妖、兽、鬼,各界混战不已,竟使得天道几近坍塌。
就在这危急时刻,后土娘娘挺身而出,以己身化为六道,将天下生灵纷纷纳入六道之中,这方终结了混战,使天地秩序渐归正道。
当年,后土娘娘就是用这两只宝管,画出了六道轮回之门。自此以后,后土娘娘以无上功德永镇六道,这两只宝管却从此不知下落。
可哪承想,它们竟然会出现在东寰上神手中?且,东寰上神还送出去当贺礼!
这也忒大方了罢!
东寰藏有这阴阳宝管多年,不过是受人之托。当日,后土娘娘化为六道之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这两只宝管交给东寰。
“六道已成,这两支笔也就无甚用处了。你且留着,做个念想罢!”
东寰接过笔,冲着一片金光中身影渐渐淡化的后土娘娘深深一施礼,咬牙切齿道:“娘娘只管放心,我必宰了共工给你报仇!”
金光中,后土娘娘连连摇头,神情颇为急切,似乎并不赞同。可下一瞬,她便彻底消失了,自此,与六道融为一体。
因着阴阳宝管画过六道轮回的大门,因而也能分得六道的一部分功德。这两只笔,虽然就如后土娘娘所言“无甚用处”,可其上所附的功德,却颇为深厚。可以说,持有这两只笔,就等于拥有来自六道的源源不断的功德。
蘩倾甚爱幼女,却也暗自担心自己年岁老迈之后,幼女只怕还尚未成年,不足自立。而若是有两只宝管护佑,将来无论是渡天劫或是遭遇其它劫难,都能逢凶化吉,得保平安。
一时间,蘩倾心中感慨翻涌不已,竟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东寰轻轻拍了拍老友的手背,提醒他莫要在众人面前失态。
“老松诸人,闻此喜讯,也备下一份贺礼,你可要一观?”东寰示意朱西溪上前来,将贺礼呈上。
乍看之下,这只是个做工精致镶宝嵌翠的透明匣子,似乎并无出奇之处。然,待妙音盒缓缓升起,悬浮于半空时,却见那装饰成八角琉璃亭的匣子中,随着乐声悠悠想起,一幅幅画面变幻展开。
先是早春时节的景象,细草浅浅,软柳依依,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跌跌撞撞地在草丛里扑蝶。小狐狸软塌塌地耷拉着耳朵,雪球般小巧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由自主地摇摆。蝴蝶飞走了,蝴蝶又飞来了,轻巧地落在小狐狸翘起的鼻尖上。小狐狸一动也不敢动,凝神注视着眼前的蝴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便齐齐往中间靠,不一会儿,便成了可爱无比的斗鸡眼。
春雨霏霏,一道彩虹贯穿了画面。
彩虹化作点点光芒,四散飘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盛夏的场景。丽日当空,荷塘边,似乎长高了些许的小狐狸一手举着硕大的荷叶,一手拎着小小的竹篮。小狐狸坐在水边,手一松,荷叶便悬浮于空中。荷叶上,两三颗露珠滚来滚去,晶莹剔透,柔腻圆滑,愈发衬得这大伞般的荷叶翠色盈盈,鲜嫩清凉。而荷叶下,小狐狸自竹篮里挑了一只莲蓬,认认真真地剥莲子。莲子清如水,小狐狸吃得眉开眼笑。
秋风乍起,山谷中一片金黄。小扇子般的银杏叶随风起舞,小狐狸骑在一只高大的麋鹿背上,欢呼着追逐那倏忽来又倏忽去的金色树叶。忽然,一朵菊花映入小狐狸的眼帘。她拍拍麋鹿的头,麋鹿停下了脚步。小狐狸“哧溜”划下鹿背,蹦蹦跳跳地将菊花摘下,然后抬手就插入耳边的白毛中。可是,因为无镜可照,那菊花插得歪歪扭扭。可小狐狸却丝毫不觉,还忒臭美地翻手翘起了兰花指,小小少女的娇憨惹人怜爱。
一只雪球迎面飞来。雪球碎了,雪粒四溅。散去之后,便见一位亭亭少女,身披火红大麾,撑着竹伞,在雪中漫步。少女梳着双鬟,鬓间插着一串红珊瑚珠,愈发显得小脸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她似乎怀有心事,眉间轻拢。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了少女抬向空中的掌心。雪花化作清凉的水,少女用掌心捂住面庞,秀美的嘴角似乎在轻轻翘起,泄露了她如诗的情怀。
。
蘩倾已是看呆了。
这么一只小小的透明匣子,仿佛承载了他的桃丫天真又美好的年少时光。从蹒跚学步的小儿,到心怀春思的少女,在年年的四季轮回中,逐渐长大。
说来,相较于其他贵重又沉闷的贺礼,这样的礼物,除了有趣儿之外,并无任何高妙的价值。然而,蘩倾却认为,这只妙音盒既寄托着对桃丫平安快乐地成长的期望,又充满童稚乐趣,远胜其它贺礼。
他亲手接过妙音盒,细细观赏,连连称叹。随后,又对朱西溪谢道:“这份贺礼前所未有,小女必然欢喜得紧。我代小女在此谢过!”
