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立领羊绒衫,下面是件硬邦邦的牛仔裤,但羊绒的质地很柔软,她的脸被迫贴着他的胸口,没有觉得憋闷,反而觉得挺温暖,深吸一口气,都是十块钱沐浴液的味道,还有他格外清晰的心跳声随着他的呼吸传到她的耳中,显得那么真实。
她不自觉在他怀里蹭了蹭,感到环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但似乎也不用多说什么,只需要安静地感受这一刻的宁静和久违的亲密。
刚才她还只是为了让他休息一下随口说自己也困了,可是渐渐的她是真有了睡意……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陈熙稍稍动了动胳膊,搂着她的梁劭就跟着醒了。
陈熙坐起身去拿旁边桌上的手机,被子里外是两个温度,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过来。
时间将近晚上八点,不用说,这个点食堂早就没饭了。
梁劭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陈熙搓了搓脸:“热乎的就行。”
梁劭翻身起来,从对面床下的纸箱中翻出两盒泡面:“这个行吗?”
陈熙笑:“不行的话还有别的选择吗?”
梁劭也笑了。
陈熙爬起来开了灯,对着衣柜里的一面小镜子拢头发,这一觉睡得太沉,脸上还有压出来的痕迹。
梁劭拎着暖壶出门打热水,再回来时,陈熙已经把一会儿吃面的地方收拾了出来。
泡面的口味是最普通的红烧牛肉和鲜虾鱼板。
撕开盖子,加上调料再加热水,然后盖好盖子用叉子封住口,不多时浓郁的香味就弥漫着整个房间。
到了这一刻,陈熙才觉出饿来,迫不及待打开盖子吃了一口,然后不出所料地有点失望:“这东西总是闻着比吃着味道好。”
梁劭笑:“要不你尝尝我这碗?”
陈熙没跟他客气,吃了口他的鲜虾鱼板口味,仔细比较一番说:“好像确实是你的更好吃。”
刚才红烧牛肉也是她先选的,这会儿又觉得他的更好吃,她也搞不清楚是真这么觉得还是只想看他让着她的样子。
他果断调换了两碗面的位置说:“吃吧,今天就先凑合一顿。”
泡面这东西,陈熙以前熬夜画图的时候没少吃,这两年考虑到身材原因能不吃就不吃,乍一吃还可以,但吃个小半碗也就到头了。
她放下筷子,看着梁劭吃完自己那碗又把她剩下的半碗吃掉莫名就有点心疼。
“还要吗?”她问他。
“你当我是什么?”
陈熙笑,递上一支烟给他。
她帮他点了火,又给自己那支点上,然后问他:“昨天着火的地方离我们线路远吗?”
“不远。”梁劭看她一眼说,“距离我们中途折返的地方差不多两公里。”
陈熙想到那场火可能会离他们线路不远,但没想到竟然会这么近。如果刘骏没有肚子痛呢?那他们是不是就要遭遇一场无妄之灾了?
陈熙说:“看来要好好嘉奖刘骏了。”
梁劭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又凝重了起来。
陈熙见状问:“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查到了吗?”
梁劭:“应该是人为的。”
陈熙问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期待会有答案,毕竟一把火烧过,什么痕迹就都没了,可结果偏偏是自己没想到的。
梁劭知道她在困惑什么,解释说:“放火的人应该也担心把事情闹大,专门找了个比较特殊的位置,结合附近的小河弄出个隔离带来,所以火势才没有蔓延出去。”
陈熙:“放火的人是什么目的呢?”
梁劭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陈熙又问:“那放火的人抓到了吗?”
梁劭:“还没有,所以大家最近还是小心一点,毕竟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和我们有没有关系。”
沉吟了片刻,陈熙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不是要封山?会封多久?”
梁劭:“这个还不确定,估计会观察个两三天吧。如果想尽早开工,我们可以先去看路线的末尾,那离着火的地方有段距离,我打个申请,应该很快就有批复了。”
她松了口气:“不用耽误太久,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是梁劭的神情却丝毫不见轻松。
她问他:“是不是昨天还出什么事了?”
