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温淡淡的看着,看着那个陪着自己的少年,长成了英气成熟的模样。
尘埃落定了吗?没有。
俞温移开了目光,投向远处的松柏,有风吹来,好像又看见了周宴的影子。
风在身边拂过无数次,俞温都知道是他。
他像一阵风。
恣意招摇,意气风发。
在场的人朝着那个小小的墓碑鞠躬,俞温还盯着那处,一鞠躬起来,那个影子朝俞温笑了笑,而后逐渐消散,和风一起化为乌有。
俞温站在风里,想伸手握住那阵风,却是徒劳,只有一脸的冰凉真切的刺痛。
把周宴安葬在烈士陵园里,周家夫妇和其他人道别,这才开车回了周家老宅。
这是俞温第一次来到周宴的家乡,怎么也没想到,八年前周宴说的‘回去见爷爷’,会是以今天这种方式。
周宴的家乡背山临水,景色宜人,风情质朴。周家的老宅在偏林间的乡下,村落里尽是矮平的自建房,外面的田地里种着整齐的冬小麦,墨绿色的一片,风吹过,像是在草地里划起了涟漪。
周家夫妇把车停在家门口,三人下了车,娇兰拉过俞温:“老爷子在里面,你去见见吧,我不进去了,让国坚带你进去。”
俞温轻轻点头,说:“阿姨。”
只叫了一句,却没了下文。
娇兰抬眸看向俞温,眸中有无尽的悲色和愁绪,开口的声音几近失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阿姨都明白。你去吧。”
周家老宅的装潢很简洁,简单的设计,染有一些古香古色的气息。周爷爷的房间在老宅的里侧,国坚把俞温带到周爷爷门前。
国坚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房门,示意俞温进去,俞温照作,抬手叩门。
“进来。”
一把沧桑年迈却不失威慑力的声音自内传出,俞温推门进去,国坚等在门外。
俞温进去的时候,周爷爷正坐在一张马札上,轻轻的摇晃着,他背向门口,迎光看向窗外的田野。目光投在老人身上,他的头发斑白一片,宽阔的肩膀有些佝偻,但不太明显。
周爷爷没动,冲着后面招招手,俞温走过去,搬了张木凳,坐在他身边。
这是俞温第一次见到周宴的爷爷。一直觉得周宴模样长得不像父母,见了他的爷爷才了然,周宴长得像他的爷爷。尤其是他们的眉目神色,几近一样,只是经历过风霜的爷爷,眉目间多了几分深沉和震慑。
周爷爷默声盯着俞温,俞温也不躲闪,良久,周爷爷才沉声说:“俞温?”
“是我。”俞温回答。
“阿宴经常提起你。”周爷爷枕靠在椅背上,目光又投向窗外,像是自说自话:“在信里,每封信里,都有你的名字。”
俞温闻言瞬时垂眸,低垂眼睫遮住了全部的情绪。
“阿宴是个好孩子,他这么记挂你,我想你也该是个好孩子,所以想见见你。”
“你长得眉清目秀,是阿宴喜欢的模样。”周爷爷笑笑,又说:“他去当兵前,说以后要带你回来让我见见。”
“现在他没法带你回来了,所以我让国坚把你叫来。”俞温终于抬头,看着周爷爷,恍若老将军眼角有些湿润。
“娇兰不来见我,是怨我的。”周爷爷沉吟了一会儿,说得很慢:“阿宴八年前去当兵,我是知道的,是我同意的,我和老太婆替他瞒了一大家子人。”
“我老了,想起当年答应他,我惋惜忍痛,可是不后悔。”周爷爷阖起眸子,似乎在回想当年的情景。
“那年阿宴刚成年,冒着雨一身仓促狼狈的跑回来,二话不说跪在我面前,埋在我腿痛哭,我养大他,没有见过他哭成这样,他求着我让他去当兵。”
“冒着雨。”俞温呢喃着重复一遍,眸中静然沉色。
“三月二十二号,我还记得。”周爷爷说:“他说有人要害你,他不走,你要坐牢的。”
俞温突然笑了,往前的事情全部串联在一起,全然明了。他为什么悄无声息的出走,还是因为自己,还是为了保护自己。
俞温绝望的笑着,笑着哭,泪水顺着眼角流下,熄灭了仅剩的一点火星。
“小温。”周爷爷说:“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怨自己,是不想你怨阿宴,他不是故意要走的。”
俞温艰难的扯动唇角,望着古木书桌上的相框,里面是小时候的周宴,让周爷爷抱着,咧开嘴笑。
“周爷爷。”俞温说:“对不起。”
“你没有错,这不怪你。”周爷爷睁开眸子,神色温良:“他是一个军人,头顶国旗,铁骨铮铮保家卫国,我以他为傲。”
俞温沉眸,干涸的泪痕挂在脸周,神色平静。
“那个抽屉里,有阿宴寄给我的信,你拿去吧。”周爷爷指了指其中的抽屉。
俞温没有推拒,起身去拿了抽屉里的一沓信,攥在手里。又屈膝顿在周爷爷身边,轻声说:“周爷爷,我不怨周宴,我比他想象中,要更喜欢他。这些信,我看完了,再寄给您。”
周爷爷点头,俞温细细的凝了老人一瞬,想在他脸上看出周宴的模样。不久,俞温便站了起来,安静的退出房间。
房门开启,国坚颓废的倚在墙边,俞温看着,知道国坚听到了全部的对话。
“叔叔。”俞温说:“我想见阿姨,我有话想和你们说。”
到娇兰房间的时候,娇兰正坐在床畔,手里抱着周宴的照片。有那么一瞬间,俞温觉得,周宴的离开,不止是摧毁了自己的世界。
“阿姨。”俞温出声,走到娇兰身边坐下。
“小温呐。”
“阿姨。”俞温垂眸看着娇兰手里的照片:“你会怨吗?”