朱西溪回礼道:“不敢!这不过是大家伙儿的一份心意,上神您不嫌微薄便好!”
东寰正欲带着朱西溪返回草棚,忽听得一声“且慢”,便见右侧首座的草棚里,缓缓走出一位身姿窈窕的女仙。
她五官娇美,容姿华贵,尖尖的下巴颏高高抬起,眉宇间是遮不住的高傲。
东寰立定脚步,见那女仙一步一步慢慢走到面前,这方拱手道:“不知宝桐元君有何见教?”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青丘波澜(五)
天帝遣使恭贺青丘狐君蘩倾上神弄瓦之喜,本来并无宝桐元君什么事儿。
使者,原本是她娘,天帝长女素洛公主。
素洛公主在天界的口碑不错——她性子好,为人大方又和气,与不少神仙交情不错。天帝选择素洛公主,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觉得她做事周到,长袖善舞,定能借此机会拉近与青丘的关系。
素洛公主得天帝授机,特特备下重礼。然,哪成想,临出发时,却被一件事给绊住脚——丈夫的徒儿阡竺,闹出人命了!
阡竺是东君的首徒,颇受东君看重。而平素里,这孩子也算乖巧,不知怎地,这回居然被人扣在万息山上,来送信的人说,他打死人了。
素洛当即吓一大跳,可问了半天,那人也没说清楚是怎么回事,只一昧地说阡竺打死了人,可自己也被揍得够呛,生死不知。
这段时间,丈夫东君在上清境灵宝天尊处听讲经,一时之间无法返回。而此事又甚为要紧,且,阡竺还是干妹妹百花仙子的宝贝儿子,于情于理,她都必须去一趟万息山。
可青丘的喜宴就在眼前,她顿觉分身乏术,头大无比。
恰在此刻,青鸟仙子姗姗而来——西王母亦遣她去青丘送贺礼,故而来邀素洛公主一道前往。
素洛公主一见她就吐苦水,发愁可怎么办。
青鸟仙子沉吟片刻,道:“何不请宝桐元君代公主走上这一遭?”
“宝桐?”素洛有些迟疑。虽说在外人面前,宝桐的表现已是今非昔比,就连天帝都赞她“大有进益”。然,知女莫若母,宝桐到底改了几分,素洛自是心知肚明。
青鸟又道:“宝桐元君身份尊贵,知书达理,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么?况且,她年岁还小,便是有哪里想不到的地方,旁人看在公主与东君上神的面子上,还能真得计较什么?”她巧笑嫣然,“公主,您也太过小心了。”
素洛依然心有顾虑,可想来想去,却也毫无它法,只得硬着头皮命人将女儿唤来,要她替自己去一趟青丘。然后,又对青鸟道:“宝桐这丫头,有时候脾气一上来,总有些不管不顾的。你且帮我看着她点儿,若有哪里不到位的地方,提点她几句。我自记得你的好!”
青鸟施礼道:“公主委实客气了!如宝桐元君这般出色的人才,哪能深藏闺中呢?也该叫人见识见识了!”
素洛公主千叮咛万嘱咐,恨不能拧着女儿的耳朵将自个儿的话刻在她心里。好不容易出了门,宝桐元君长舒一口气,对青鸟道:“多谢仙子为我美言!若非你劝说母亲,只怕母亲还不肯放我出门哩!”
说着,她双臂抬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在素洛公主面前的端庄乖顺模样。
青鸟仙子是个精明人,八面玲珑,素来得西王母信赖。此次,她出了这个主意,也是为着讨好素洛公主。可哪承想,这位大名鼎鼎的宝桐元君一出门就原形毕露,委实令青鸟仙子猝不及防,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嘴——万一这位主儿突然小性子上来收不住,只怕到时候还是自己的麻烦!
