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述走到炉灶旁蹲下,锅底下的炭火冒着猩红的火光,热气扑面。
“谁在那里?”身后有声音,江述回头,看到沈净晗抱着一盆半干的床单站在门口。
看清院子里的人,沈净晗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了然,她瞥了眼灶上的煎药锅,“找余笙?”
“对。”江述没有躲闪,“刚刚还在这里。”
沈净晗把盆子放在晾衣杆下,抖开一条白色的床单,踮脚往上搭,“她在厨房。”
杆子有些高,有个地方的布料扯了几次都没扯平,江述走过去,抬手将床单挂好。
沈净晗道谢。
她性子冷,除了余笙,待别人都是淡淡的,话也不多。
江述原地站了一会,随后接过沈净晗手里的东西,帮忙晾晒。
两人并不熟,沈净晗看了他一眼,等他说话。
许久后,江述才开口:“她……”
顿了下,他解释:“我是说余笙,她来这里多久了?”
沈净晗捡起另一条床单,“大概一年多,快两年吧。”
“她身体怎么样,还时常住院吗?”
沈净晗将床单上的褶皱拉平,“年初时去过一次医院,不算严重,只住了几天。”
她微微挑眉,透过两个床单间的缝隙中瞧他,“关心她?”
江述没有说话。
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沈净晗没再追问,自顾说:“余笙刚来岛上的时候,像个小可怜。”
“那时她身体很不好,走几步都要歇一下,但她还是坚持爬到山顶,去庙里祈福,因为听说那里许愿很灵。”
沈净晗从兜里拿出几只夹子,夹在床单上固定,“起初我以为她是为自己,毕竟她生病了。后来才发现,她是为一个男人,她说她去过很多寺庙,希望她喜欢的男人能得到幸福。”
江述沉默望着那簇炭火。
有风吹过,炭火更加热烈地燃烧着,没有退路。
沈净晗弯腰钻到另一侧,把仅剩的两个夹子夹在那一侧的床单上,“其实——”
其实,我看到你们两个同时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你对余笙来说,是特别的。
余笙从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别的男人。
这些话,沈净晗并未说出口,她想起昨晚。
她问完那句话,猫儿窜到楼梯口,斑驳的墙壁上映着男人萧寂的侧影。
余笙那样说,大概心里也很难受,明明她还没有放下,也放不下。
沈净晗尊重她的选择。
见她迟迟没有继续,江述忍不住问:“其实什么?”
沈净晗笑了笑,“没什么。”
她目光瞥向江述身后,“她来了。”
江述立刻转身,看到余笙从那条狭窄的通道里过来,手里拿着一只中号的白色瓷碗。
沈净晗拎着空盆离开。
江述看了眼余笙手里的瓷碗,“药煎好了?”
“快了。”余笙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他淡笑一下,没说什么,接过她手里那只碗,转身走向炉灶,“你每天都要煎药吗。”
余笙跟在他后面,“煎一次的量够喝两天,多出来的放冰箱。”
江述站在炉灶旁,盯着余笙掀开盖子检查,“好了吗?”
“再等一小会。”余笙从墙根拿了一个小凳子递给江述,两人围着炉灶坐下。
这样的老方法煎中药,江述还是第一次见,他看了一会,“为什么不用厨房的炉灶?”
时间似乎到了,余笙掀开盖子,用手帕垫着边缘端起陶瓷锅,往白色瓷碗里倒,“药堂的师父说,这样的炭火煎出来药性比灶火要好一些。”
江述目光温和,盯着她看了一会,“你都会煎药了。”
以前她连菜都不怎么会做。
这一句很像夸奖,余笙有些腼腆,“时间久就会了,其实也不是很难。”
陶瓷锅垫着手帕也很烫,余笙加快速度,想尽快倒完,江述忽然靠过来,扶住她的手,嗓音轻柔:“我来。”
他靠得很近,身体宽厚结实,余笙稍一偏头就能看到他微薄的唇和英俊清隽的侧颜。
她心跳有些快,指尖轻轻从他温热的掌下抽出。
江述将余下的药汤倒完,还剩一点时,掺杂了一些药渣,余笙小声说:“可以了。”
江述看了眼她红红的耳尖,喉咙滚了滚,放下药锅,松开她,坐回原来的位置。
余笙暗暗松了口气,觉得周身空气都流通起来。
指尖酥酥麻麻,他的温度还在。
前厅声音嘈杂,游客们陆续出门,余笙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你快去吧,晚了东西可能会凉。”
“去哪里?”
