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朝朝暮暮(出书版)——杨清霖
时间:2022-03-15 07:43:58

  率先冲过来的是小龚,她的嘴边还残留着些许酱油渍,瞪大眼将周怀若全身上下扫描了一遍后,目光停留在周怀若的皮草外套上,愕然道:“周怀若?你……你怎么会来我们这里?不对……你难道是她的克隆体吗?我哥魔怔了?这样干不犯法吗?”
  周怀若有些不知所措,正想礼貌地向她问个好,却蓦然听见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红色闪电侠T恤的高瘦青年正倚在厨房门口,一张俊脸异常涨红。他正表情痛苦地捶着胸口,脚边是一个碎裂的瓷碗。
  小龚惊叫一声:“夭寿,陈立元又犯哮喘啦?”说罢冲向沙发,在陈立元的背包里翻找他的随身吸入剂。
  再回过头时,小龚看见原本拖着行李箱的周怀若不知何时绕到了陈立元身后,神色相当严肃地伸出双手,从腰间将高她近一个脑袋的陈立元环抱住。
  小龚瞪圆了眼睛,问:“你在干吗?”
  周怀若无暇回答,一手攥拳向内上方用力顶了陈立元腹部几次,陈立元立马有了呕吐反应,猛地将噎住他的果核吐了出来。
  周怀若这才松开手,范蜀连忙将浑身发软的陈立元扶住,示意小龚赶紧把吸入剂拿过来。
  周怀若扫了一眼正从楼上冲下来的庄鹤鸣,退了两步,解释道:“他刚才是噎住了,不抢救很容易窒息。我以前管理家里的慈善基金时考过国际急救员证……刚才……刚才那是海姆立克急救法……”说罢,她微窘地笑笑。现在想想,她家基金会救助过的那些人,可比现在的她有钱多了。
  正在吸入气雾剂的陈立元闻言挣扎了一下,似是有话要说。坐在他身侧帮他抚背的庄鹤鸣心领神会,替他开了口,说:“谢谢。”
  周怀若心里一轻,似乎由此抵消了一个人情债,答道:“不客气。”说完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和几张纸币,“钥匙,还有早上的酸奶钱。”
  此时陈立元终于缓过气来了,庄鹤鸣这才起身,扫了一眼周怀若手里皱巴巴的纸币和她身后的行李箱,并没有接。他问:“找到房子了?”
  周怀若答:“总会找到的。”
  “正规租房要押一付一或押一付三,你付得起哪个?”
  她继续嘴硬,说:“我们便利店……有员工休息室,可以先在那里……”
  庄鹤鸣堪称穷追猛打,追问:“准备在里面搭帐篷吗?帐篷钱赚到了?”
  周怀若终于被噎住,正咬着牙想反击时,半躺在沙发上的陈立元突然举手想发声,哑着声音说道:“我、我家有房子呀。”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他,只见他正双颊绯红地望着周怀若,傻乎乎地笑道:“虽然我不像鹤鸣一样……我家的房子不多,也就七八处,你随便挑。”
  何其耳熟的台词,小龚一听,立马火了,先一步给他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说:“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恋爱脑’!从外卖小姐姐到夜市的车仔面小妹,你见一个爱一个就算了,这个能不能放过,她是我……”“哥”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庄鹤鸣射过来的冷冽目光狠狠封住,只得磕磕绊绊地补上一句,“以、以前的同届同学……”
  “同学那不就更好嘛。”陈立元丝毫没有眼力见,俊脸反而越发红了。他想起刚才第一眼瞥见周怀若时猛然被击中的心脏,一时间分不清那种心动是漫画书上出现过无数次的一见钟情,还是果核噎住他时身体的应激反应,他傻乎乎地笑道:“就比我小两岁呢……”
  陈立元的话还没说完,庄鹤鸣冰凉的嗓音犹如冷箭,瞬间刺破他全部的粉红色泡泡——
  “不能。”
  “凭啥啊?”陈立元愤愤不平。
  庄鹤鸣瞟了周怀若一眼,那眼神中莫名带些惋惜,像是一个原本想更深入地折磨一下猎物,却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提前给她个痛快的猎人。他走到茶几前拉开抽屉,抽出仅有的一张招租启事递给她,扭头对陈立元道:“她有地方去了。”
  陈立元见状简直怒从心生,庄鹤鸣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抱臂背起招租启事上的广告词来:“地段繁华,交通便利,最重要的是,押金全免,房租月结,只需要……三位数。”
  光是听就难免有些心动了,周怀若忙不迭地扫了一眼地址,问:“城南忠孝东路53号,三楼?”
  这地方听着耳熟,她摸出手机,扫了一眼没关的导航,愕然道:“这里?”