好在这一路上,宝桐元君还算消停,便是偶尔有不满之处,凭着青鸟的三寸不烂之舌,总算是劝得她太太平平地进了青丘。
因着先前出门时耽误了时间,两人抵达青丘时已是颇晚的时辰了。
桑轶苦苦候在界外,险要望穿秋水。而一见天帝使者是这两位,顿时脸色有些微妙。然,不看僧面看佛面,纵是心里有些抱怨,桑轶也不会在这会子表现出来,依然客套地将其引至王宫宴宾台。
宝桐见自己的位置是右侧首座,心下满意,觉得青丘这老狐狸还挺识趣,又好奇次席客人是谁,便问向桑轶。
原本,桑轶就觉得这位元君态度怠惫,似乎并不把青丘当回事儿。这会儿见她言辞之间对东寰上神不够尊重,心头便有些冒火了。
于桑轶而言,东寰上神与父君是莫逆之交,待自己也是有如子侄般爱护。桑轶视之有如叔伯。可宝桐元君仗着自己是天帝的外孙女,目中无人,委实过分。于是,桑轶回答宝桐元君的问话时,虽是实话实说,可语气间却多少带了几分不满,抬高了东寰,暗讽了宝桐。
宝桐眉毛一竖,就要发飙。青鸟一见不妙,赶紧上前拉住宝桐,连声相劝,好说歹说,总算将宝桐拉进入席中坐下,又亲自为她斟酒,见她面色渐缓,一颗悬着的心这方落了下来。
一干宾客逐一呈上贺礼,惹得宝桐元君连连好笑。
“当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呢?不过如此,好生无趣!”她抬袖轻轻捂着嘴,眉梢尽显不屑。
青鸟暗自叹气,可还是不得不劝道:“元君出身高贵,这些个东西,于旁人是宝物,于您,不过是难入眼的寻常物件儿罢了。这次出门,您是为了散心,何必与那些人一般见识。”
“嗯,你说的在理——”宝桐元君懒洋洋地叉了一块鲜果送入口中,随即皱眉道:“可见青丘是落魄了,竟拿这等粗物招待贵客,也不怕旁人笑掉大牙!”
“我的好元君,您就莫要再挑剔了——”青鸟只觉得这一路行来陪尽笑脸,疲惫不堪,“好歹您将这差事妥妥帖帖地办成了,非但公主要夸您,说不得陛下还会给您赏赐呢!”话虽这么说,她心里却几要吼起来——你给我安生点儿好不好?! 暗自深悔自己干嘛为了讨好素洛公主而多那一嘴呢?
或许,青鸟的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宝桐元君点点头,不再啰嗦。
然而,当宝桐元君看见东寰上神带着侍女向诸位宾客展示贺礼时,且,还不止一件,脸色顿时变得阴沉。
就在东寰上神转身离开之际,她出声相拦:“且慢!”
此次恭贺青丘狐君弄瓦之喜,素洛公主可是费了一番心思。她斟酌良久,精心挑选了一柄四季锦绣团扇做贺礼。
这柄团扇,以汤谷温玉为柄,扇面乃是以日光为经月光为纬,并掺以星光、雨丝、霜片、露珠等精细织就,最后,以司春之神东君亲自撷取的一缕春风编做流苏而成。
非但制作精致无比,团扇上的图案也神妙无双。轻轻一扇,扇面上便以四季轮回之序,绽放花朵。
春有早梅、迎春、杜鹃、海棠,娇艳妩媚。
夏有蔷薇、牡丹、百合、荷花,姹紫嫣红。
秋有茉莉、玉簪、菊花、蜀葵,芳姿卓绝。
冬有朱顶、报春、水仙、腊梅,清影流妍。
四时花卉,惟妙惟肖,宛若真鲜,从含苞待放到吐蕊盛开,源源不断,仿佛将百花都齐聚在这方寸之间。
且,这团扇还有个绝妙的好处——便是若遭遇危险,只消迎风祭出,千万花瓣便会铺天盖地如倾盆大雨扑面而来,遮蔽攻击者的眼目,为主人逃脱危险赢得时间。
说老实话,这份贺礼,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妥帖周全,委实是再合适不过了。
起初,宝桐元君见母亲要将此作为贺礼,心里还有些舍不得哩!在来青丘的这一路上,她时不时地想,到了向诸宾客展示这份贺礼时,自己阖该以哪种姿态演示?想必那时,宾客们定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说不得,还会有几个没出息的,会当众失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