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两人到得西毫已是傍晚时分,往常这时辰蓬莱镇道上已是人烟稀少,然而此刻西毫路旁仍是挤满了商贩掮客,人潮涌涌。宋渊见得人多,怕与沈鱼走散,立时便牵了她的手。
这时沈鱼却悄悄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男子,问道:“那人高鼻深目,却不似大周人?”
宋渊闻言点头,“是西域人,都是来西毫经商的。”他说着又贴向沈鱼耳边道:“说不准今晚在鬼市也能寻得一两件西域货。”
沈鱼听得皱了皱眉,“你一个道士在蓬莱清修多年,怎地对这些商贩之事如此熟稔?”
宋渊听了哈哈两声,“我不是爱财么?只节流不开源可挣不着大钱……从前我跟着师兄们下山办事,有次便识得了一个商贩。这人专门买卖西域物什,为人十分灵利。只我们识得时他年纪尚轻,没甚么本钱,我便把省下来的银钱给他打本。这许多事也是他说与我知的。”
沈鱼听罢,不禁想道,这一路上宋渊花用起来是半点不手软,莫不成这西域买卖当真很火红?她心中如是想着,便也如此问了。
“这买卖利润不错,只他一年兴许也到不了密州一趟。后来我便拿了些本钱在蓬莱镇置了些铺子收租……可惜蓬莱镇地处偏远,铺子若是在西毫,怕是能日进斗金。”
沈鱼听他这些话说得头头是道,哪里像个清修道士?却似是商家之流。
“你眼下说话倒像是个财主老爷,这些年来莫不是已赚了许多?”
宋渊听得,笑了笑道:“不多,想来娶姐姐也是够的。”
沈宋二人于这一路上同食同卧,便在投宿之时宋渊都同人说沈鱼是他娘子。因两人年岁已是不小,便是姐弟也不能同宿一室。是以宋渊与外人说自己是他娘子,沈鱼也未曾辩驳。然今日蓦地听他提起此事,沈鱼却未应他,只朝他呸了一声便扭头走了。
宋渊见得,只笑了笑,又在沈鱼身后跟着。两人如此走走停停,花了些功夫方寻得合意的客店。待投宿之时,宋渊又与掌柜说沈鱼是他娘子。此番沈鱼听得,不禁在一旁撇了撇嘴。
因要去鬼市买路引,两人在店里用了晚膳,歇得一会便又出去了。原来沈鱼还道鬼市会落在甚么偏僻之地,未成想却在镇中心不远处。只大晚上的,这鬼市中虽是人群聚集,却几乎无人掌灯。
沈鱼见了便道:“这乌漆抹黑的,哪能看清买的甚么?”
宋渊闻言低笑,“有些人在此卖货,就是图个看不清。”他说着又握了沈鱼的手,“这儿乱事不少,姐姐别撒手。”
沈鱼听得嗯了一声,也捉紧了宋渊的手。二人如此随意走着,暗中只见摊上确有不少稀奇物什是白日未曾见过的。沈鱼瞧着甚是好奇,便四处挑拣着看。
此番沈鱼正拿了柄玉梳在手上翻看,却听得旁边有人掏了一个银盒子问摊主道:“这物件儿怎么卖?”
摊主答:“歪么瓜。”
那客人回道:“这是甚么宝贝香膏?不能便宜些么?”
幸而宋渊来前曾与沈鱼说过,为防外人听见,鬼市中议价都是用的黑话。是以他们念数字都换了个说法,瓜指的是“价”,歪代指“五”,么代指“十”或“一”。沈鱼想了想,猜得那盒子香膏约莫卖的五十两。
摊主听了客人的话,却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香膏,这是鲛人脂膏!鲛人你可曾听过?若拿这鲛人脂膏点长明灯,便能万年不熄,保人长寿平安。这物儿先皇都没寻着,怎能算贵?”
客人听罢,揭了银盒盖子凑到鼻前闻了闻,却是咂了咂嘴又把银盒放回摊上。沈鱼见了便放下玉梳,把盒子拿到手中,又学那客人把盒子放到鼻端轻嗅。她才嗅了两下,便放下银盒,拉着宋渊走远了。
“姐姐闻出甚么门道来了?”
沈鱼听得一笑,“没甚么门道,一股羊味儿,还有些花果香气,”她说着顿了顿,侧首与身旁的宋渊道:“……原来老皇帝也寻过鲛人脂膏。”
这事宋渊也曾于隐仙师兄们口中听过,便点头道:“听说先皇晚年时身患顽疾,药石无灵。此时先皇从方士手中得了一道秘术,这秘术说道只需拿鲛人脂膏来点七星灯阵,便能化其灾煞,增其寿元。”
沈鱼听得要拿鲛人的命来延别人寿数,遂哼了一声,嗔道:“好坏的方士!”