  庄鹤鸣摇头,一本正经地纠正她:“三楼。”对上她如坠云里雾里的眼神,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这里……是二楼。”
  (5)
  周怀若来到庄鹤鸣的工作室门外时,便仔细打量过他的房子。位于商圈外围的两层半小楼,隐在一圈冬青球与数棵樟树背后,颇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一楼正门挂着朱红底色的黑字楷书牌匾,上书笔走龙蛇般的“虚谷香舍”四字,二楼应该是自用,还剩半层用来做屋顶花园,远远便能感受到它的闲适致远。
  但上述所有的好处,指向的都是宽阔敞亮的一二层,三位数出租给她的是多余的半层,即挤在露台上各色花草之中的一间小房,巴掌大,堆满旧书和晾香架,架上放有正在阴干的线香,还有随时监控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为了保证沉香能够自然干燥,避免阳光的暴晒影响成品品质,只能将其放在这个没有窗的小房间里。”庄鹤鸣解释道,“不过这也有好处,即便我将架子搬走了,香气也会留存许久。沉香本身幽香温醇,有镇定心神之功效,可以使睡眠更加安稳。”
  一旁的周怀若可谓目瞪口呆,这房间真是简陋得刘禹锡看了都要连夜起来删掉《陋室铭》的程度……
  “人类怎么可能做得到,在这样一个连呼吸都困难的狭小空间里生活?”
  负手而立的庄鹤鸣用眼角余光睨她,说:“人无奈的时候,就可以做到。”
  周怀若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说:“这地方还没我家马桶待的地儿大……”
  庄鹤鸣耸耸肩,说:“那周小姐请便吧。我本来也只是看在你帮了我好朋友一把的份上帮你,如果你不喜欢,我自然不强求。”
  周怀若闻言瞬间清醒,现在哪是她挑房子的处境?摸摸口袋里连去廉价旅馆住个钟点房都不够的纸币,再望望屋外魆黑的夜色,她眼睛一闭,妥协了,说:“不,我喜欢。”
  有些走神的庄鹤鸣听到这几个字,心底微惊,问:“喜欢什么?”
  周怀若睁开眼,指了指天花板,说:“这里。你的房子。”
  他这才明白过来,轻笑一声,漆黑的眸子望向她时波光流转。他在转身前还是决定说出心里的那句话,轻飘飘的口吻:“我以为你说,喜欢我呢。”
  周怀若有点发蒙,逐渐加速的心跳让她接不上话,只能无声地望着庄鹤鸣远去的背影。喜欢肯定还是喜欢的,但如今事过境迁,她失去了所有,还能拿什么来喜欢别人呢?
  (6)
  那晚周怀若赶着去上班,确定好租约之后,领了钥匙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又是整整十二个小时的忙碌,这期间她反复地询问自己:真的不用流落街头了吗?真的要和十几岁时暗恋的人朝夕相对,做他楼上小房间的小租客?
  这种让三天前的她来听都觉得是疯话的想法,直到天亮下班都没有给她带来一丝真实感。
  便利店离香舍不远,走路不过八九分钟。进门时屋内一片寂然,昨晚众人聚餐的热闹氛围已然四散,只剩满室馨然的檀木香。她蹑手蹑脚地上到二楼,发觉楼梯右边的卧室房门大开,里面晨光满屋,却空无一人。
  这是庄鹤鸣的卧室,昨晚上楼前他给她介绍过。房间装潢是深色系的简约风格,如其人般干净利落,同时也很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庄鹤鸣起床了吗?要不要打个招呼?这样想着,周怀若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门,刚探进去半个脑袋,那凉得如雪水般的嗓音忽而在她身后响起:“你看什么?”