余笙指了下隔壁那栋二层小楼,“从正门出去,左转就到了,隔壁明灿家,你拿着这边的房卡,可以在那边免费吃早餐。”
沈净晗嫌麻烦,旧时约没有餐饮服务,她跟隔壁餐馆合作,这边的游客都在那边吃饭,客房里的点餐菜单也是那边的电话。
江述眯起眼睛,“明灿?”
余笙点头,“就是昨晚给我雪梨干那个男孩,隔壁是他家的餐馆。”
江述没犹豫,干脆说:“不去。”
余笙转头看他,“为什么不去?早餐要按时吃。”
她记得江述从前胃就不太好,有回去她家做客,胃病犯了,妈妈还给江述煮了养胃的粥。
“不怎么饿。”江述拿一根树枝拨弄余火,语气随意,“你也在那吃?”
余笙说:“我不是,我和净晗自己做。”
“哦。”
好像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江述端着那碗中药跟余笙进了厨房,看她熟练地将药汤分成四份,一份直接喝掉,另外三份等晾凉了再装袋存进冰箱。
她喝药时几乎没有思考,直接就喝掉了,像喝水一样轻松。
这样的余笙,让人心疼。
江述记得,余笙很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冰激凌,喜欢糖果。
她从小在药罐子里长大,对那些苦得倒胃的药熟悉又厌恶,她摆脱不掉,又无能为力。
中药比西药还苦,她却已经习惯。
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大概会一直伴随她。
操作台角落白色的电饭锅滴滴响了两声,余笙说:“我煮了一些红枣粥,你如果不想去外面吃饭,跟我们吃一点吧。”
江述点了头。
粥盛到桌上,他才发现,红枣粥只有两人份,负责打扫房间的阿姨有一个请假没来,沈净晗在楼上帮忙,除了锅里给她留的一份,剩下的大部分都在他的碗里,余笙只给自己留了小半碗。
江述什么都没说,直接把两只碗调换过来,碗里的两颗红枣也都挑给她。
余笙抬起头,“我够吃的。”
江述低头喝了一口粥,“留着肚子,一会吃别的。”
余笙没有再看他,默默把桌子中间的饼盘和拌菜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坐在一起吃饭,余笙忍不住偷偷看他。
江述吃饭时很安静,温和又绅士。
他出身好,但没有许多富贵公子身上的高傲和坏习气。
记得有一次,她在瑞士的街头无意间看到江述和合作伙伴在爬满墨绿色藤蔓的复古咖啡厅里谈事情,他穿着精致合体的西装,坐下解扣,起身系扣,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矜贵不凡的气质。
那是余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他穿西装。
她莫名想起一个词。
谦谦君子。
沈净晗从楼上下来,看到吧台里的江述和余笙。
她停下脚步,没有过去打扰。
两人安静吃饭,偶尔看对方一眼,这样的画面,和谐又安逸,让人不忍破坏。
其实,沈净晗很羡慕江述。
不管怎样,他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人。
余笙曾说,她几次差点就死了。
可她没有死。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活着才能去爱,去感受,去憧憬,去期待。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红豆从休息区的吊椅上窜下来,扑进沈净晗怀里,被她一把抱住。
沈净晗有六只猫,这只红豆最黏她。
听到声音,余笙看向楼梯口,抬手叫她:“净晗,过来吃饭,给你留了粥。”
沈净晗抱着猫走过去,先看了眼余笙,随后将视线转向江述,淡淡开口:“你房间只开了一晚,要退房吗?退的话提前告诉我,我好排预约。”
余笙愣了愣,转头看向江述:“你要走吗?”
温和的光线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笼罩着余笙瘦削的肩膀,她的长发挽至耳侧,几根碎发绕在她泛红娇小的耳垂上。
江述看了一会,低声说:“不走。”
隔了几秒,他重复:“我不走。”
第004章
沈净晗暗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抱着红豆转身就走。
余笙忙叫住她,“吃饭啊,你去哪?”
沈净晗走向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先伺候这几个小祖宗,待会再吃。”
散落在大厅各处的猫猫像接收到信号一般,纷纷跳出来,眨眼间窜到沈净晗身旁,晃着尾巴跟她挤进房间。
空气安静下来,这里只剩他们两个。
余笙低头盯着自己的碗,用筷子拨弄一颗红枣,“一会有什么安排吗?”
江述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今天似乎化了一点淡妆,气色比昨晚好很多,“没什么安排,随便走走。”
“你的朋友呢?”