宋渊见此便轻轻握住沈鱼的手,哄她说:“姐姐莫气。这方士献计不成,想来也活不久长。”
二人如此边走边说,不觉间已行至鬼市深处。此处不若前头有许多商贩聚集,却有不少客人围拢。沈鱼见眼前有七﹑八个人围成一圈叫嚷着黑话,心中一奇便拉了宋渊的手靠前看去。这聚在一处的七八个人均是男子。其中两人却是生得高挑修长,面容俊秀。这二人甫见沈鱼,眼色已是一变,后又盯着沈鱼交头接耳了一番。
宋渊见得心中不喜,便把沈鱼的身子挡在背后。二人见沈鱼是携伴而来,眼神虽略略收敛了些,但仍不时拿眼角偷看她。那厢沈鱼却浑似不觉,只朝众人围拢之物看去——那物是一个麻布袋子,内中似有重物,却看不清形状。
未几,聚集于此的客人又轮番喊了价,然而摊主似乎仍未满意。不一会他便拉开了那麻布袋的口子,他方把口子扯开,里头便掉出了几缕鸦青秀发。这时沈宋二人又靠前两步,方瞧得袋中竟是藏着个妙龄少女。那少女生得脸如满月,面容白净,秀发如云。此时少女虽合着眼,似是酣睡之中,仍能看出她俏丽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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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唐人郑熊撰《番禺杂记》
第54章 五十四吃瓜
此番于鬼市深处之中,虽是灯影朦胧,然而众人借月色见得躺在地上的少女长得如雪似玉,玲珑可爱,一时间叫价声复又沸腾起来。沈宋二人冷眼旁观,听得众人中以那两名面目俊秀的男子出手最是阔绰。正在周围呼喊声最是热烈之际,沈鱼忽地扯了扯宋渊袖子。宋渊察觉,侧首看向沈鱼,见她似是有话要说便把脸靠向她。
“阿渊,我方才隐隐听得那两人说话……他们说道已是许久未曾碰到新鲜的美貌货色……还提到甚么偃月。你说,他们会不会悟真中人?”
悟真教最擅长以色相惑人,尤其看重门下弟子皮相,是以悟真人多是男的风流俊秀,女的娇艳动人。况且悟真教为求寻得美貌的少年男女向来不择手段,若说那二人是悟真中人倒也契合。
思及此,宋渊便与沈鱼道:“许是……只眼下切莫轻举妄动。”
宋渊语声刚落,四周人声也逐渐平息。最终果然是那两名男子从商贩手中把美貌少女买走。这两人中一个把银钱付了,另一个弯腰把少女抱在怀裡,也未待商贩把银钱点清便扭头走了。而沈宋二人见此,交换了个眼神,也在后头悄悄跟上。沈宋因不知这二人武功深浅,遂也未敢跟得太近。
沈宋如此跟着走了一段路,忽地从暗中约莫听得一人说道:“今日得了这好货色,想来……高兴……不知可能讨得……大使欢喜?”
另一人接着道:“自从……大使许久未曾……实在教人心痒。”
“说起来方才那白衣女郎……不知是甚么滋味?”
沈宋因与那两人隔得有些远,许多话便听得零零落落。然而此番宋渊闻得这两人分明在觊觎沈鱼,心中不禁一怒,恨不得上前抽他们几个嘴巴。然而他心中虽怒,也不至于就此坏事,遂匀了匀呼吸,压下心中怒意。
四人这般走了一段,未几沈宋便随那两个男子走到一荒僻之处。此时宋渊越过前方两人,远远地看去,只见林木深处竟是立着一个纤细的人影,且愈是走近了宋渊便愈发觉着那人影眼熟。待二人走到那人影跟前,便见他们分别朝背影恭敬地施了礼,又喊了一声“偃月大使”。
那人闻声回首,便见得一张悄生生的瓜子脸上眉目妍丽,教人只瞧一眼便移不开眼光。而这人正是沈宋二人多日未曾见过的叶婉萝。
沈鱼自同叶婉萝认得以来,只觉她性情十分爽朗随和,很是讨人欢喜。然而眼下叶婉萝瞧着旁人的脸色却仿若寒霜,倒为她动人的容色凭添了几分冷艳之态。
叶婉萝见二人朝她行礼,坦然受了。后又把手伸到那酣睡少女的脸上,拨开了挡在她脸上的碎发方说道:“不错。”
抱着少女的男子得了叶婉萝的赞赏,似是十分欣喜,又与她说道自己如何喊价﹑如何在商贩手中买得这少女。
可叶婉萝显是不耐烦听这些,不一会便朝他们摆了摆手,又勾了嘴角笑道:“你道自己办成了件事,很是欢喜么?”
男子骤然听得这话,心中一惊,说话时便有些磕磕绊绊,“大使不是﹑不是说这货色不错吗么?”