梁劭轻轻叹了口气说:“昨天消防队员赶到前有村民自发组织灭火,结果有人受伤了。”
难怪他一直神色凝重,这就好理解了。
陈熙问:“伤势严重吗?”
“不算太严重,目前正在镇上医院住着。”
陈熙点点头:“那就好。是哪个村子的?”
“六排村?”
“梅朵他们村?”
“对,着火的地方离他们村最近。”
“那你要去医院看看受伤的村民吗?”
“不用,有其他领导去慰问过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陈熙笑:“我发现我每次来都能遇上一把火,这会不会有什么暗示?”
梁劭蹙眉:“什么暗示?”
陈熙把烟头扔进泡面碗里:“大概是暗示我和这地方八字不合吧。”
“别瞎说。”梁劭抬手看了眼时间说,“还不算太晚,召集大家开个会吧。”
……
经过两边请示得到的结果是,他们可以绕路到项目终点,从终点往回返,预计一周后应该行进到了封山的路段,而那个时候那段路应该已经解封,这样一来,工作进度基本不会被耽误。
本来以为接下来不会再出问题的,可是一周之后他们的工作又被迫停了下来,原因是有项目附近的村民忽然开始反对修路。
村民们拔了他们的中桩,甚至有人聚集起来打算在他们路过附近时拦截他们。还好有人通风报信,才避免了一场冲突。
设计院来的人中,有位将近五十岁的老大哥,听说这事哭笑不得。
“我出了这么多年的外业,没有哪次比这次幺蛾子更多了。”
旁边有人附和:“这个项目真是命途多舛,从可研阶段到现在,出多少事了。”
陈熙闻言若有所思。
如果一次两次的困难或许是偶然,那么一连串的事情发生,任谁也无法不怀疑这是有人暗中操控着什么,想要阻止修路。
好在大家心态好不错。
“是不是咱们以后出门之前也得拜一拜啊?”
“拜什么?”
“还真不清楚,土地公吗?”
众人虽然都有点生气,但更是无可奈何,只能先回住处,等着镇政府和交通局的人把这事协调好。
事到如今,梁劭只能亲自跑一趟闹事的村子。
.
梁劭刚一出门就见隔壁陈熙正倚着门框守株待兔。
“有事?”他问她。
“我跟你一起去。”她直接说明来意。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里的村民们大多没什么坏心眼,但想法也简单,有时候一根筋容易冲动,不然也不会做出半路劫道的事情来。
梁劭这一趟去都不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带上她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陈熙却仿佛没听见:“上次梅朵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一直还没机会谢谢她,这次正好去谢她。”
梁劭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村里能认出他的人不多,他和陈熙一起去更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毕竟梅朵一家子当时就是把他们当成来旅游的小情侣了。
这样一来他们可以先去梅朵那里探探消息,了解一下村民们不同意修路的顾虑和诉求,有一定的把握后再和他们谈会容易很多。
见他不说话,陈熙又说:“她送我那套衣服我还带了,用我穿上吗?伪装成你们这的人?”
这话把梁劭逗笑了:“算了,那样更扎眼。”
陈熙全把这话当成是夸奖,笑笑说:“那在哪就低调点。”
……
梅朵家和陈熙记忆中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一次是大白天,看上去敞亮了很多。
梅朵见到梁劭和陈熙来既惊讶又高兴,还有一丝因猜到什么而带来的忐忑。
去年梅朵打电话到镇上派出所后就知道了梁劭的身份,但除此之外她也没想太多,只当上一次是梁镇长带着外地女朋友来玩,回不去了在她家借宿一晚。
这一次梅朵因为知道了梁劭的身份,再联想到最近村子里发生的事情,直觉梁劭这次来估计和修路的事有关,这才让她多了那么一点忐忑。
陈熙对着忙碌准备水果的梅朵说:“你上次送我的衣服我很喜欢,是你自己做的吗?”
梅朵笑笑:“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偶尔会做的这些不值什么,比起你和梁镇长对我们家的帮助差太多了。”
陈熙不以为然:“你知道你送我的衣服叫什么吗?”
梅朵:“什么?”
