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想到,八年后,在二十五岁的庄鹤鸣的房间里,在一本他翻得发旧的英文小说中,居然找到了这本闹了乌龙的数学作业本。
如果他当真不认识她,如果他当真不记得她,那为什么会将这个一文不值的作业本留存了八年之久?
第三章 “但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麻烦。”
(1)
周氏的破产新闻继续沸扬,无论是周怀若母亲那边的风吹草动,还是周怀若本人的一言一行,都会被看不见的镜头捕捉、放大,引起无数有根据或无根据的揣测。周怀若落魄到在便利店兼职、入住不知名小香舍的消息自然很快被传到网上,不出意料地成了众人谈论揶揄的笑点。
小龚向来爱在八卦论坛蹦跶,这天中午正窝在沙发边刷手机边吃零食,余光瞟见周大小姐正从楼上下来,探了个脑袋笑眯眯地问她:“请问庄先生在哪儿?我找他有点事。”
小龚看着眼前活生生的八卦帖女主角,从屹立在名媛圈金字塔顶端的财团大小姐到如今住在她家半层小阁楼里,这种人生的大起大落到底得有多强大的内心才能适应得过来?
她一时有些难言的感慨,一把将薯片塞进嘴里,笑答:“在楼下工作室呢,有客人来了。”说罢又对周怀若想说的事有些好奇,干脆起身,“我跟你一块儿下去吧。”
两人结伴下到一楼,见庄鹤鸣正坐在大厅中央的根雕茶桌前,手拿一柄铜色香铲,神情专注地往金莲香篆炉里放楠木粉。桌上另一只梅子青香篆炉中焚起的白烟袅袅地绕了他一身,衬着室内陈列的各色古典器具和香木,宛若仙人降临。而那几位游客模样的客人,却被排除在萦绕的香烟之外,正立在香架前神色尴尬地把玩着盒装的成品。
这一看就是不会做生意的……
周怀若停在庄鹤鸣身侧,问道:“你都不招待客人的吗?”
小龚大大咧咧地坐下,直接拿起自家哥哥的茶杯灌了一口茶,见惯不怪地耸耸肩说:“我哥卖香就跟姜子牙晒鱼干一样,随缘。”
庄鹤鸣瞥她一眼,说:“你说的是姜太公钓鱼吧。”
文盲小龚理直气壮道:“钓鱼要等愿者上钩,再等到晒成鱼干,那不更是晒个寂寞?”
周怀若被她展现在这句话里的逻辑所折服,又望了望那些客人,虽穿着并非奢侈品大牌,但首饰繁多且名贵,举止也不算粗鲁,完全符合香制品的销售目标群体。于是她问庄鹤鸣:“那架子上,最贵的是什么香?”
庄鹤鸣头都没抬,说:“顶层的手工线香。”
线香她知道,使用时需要用到香插等工具,不大适合入门者使用。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要入门级别里价格最高的。”
“第三层,无粘粉盘香。新进的设备,价格故意抬高了试水。”
他垂眸说完,手头的工作恰好收尾,抬头正想问她问这些做什么,周大小姐便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轻拍一下他的肩,笑道:“看好了庄老板,热情地给客户推销优质的产品,也是商家经营的必修课喔。”
说罢,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衣着,踩着高跟鞋来到客人面前,微笑着热情地打过招呼,问道:“各位有没有挑选到心仪的产品呢?”
有客人摇头,有客人举起一些价位较低的产品,询问她一些使用事宜。她一边应付着,一边不着痕迹地将客人选中的那款低价盘香放回原位,顺手拿起香架第三层的无粘粉香,优雅客气地笑了笑,用相当专业的口吻说道:“几位先生,说起入门香品,当然是这款无粘粉香最有市场。香制品的品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制香师的水平和原材料的优劣,而本香舍的制香师庄先生出身沉香世家,父辈熬过了制香行业最为低谷的时段,传承下来的手艺肯定是经得起时间和市场检验的古法技艺,成品也绝对是上佳。中国的香文化传承数千年,讲究的就是一脉相承,就是一个‘纯’字。这款盘香不添加粘粉,只选用最高级的纯香粉制作,力求还原香木本身的味道,不就刚好能够体现这种文化追求嘛。”
几位客人听得很是认真,询问了价格后又与她推拉了几个回合,最终以标签上的原价卖掉所有现货。
小龚目睹全程,心醉神迷间仿佛看得到从前的周怀若是怎样在这座城市最高级的写字楼里运作一家上市大公司的,观察与巡逻是她施展权力触手的戏剧走位,推诿和挪移是她操纵资本的无声手势,客户和员工都是她摆放的乐高小人儿,而她表面上看起来又那么人畜无害,漂亮得就如同高级展览馆里那些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蜡像。
小龚用手肘戳了戳一旁推销技能为零的哥哥,问:“咱们家的香……有这么了不起吗?”