叶婉萝闻言哼了一声,“你可知你们带回来的并不只是货,”她说罢朝沈宋二人方向喊道:“出来吧。”
沈宋闻言,一时面面相觑,却都未有应声。不一会宋渊却朝沈鱼打了个手势,让她待在原地,他自个倒是慢慢地从林里走出来,走向叶婉萝跟前。
叶婉萝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地碰着宋渊,不觉间脸上竟是流露了些惊喜的神色。然而下一瞬她便敛了心神,又换了副面色与宋渊笑道:“真是稀客,想不到还能见着宋郎。”
“确是许久不见。”
旁边的两个男子未料叶婉萝与宋渊竟是识得,一时间便是怔愣。然而他们瞧着宋渊的模样,转念又想,这般风流矜贵的人物便是同叶婉萝勾搭上了也是不足为奇。
此番二人见叶婉萝巧遇“相好”,虽是暗生嫉妒,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同叶婉萝告退。
然而叶婉萝尚未应话,两男子便听得宋渊喊了声:“且慢。”
叶婉萝闻声抬眉,看了看宋渊,宋渊见了她的神色只道:“把那女郎放下。”
抱着少女的男子听得,看向叶婉萝问:“大使?”
“宋郎这是要英雄救美?你不怕姐姐知晓了会吃醋么?”
宋渊闻言,一边解了背后的硬鞭一边笑道:“怕的,所以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宋渊这“好”字刚落,叶婉萝便见一条黑影在眼前掠过。她初初还道宋渊要向自己打来,心中一急,足下一跃已退到数步之外。然而宋渊目标却非叶婉萝,他手上暗使巧劲,硬鞭已戳在其中一男子的膻中穴上。男子骤然被打中任脉之会,只觉心口一震,四肢顿时发麻。他手上一松,那昏睡的女郎便要掉在地上。宋渊见此回身一抱,已把那女郎揽进怀中,后又把她置在地上。
此前叶婉萝还未曾见识过宋渊武功,眼下见门下弟子被宋渊手上硬鞭一戳已是动弹不得,不由叹了声道:“宋郎好俊的功夫。”她边说着边朝另一男子摆了摆手,那男子会意,便上前扶了被宋渊点了穴的人离去。
待那二人走远了,叶婉萝便笑了笑道:“宋郎要救人已是救着了,可别再为难阿萝了。”
“叶女郎身为悟真教的偃月大使,哪是轻易能为难得了的?”
叶婉萝聪慧,知宋渊向来对她防备,然而此番却听得他说话有几分讨好之意,便问:“难道今日与宋郎见面却不是偶遇?”
“是,也不是。”
“宋郎这话是何意?”
宋渊瞧着叶婉萝,想了想方答道:“在下有一事想请叶女郎解惑。敢问叶女郎可曾听过《悟真妙经》?”
《悟真妙经》是悟真教中宝典,叶婉萝自是晓得。
“宋郎为何想知《悟真妙经》?”
宋渊听了并不答她这话,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道门学问博大精深,我想同女郎借经书一看。”
叶婉萝闻言娇笑两声,又同宋渊嗔道:“宋郎好大的口气!你要看经书我便要给了?那我有甚么好处?”
好处?宋渊自是知晓叶婉萝想从他身上得着甚么好处,“叶女郎该知强扭的瓜不甜。”
叶婉萝听得却笑着道:“我不知强扭的瓜甜不甜,我只知有瓜吃总比没瓜吃的好。”
第55章 五十五眷侣
眼下是初夏时分,夜里尚且乍暖还寒。然而叶婉萝身上早已穿着单薄夏裳。此时她脸上一双盈盈杏眼紧紧盯着宋渊,同时肩上轻轻一抖已把半搭着的披帛抖落,以后又伸了纤纤素手欲解腰上系带。
宋渊见着正要开口,却骤然感到后颈一痛。他哎了一声,伸手按那痛处,竟是接得一颗圆滚滚的珍珠。宋渊见了立时便知是沈鱼所为,遂默默把珍珠藏进袖中,也不作声。
然而叶婉萝听得他低声呼痛,腰上的手已是顿住,“宋郎?”
此番宋渊尚未应话,叶婉萝只听得不远处传来动静。她抬首一看便见一个雪衣女郎从天而降,彷佛踏月而至,这女郎自然是沈鱼。
宋渊见她沉不住气,现了身,朝她怨道:“你打我作何?”
沈鱼听得,走到他跟前撇了撇嘴道:“人家要脱衣裳,你就伫着看,不该打么?”
旁边的叶婉萝见二人说话举止似是比从前又亲近了许多,脸色不禁沉了沉。然而不过一息她又挂了笑脸道:“我还道是谁?原来是姐姐来了,姐姐同宋郎当真是形影不离。”
适才沈鱼在树上听得叶婉萝左一句宋郎,右一句宋郎,心中已是不耐。这时也不压住怒气,索性竖着眉与她道:“你可不许再唤他宋郎!”
“那姐姐要我怎么唤他?”叶婉萝说着,扯了扯半挂着的披帛,重新搭在肩头上。
沈鱼听罢,眼珠转了转,说道:“宋道长﹑宋公子﹑宋某人,反正——”
“姐姐。”宋渊见沈鱼愈扯愈远,上前便拉了她袖子。然而沈鱼手臂一扭,把他挣开了,却走近叶婉萝道:“阿萝,不管你要吃甚么瓜,可不许吃我的瓜。”
叶婉萝尚记得自己走时,沈鱼对宋渊的态度还是懵懵懂懂的,如今却是换了个模样。
她心中计较了一番,与沈鱼说:“看来姐姐同宋……宋道长感情竟是一日千里。只不知姐姐可知宋道长为何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