“是我表弟。”江述顿了下,“他已经跟几个同事出去了。”
“你要去找他们吗?”
“不去。”他已经吃完,放下筷子,“你呢,一会做什么。”
余笙吃掉一颗红枣,没有看他,“有点事,要出去。”
她好像没有要解释去哪里的意思,也没有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江述沉默将最后一点粥喝完,“哦。”
饭后,江述回房取钱夹,下楼时余笙已经走了。
这个时间游客都在外面,旧时约里很安静,只有墙壁上一个原木色挂钟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述一个人在附近转了转,在超市里买了一包男士内裤,几双袜子,出来后又在路边挑了两件白色短袖和沙滩短裤。
花里胡哨的短裤,跟陆辰辙身上那条一个风格,江述好不容易找到一件素一点的颜色。
昨晚回到房间,连灯都没开就躺下了,没有洗澡,现在很难受。
回房后他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外面还是套上他那件深灰色薄衫,出来后看看时间,还不到十点,想给余笙打电话,拿出手机才记起还没有她的号码。
忽然想起昨晚那个高中生。
他喊余笙什么,媳妇?
小屁孩毛长全了吗?知道媳妇什么意思吗?
他的思绪不太受控,想到这几年,可能有别的男人对她示好,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余笙性格温婉沉静,淡泊柔美,很有古典韵味,讲话都不会大声,非常容易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记得有一次,两人一同去小镇上最大的那家书店,他去停车,她在门口等。
那么几分钟的功夫,就有人来要她的联系方式。
余笙从不缺人喜欢。
余笙一个人上山去了那座寺庙。
寺庙规模不大,分为前后院,前院供游客参观,敬香跪拜。后院游客不能进,只有寺里的人和一些义工可以进。
特地从外地过来拜佛的人很多,每天清晨的第一炷香也很难抢,直到这个时间还有很多人。余笙绕过拥挤的人群,来到一处挂满藤蔓的长廊。
参拜许愿,心诚则灵。
来这里的人所求各有不同,求前程似锦,求美满姻缘,求儿孙满堂,家和万事兴。
长廊顶端挂满许愿木牌,木牌尾部垂下长长的红色流苏,寄托着人们美好的愿望。
余笙沿着这条长廊慢慢走过去,在其中一根柱子旁停下。
她仰起头,静静望着其中一块木牌。
木牌上只有两个字。
江述。
最美好的愿望都在心底,落在笔尖,只剩这两个字。
余笙默默看了一会,踮脚将木牌取下,轻柔将上面的灰尘擦净,放入随身携带的木匣中。
随后余笙继续向前,走到长廊的尽头,直接进了后院。
后院相对前院要安静许多,偶尔有三两僧人出入侧殿。
石板阶梯下有个中年男人,一身浅灰色薄衫,低着头,略弯着腰,拿一把扫帚,正认真扫地。
“周师兄。”余笙走过去。
周成涛,寺里的义工,在这里,一般都会称呼义工为师兄。
男人抬起头,看到余笙,友善地笑了笑,“来了。”
余笙点了下头,“嗯,姜爷爷在吗?”
“在里面。”
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看上去极有涵养,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疲倦,面容憔悴,礼节性施以微笑后,便恢复原本的衰颓模样。
余笙没有过多打扰,沿着侧边的小路,绕到侧殿后面,进了药堂。
药堂不大,只有两个房间,一间施药,一间供管理药房的师父居住。
严格说来,其实还不算是师父,因为他不是出家人。
听人说,这位年逾古稀的姜老已经在寺里住了大半辈子,因年轻时犯错,想出家以赎罪,但住持师父说他六根不净,不能出家,他便以义工的身份留在寺里。
他是中医,所以一直待在药堂,每周也会出去,在前院的偏室免费替人看病开方子。
余笙不能以出家人的称谓称呼他,便叫他姜爷爷,这样也更亲切些。
一进药堂的门,对面一整面墙全部是一格一格的药匣,左侧有老旧的木桌木椅,桌子上摆了个乌木脉枕,手腕搭着的地方磨损严重,看起来已经使用多年,脉枕旁有个开药方用的小本子和老式的蓝色圆珠笔。
姜焕生正坐在那把椅子上闭目养神。
余笙脚步很轻,但老人家还是醒了,他推了推那副用胶带缠了腿儿的老花镜,从镜片上方觑着她,“余丫头来了。”
余笙淡淡笑了一下,坐在木桌对面的椅子上,把怀里的木匣放在桌旁,“嗯,来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