同样的问话,在八年前,俞温和周宴在一起的那个夜里,俞温问过。
娇兰一顿,慢慢看向俞温,才干涸的泪痕又有水迹流下,娇兰拧眉哭了很久,才哽咽着说:“不怨,我不怨。”
“我谁都不怨。当一个军人是他打小的梦想,他恪尽职守,我没有怨言。”
“阿姨,周宴像你。”
周宴像娇兰,像娇兰的善良;周宴也像国坚,像国坚的沉稳;周宴还像周爷爷,像周爷爷的赤诚。
“阿姨,你好好照顾自己。莞莞还要你和国坚照顾。”
说完这句,俞温起身,说该回去了。
“你不留夜吗?”娇兰说:“明天让国坚送你。”
俞温摇摇头,背上包,包里有周宴的信。娇兰不再坚持,起身要送俞温,俞温还是拒绝,只说想看看周莞。
周莞呆在后院的小花园里,坐在秋千上,晃荡着。踩着草坪走过去,声音很轻,还是惊动了周莞,周莞回过头来看向俞温。
这几天周莞明明都陪在周家夫妇身边,可直至现在,俞温才得空仔细的打量周莞。周莞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十五岁的年纪,五官慢慢长开,娇俏秀气,和周宴有几分相像。
“小温姐姐。”周莞见了俞温,突然哭起来,上前抱住俞温的腰。
俞温莞莞嘴角,轻轻拍打着周莞抽啜的背,一下又一下。
“莞莞是大孩子了。”俞温说:“长得真漂亮。”
“姐姐失言了,没有常常来看你。”俞温说:“你长大了,要学会照顾爸爸妈妈,陪在他们身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姐姐?”或许是觉得俞温说话有些奇怪,周莞抬起头来看向俞温。
俞温只是笑,笑意很柔和。
俞温在包里拿出一张卡来,塞到周莞的手里:“这个你保管好,以后可以用。”
十五岁的年纪,自然知道这是一张银行卡。
周莞拒绝道:“我不要。家里不缺钱,哥哥、哥哥还有……还有抚恤金。”
“那不一样,那是给爸爸妈妈的,这是给你的。”俞温把卡套牢在周莞手里,轻点周莞的鼻尖:“这是留给你以后,当成你哥哥给你的嫁妆。”
周莞没再拒绝,只是不懂得控制情绪,哇得一声,抱着俞温又哭了很久。俞温温柔的哄着,平静沉色的眸子环顾着宅子,看看周宴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末了,天色渐黑,俞温才和周家夫妇告了别,叫了车,回了东琼。
第56章 物品之十
回到东琼的家,俞温打开房门,开了灯。关于周宴的全部东西,堆满了书桌。
俞温走到桌边,撑着几近虚脱的身体坐下,环视了一圈,才伸手拿起那两个牛皮信封,端在手里盯了几瞬,才拆开。
拆开信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
第一封是写给周家的。
是俞温忘了拿回周家,忘了留给娇兰的信。
【周家世代忠将,书香世家。阿宴一生满腔热血,定恪尽职守,赤胆忠心以保家卫国。今有周家子孙不孝,忠孝两难全,不能留在周家尽孝,望族人原谅。——周宴留】俞温盯着那封不足百字的信,顿了很久很久,才重新叠进去。再打开第二封信时的手,有些颤抖。
第二封是写给俞温的。
【如果爷爷没忍住,把当年的原因告诉你。我只有一句话要留给你,不要自责,我相信你,没有怀疑过。俞温,俞温,是我食言了。】俞温看望最后一个字,眸中神色平静,像一湖死水。
他把俞温的名字重复了两篇,力透纸背。
你不怨我。
这么多年俞温一直过的很委屈,但是周宴说,他一直相信自己,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一直挂念自己,那这些年的委屈,好像又都不算什么了。
俞温揉了揉眉宇,想起身回到床上歇一会儿,甫一起身,眸光发黑,抵不过这几天的心心力交瘁,还是晕了过去。
再睁开眸子时,还是何簪宁陪在床边,还有梁肇年。
俞温蠕动着干涸的唇,何簪宁连忙扶着俞温起身,递过来一杯水。
“你又昏睡了三天。”何簪宁眉宇间有愁绪:“医生说你这几天太疲惫了。”
俞温嗓子干哑,实在没有回答的欲望。
“等这几天精神恢复一点,我带你回鹤宁,让嫂子照顾你。”梁肇年走过来,看着俞温。
“……”俞温沉眸,一片默然。
俞温沉默,似乎不打算开口,只是安静的看着窗外乌沉的天。这片天好像一直都阴沉沉的,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过明媚的阳光了。
没有光了,俞温人生里热烈的那束光,没有了。