庄鹤鸣仍旧没有表情,答:“她说我传承父辈技艺,我们那位‘父辈’连香篆都没摸过,你说呢?”
“那……那什么无粘粉……”
“传统制香向来是添加粘粉的,无粘粉香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新浪潮,如今销量不及有粘粉香的二十分之一,你说呢?”
小龚失语了一阵,和自家哥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最后由衷地发出感叹:“这周大小姐真是销售鬼才啊!”
“销售鬼才”送走客人,走回来相当得意地叉腰,笑道:“简直易如反掌嘛。”
庄老板看了她一眼,挑挑眉,不置可否道:“确实遗传到了一些资本家的基因。”能编,敢说,浑身是胆,行动的唯一目标就是弄到钱,这简直是百分百的资本家基因。
周大小姐得意地晃晃脑袋,说:“我可是耶鲁大学经济学系毕业的,推销个产品那肯定是牛刀小试嘛。”说着她坐到离庄鹤鸣最近的位置上,神秘兮兮地遮住嘴巴,低声道,“如果有兴趣的话,你的那几千万拆迁款我也有办法帮你翻几番。我的要求不高,给我……净利润的一成就行。”
庄鹤鸣扫了一眼她伸出来的食指,淡淡一句:“拒绝黄赌毒。”
“谁跟你说是那些勾当?”
“因为世界上来钱快的方法无外乎以上几种,并且都已经全部写进《刑法》了。”
“大哥,我是耶鲁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好吗?通过合法投资获得最大盈利的方法是写在这里的,懂吗?”说完,她指指自己的小脑袋瓜子。
庄鹤鸣却仍然无动于衷,目光在茶盏和周怀若之间逡巡一圈,不着痕迹地将话题一拐,道:“你似乎很得意自己的名校毕业生身份。”
“我得意的东西可多了,只是破产之后能拿出手的就剩这个了。”
庄鹤鸣抿了口茶,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回忆什么,最后说出一句:“我原本也要去耶鲁大学就读,当年家里连机票钱都准备好了。”
周怀若心底微惊,他这句话她算知道前一半,但眼下不能也不敢承认,生怕他就此便猜到自己曾经那样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的事实。于是赶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随口敷衍说:“这么巧啊。”
这反应反而让庄鹤鸣觉得奇怪,狐疑道:“我以为你会说你知道。”
“我?”周怀若心虚地干笑,“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你说你记得我。”他理所当然地说,“并非我炫耀,但当年我要出国读书的事,在八中也算是件新闻吧。”
何止是新闻,简直是连续霸榜几个月的大事件,校园里的光荣榜、宣传栏乃至横幅,学校的官网、官微乃至老师们的朋友圈,到处都挂满了庄鹤鸣的录取消息,直到毕业季结束,他离校数月后都舍不得撤下。
于是她只能乖乖地承认:“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吧……”
庄鹤鸣瞧她躲躲闪闪的心虚模样,忽而笑起来。明明知道却不敢承认差点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隐瞒呢?于是他胡乱地猜了一嘴,道:“该不会你去耶鲁大学也和我有关吧?”
天晓得周怀若那一刻是怎样一副失措的表情,紧张得连脖子都开始升温了,口吃道:“谁谁……谁说的!你这人怎、怎么这么自恋啊!况、况且,你也没去耶鲁大学不是嘛!”
庄老板的眼里闪过一丝怀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去?”
周怀若的情绪瞬间转为震惊,失声道:“你去了?”
“没。”
敢情在这儿把她当猴儿耍呢!她气极,终于借着愤然问出那个她好奇了许多年的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答得随意:“不想努力了,回家继承家产。”
周怀若拿眼角余光睨他,说:“要点脸吧,我都还没说继承的事儿。”
“不信算了。”他淡然处之,抬手开始收拾茶桌。
周怀若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龚,见她一脸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真的?
小龚顺利接收,连连点头,说:“我哥高中毕业之后,香园有了投资方,扩建了好大一片,而且又遇上国家颁布扶持本地的种香行业的新政策,咱们家的香树身价翻了好多倍呢。”
这里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香城,早在唐宋时期便以种香制香技艺闻名,但周怀若家是做房地产发迹的,乘着时代的浪潮一直追逐现代化产业,对几近萎缩的香文化可谓是丝毫不感兴趣,只当是些陶冶情趣的小玩物。因此她对这种制香行业的了解,只停留在一个本地人所应具备的常识层面,并不比任何一位路人甲要多。
周怀若拿起庄鹤鸣手边剩下的小半截沉香木,轻轻地捏了捏,道:“这能有多值钱呀?”