陈熙:“纯手工私人订制,有钱都买不到。”
梅朵笑了,看得出是真挺高兴的,但又似乎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只是笑。
“你要是真喜欢,我再做几套给你。”
陈熙:“我有一套就够了,不过外面的人都挺喜欢这类民族服装的。回头路修通了来这的外地人就多了,到时候你可以开个店,专门把你做的衣服卖给游客。”
提到修路,梅朵神色黯淡了几分。
她看了眼梁劭说:“这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通,就算修通了,离我们太远还是不方便。”
梁劭说:“按照目前的规划,项目到你们村最近的距离是四公里,算不上多远,后续村口的路也会修起来,等路修好,开车的话四公里也就几分钟的工夫。”
梅朵犹豫了一下问:“可是村里人这么闹下去,能按照原计划修路吗?”
梁劭问梅朵:“你是希望能按照原计划修路的吧?”
梅朵苦涩笑笑:“先不说别的,娃上学就需要这条路。我们村里也有会开车的,我们都计划好了,等路修通了,我们有娃上学的人家每家出点钱,让他接送娃们上下学,娃们少吃点苦头,我们也更安心。可现在这么一闹……哎……”
梅朵的话没有说下去。
梁劭说:“还有人想修路,那就好办了,我来就是来处理这件事的。”
梅朵早有预料,所以并不意外。
她想了一下问梁劭:“需要我帮什么忙吗?”
梁劭问:“村民们为什么忽然反对修路?”
听梅朵断断续续讲述完,他们也大概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反对修路的起因还是那场火。
按照梅朵的说法是,因为那场火,村子里有个叫桑吉的村民被烧伤,桑吉和他家人觉得这火和修路有关,所以就带头反对起修路来了。
梁劭:“可我听说他伤势不严重又很快得到了救治,乡镇领导去医院探望他时,他和他家人的情绪都挺稳定的,谁也没提修路的事情啊。”
梅朵说:“最初几天确实没这种说法,可就在两天前,他家里人忽然开始带头反对修路,理由是修路破坏了风水,动了村子里的风水林,这才导致突发山火,还烧伤了人。”
陈熙蹙眉:“风水林?什么风水林?”
梅朵说:“其实就是山上的一片普通的林子,但因为老祖宗的坟头都在那,就有人给那一片林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梁劭:“那一片我知道,我们项目不过那一片,而且项目可研阶段就有人提到过这个事情,我记得你们村当时给的说法是,项目和祖坟保持一定的距离即可。”
梅朵点点头:“是啊,但是最近村里流传一种说法,说公路从祖坟附近过也是破坏了林子的风水,桑吉家祖坟最靠外,所以他家受影响最大,他才受了伤。”
每一个项目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业主和管理单位对方案意见不统一、执行过程中涉及到的拆迁补偿有分歧、水利部门嫌项目占用水域、林业部门和铁路部门还有他们的要求,但没有一个是问题不能解决的,唯独涉及到诸如风水林之类的事情。
村民们什么都不要,不要钱,更不在乎所谓的未来,他们的诉求只有一点,那就是停止修路。
多少项目被迫远远绕道,浪费财力物力,最可惜的还是这地方将永远只是个偏远的小山村。
“村长这会儿在家吗?”梁劭问。
梅朵说:“应该在,我去把他叫过来。”
片刻后,梅朵领着个瘦小的老头进了屋。
老头和梁劭显然是认识的,见到陈熙这外人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梁劭简单介绍说:“女朋友。”
老头看着梁劭笑得暧昧,但很快想到自己来这的目的,又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几人聊起最近村子里的事,老头的说法和梅朵相差不大,而且老头也知道村民的要求有点过分,奈何群情激愤,他也是没有办法。
陈熙越听越烦躁,于是悄悄退出了房间,去院子里抽烟。
六排村里几乎家家都有院子,但院墙也就一米来高,连个牲畜都防不住,大抵只是用来划分区域罢了。
梅朵将院子收拾得很干净,陈熙发现院子中央比上一次来时多了一棵小树。她走近看,不由得笑了——不知道是谁竟然用透明胶将一个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贴在了树干上。
她脑中立刻浮现出了那两个小人的背影,然而下一秒,当她想起自己刚才还在盘算着如何调线的时候,她内心陡然升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愧疚。
在这一刻,她忽然无比理解梁劭,理解他这么久以来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