何簪宁也不想逼俞温,起身拉着梁肇年出了房门,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走,只是后来再也没进来打扰俞温。
一室的沉然,俞温环膝坐在床边,盯着窗外愣神。后来觉得困了,又沉下去睡了很久,再起来时,天色乌黑一片,万家灯火璀璨,印在俞温眸中。
梳妆台旁的月球灯没有开,房间里黑得没有一点光,只能靠着窗外淡白的月光,还能看清些许。
房间的门关着,没有灯,很黑。
可是俞温不怕了。
六天了。
俞温沉眸,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只有自己能听见。
俞温说:“我不怕黑了,偶尔你也来看看我吧。”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月。
俞温似乎只是行尸走肉的喘息着,靠着一个信念支撑过了一天又一天。
俞温在等。
梁肇年倚靠在门口,和妻子对视一瞬,又看向环膝坐在窗台前的人。俞温还是那样,沉静的呆着,没有言语,神色平静。
大家以为俞温这样的状态还要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可在周宴走后的第三十二天,俞温头一回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小温?”何簪宁似乎有些惊讶。
俞温朝着何簪宁笑了笑,脸色还是憔悴,比之前又消瘦了一圈。
梁肇年听到妻子的声音,也在厨房探出头来,俞温朝梁肇年看去,深深的看着。这一个月的时间,梁肇年夫妇没有假借人手,事事亲自照顾,把糯薷和糯糅送回了老家,两人留在东琼照顾俞温。
即便俞温没有出过房门,他们也不来打扰。梁肇年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驻地,只要一有时间,便会马上赶过来。
俞温都记得。
“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俞温笑得很温柔,眸中清平。
“我们是一家人。”何簪宁怪嗔,把手里的豆浆递给俞温:“谢什么?”
俞温捧过那杯温热的豆浆,轻啜了一口,又说:“我想糯薷和糯糅了。”
何簪宁笑道:“这还不简单。不过糯糅最近准备考试,可能来不了,明天我让人把糯薷送过来陪你。”
俞温笑着点头。今天的俞温很不一样,把桌上自己的那份早餐一扫而空,连豆浆也一滴都不剩,午餐和晚餐也吃了很多,下午的时候切了点水果,坐在沙发上看了很久的电影。
似乎生活回到了正轨,似乎周宴离开的事实,俞温也已经不再难过。
第二天,何簪宁把糯薷接到了东琼。俞温陪着糯薷看了一下午的动画片,吃过晚餐后,和糯薷去了东琼的儿童乐园,给糯薷买了棉花糖和玩具。
直到糯薷真的玩得没了精力,在俞温怀里睡过去,俞温才打了车回家。公路上的车流很慢,霓虹的灯映在俞温的脸上,通红通红的。
俞温低垂着眸子,凝着糯薷趴在自己腿上睡得酣甜,伸手轻抚着糯薷细腻的脸颊,纤长浓密的睫毛,樱红的小嘴唇。
真可惜,没有见到糯糅。
糯薷在东琼住了一周,才又回了鹤宁。走之前,糯薷舍不得,拉着俞温的手瘪着嘴哭了很久。俞温笑着蹲下,轻声哄道:“姑姑很快会回去的,在我们的秘密基地。”
糯薷这才勉强答应下来,出了门。俞温站在门口看了很久,目光幽深清平,而后化作一瞬的轻笑。
在糯薷回鹤宁后的一天,俞温回到医院去上班,走进办公室时,同事的目光有几分异色,却也没有显露出来,只是埋头工作,生怕说错了什么。
俞温把手头的工作整理了一下,下班的时候,去了陈主任的办公室。
陈主任抬头凝着立在办公桌前的人,俞温脸上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了许多,眸中平静温和,看起来没有异色。
可俞温是陈主任一手带出来的学生,旁人看不出的,陈主任不会看不出。俞温神色很平静,是绝望的平静,再无涟漪的平静。
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面对过这么多的家属,陈主任再明白不过俞温神色里所隐蕴的念头。
“小温……”陈主任有些害怕。
“老师。”俞温打断陈主任,脸上有笑意:“我今天回来,是来辞职的,我要回鹤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