  本就累得发软的双腿险些跪下去,周怀若回头,看见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庄鹤鸣,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
  因为惊吓她回得有些磕磕绊绊:“我想着如果你起床了的话,该和你打个招呼……”
  “七点是我晨间运动的时间。”他淡淡道,“九点香舍营业,下午六点打烊,全年无休。”
  周怀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就给自己介绍起这些来,只能附和地点头。他迈步到她身旁,从楼梯左边的房间一一指过去,介绍道:“太阳不下山不起床的妹妹的房间,厨房、客厅、书房、客用卫生间,也是你的浴室。热水器是电能的,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开关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冷水。基本的洗漱用品都有,如果有别的需要,就自行购买。”
  “好的……”
  “洗衣机在二楼阳台,洗好之后晾到三楼露台,没有衣架可以去我房间衣柜里取,但我的东西不要乱动。”
  周怀若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正要说点什么附和一下,庄鹤鸣却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的房间昨晚我们收拾过了。买的是常用规格的单人床,衣柜放不下,挑了个简易的落地衣帽架。如果需要用书桌,可以去我的书房,但里面的藏品和我的文件不可以乱动。这就是我能提供给你的全部条件了。”
  说不惊讶是假的。原本她还一直在想兜里这点钱要怎么花才能布置好那个过于简陋的巴掌房,没想到上个班回来,庄鹤鸣就全部搞定了。这样尽职尽责的房东当真是世间难寻,此刻庄鹤鸣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异常高大,她试图恭维他一下,说道:“真是让你破费了……”
  他笑了一声,说:“倒没花我的钱。”
  周怀若满眼疑问。
  “我跟陈立元说:‘你认为你那条小命值多少钱,就给她买多少钱的家具。一切手到擒来。’”
  刚刚他在她心中的高大形象瞬间坍缩……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其实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庄鹤鸣对此不置可否,说:“你如果救的是我,我未必会让你留下。”
  “那为什么……”
  “立元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就像我的胞弟。他心性率直,没定性,也不懂多少人情世故,有些人情债我可以替他还。”
  但有些人不可以很轻易地被他抢走。
  周怀若听不到后半句,只想着原来是因为陈立元,想不到这庄鹤鸣还是那种格外讲义气的类型。而讲义气的庄鹤鸣很快又破坏掉了他的好形象,继续贯彻他的作风,道:“不过那些旧书还放在楼梯上,你有空的话帮我整理一下吧,擦干净了摆到我房间的书架上就行。”说完似乎想起她是刚下班回来,良心发现一样补一句,“累的话,可以睡醒了再整理。”
  周怀若朝三楼望了望,发觉旧书在通往她房间的楼梯上堆成了小山,除非她腿长两米,否则根本不可能跨得过去。
  她说:“那我现在整理吧,庄……庄先生你先忙。还有就是……”她顿了顿,终于鼓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谢谢你。”
  他嘴角微翘,表情没有多大变化,眼神却是软的。
  “如果真的很感谢的话,就多交点儿房租吧。”
  周怀若面不改色地装傻,甜甜一笑道:“那我少感谢点儿,你是不是得倒贴?”
  庄鹤鸣的嘴角不自觉地跟着她翘起,道:“看倒贴人还是钱?”
  “任君选择呀。”
  “那我觉得,我不想给钱。”
  说完,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安静地笑起来,没有多大表情,笑意却直达眼底。那一刻庄老板心里想的是,一直以来他都认为“甜”是一个有关味觉的形容词,但一见到她弯起眼睛的笑容,就觉得自己从前的理解实在过于狭隘,她的笑容才是“甜”字最好的注解。
  她一笑,就连呼吸都变甜了,眼前的晨光都鲜艳起来。
  庄鹤鸣出门后,周怀若便独自一人整理那些旧书。逐本擦干净后叠放整齐,再一摞摞地搬到庄鹤鸣的房间去,一本本地放进书架。她家还没破产时从不曾做过家务,唯一需要动手的便是整理她的书架,因为这不需要学,只需要按心情来。大概也是得益于此,现在打工了,她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也是整理货架。
  按照文体分类将书进行排列,她在将一本放错的诗集抽出来时,带落了旁边一本发旧的英文小说,书本与夹在其中的纸张一起掉落在地。她跳下凳子去捡,目光触到纸张封面时狠狠僵住。
  那是一本旧到发黄的数学作业本,封面是八中的校徽,页面正下方整整齐齐地写着所属人的信息:
  高一七班 周怀若
  那是八年前了。
  她知道庄鹤鸣立志上耶鲁大学之后,也决定好好学英语,跟随他的脚步去喝喝洋墨水。
  于是两人再见面就是在那个离学校最近的托福培训班。她底子好,一进去就能上和他一个水平的高阶班,老师和同学都把她当宝贝,只有他看她的眼神平淡无波,和看其他陌生人别无二致。她都还没来得及想怎么一步步接近他,就听说他要参加托福考试了,也许申请下耶鲁的录取通知之后就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她吓得不轻,熬了个大夜憋出一封满满当当的情书,在庄鹤鸣考前来上课的最后一天偷偷地将信塞进他书包里,焦心地等着回复。一天,两天,三天,直到周三被催交作业时她从书包里摸出那封粉色的情书,才惊觉自己竟然紧张到把数学作业本当成情书塞给了他……
  庄鹤鸣看到时得是什么心情?周怀若设想过无数遍。某天他整理书包时,在里面发现一个陌生人的数学作业本,还是已经用完,但没有一次拿到满分的作业本……
  周怀若臊得几乎想连夜搬离这个星系,但转念想想,他也不认识她,可能看两眼就把本子丢掉了,这样的话似乎就没什么值得尴尬的。
  那次托福考试他果然高分通过,周怀若再也没在培训班里见过他。那颗火流星顺利完成了在这个星系的旅程,奔向了无垠的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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