庄鹤鸣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报上价格,说:“不贵。你手上的是中品,六千一克。”
周怀若闻言内心简直瞬间掀起狂风骤雨,这一克比黄金还贵!那这满室的木头,加起来不比他那栋拆迁房的身价高?难怪他一点儿暴发户的样子都没有!到底是谁告诉她他家境一般的,传八卦能不能有点求真务实的精神啊?
幸好,多年来的交际经验已经淬炼出她坚强而淡定的心志,即便心中已经电闪雷鸣,表面上还是能维持住惠风和畅的样子。她微笑着火速将那块小木头放回原位,满不在乎般说道:“就还好吧,我以前拿来糊墙玩儿的黑松露酱也就差不多这个价格。”
言毕又怕庄鹤鸣故意追问刁难她,赶紧转移话题,问道:“所以,你当年没去耶鲁,也没上大学吗?”
“当然上了。”
周怀若又迷糊了,问:“在哪儿上的?”
他报出国内一所普通大学的名字,就位于本地,虽说也是省属重点大学,但在一本率近百分百的八中学子心目中,都不屑拿它来保底。因此周怀若更加不解:以他当初的条件,怎么会去这种学校?
她踌躇半晌,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去这所学校?”
他给出了两个理由:“离家近,法学院很强。”
周怀若有些惊喜,问:“你还是读了法学?”
“那不然我是闲得慌才背法条的吗?”
周怀若努努嘴,说:“我以为有家产继承了,梦想就可以扔在一边了。”
他侧过头,玩味地笑道:“你对这点好像比较有体会吧,周大小姐。”
“对啊,所以刚才我那句是现身说法。”周怀若很坦然,她就是打定了心思继承家产,但谁能想到变故横生呢?
庄鹤鸣一脸惋惜道:“真遗憾,家产已经跟你分手了。”
“我可以追回来。”她叉腰。
“勉强是没有幸福的。”
“谁说?强扭的瓜可甜了。”
庄鹤鸣看她抱臂气呼呼的样子,忍俊不禁,道:“看来很有扭瓜的经验嘛。”
她故意摩拳擦掌,吓唬他道:“你想试试看吗?”
“我?”他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她,“我你不用强扭。”
哪怕人人都说他只可远观,但他一个眼神,他再远再高,也乖乖落下来了。
一旁咬手指的小龚窃笑,看着当机的周怀若,插了一句:“赶紧冲啊姐姐,这‘瓜’说他包熟!”
庄鹤鸣顺手敲了下小龚的脑袋示意她闭嘴。
周怀若脸上有点红,垂低了脑袋,小声道:“我们不是在谈继承家产的事儿吗……”
庄鹤鸣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也没忍心让她冷场,随口接一句:“我觉得还行吧。”
周怀若嗤笑,一脸的不相信,道:“你这不闹吗?继承了家业又读了喜欢的专业,这不就是钱的功劳吗?这你还不喜欢人家?”
庄鹤鸣闻言,倏忽笑起来,眼神有些意味不明,耳朵却渐渐泛红。
他说:“你还说你不喜欢我。”
周怀若实在跟不上他的思维,这怎么又跟喜欢他扯上关系了?
“知道我没去耶鲁,知道我喜欢法律,想读法学……”他一边数着理由,一边逐个将香炉收进木箱,最后稳稳合上盖子,抬眸看她,“这么关注我,还敢说不喜欢我?”
周怀若被他看得心虚,几乎是反射性地想跟他抬杠:“我没说过我不喜欢你啊!”
庄鹤鸣笑得更深,了然地点头,说:“行,那我知道你喜欢我了。”
周怀若这才发现自己那句话的歧义,连忙解释道:“我是说,我没说过‘我不喜欢你’!是没说过‘我不喜欢你’这句话!”
庄鹤鸣显然不想听她的解释,拿起桌上的打篆用具施然离去,身影隐于各个陈列的木架之中。周怀若愤懑不已,转脸问小龚:“你听得懂吧?我说的根本就不是那个意思!”
全程观战的小龚托腮,傻笑道:“不懂,我只觉得上头。”
这兄妹俩是给耳朵装了什么过滤器吗,只能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小龚笑完,显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又撺掇周怀若道:“姐姐,你不是找我哥有事吗?”
周怀若这才也回过神来,但显然眼下已经过了开口的好时机,只得作罢。她懊恼地叹了一声,又问小龚:“你不是和我同届吗?为什么叫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