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一直郁结于心的某些东西。
“再让我抱抱。”
泷姬沙哑着嗓子,双手将两面宿傩抱得更紧。
层层叠叠的华美绸裳与闪耀着月光色泽的长发,顺着两面宿傩的身体逶迤而下。温香湿润的呼吸就撒在他颈部皮肤,酥酥痒痒,一股麻意顺着鼓噪的血脉流入心底。
两面宿傩没有拒绝,只是低垂下视线,暗红色的眼瞳俯视着怀里人的发顶,眼底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
“宿傩。”
两面宿傩置在身侧的手指抖了抖,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那个……”
泷姬仰起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然后,举着自己酸胀的手臂给他看,“你能不能减减肥?你现在太胖了,腰身粗得不行,比我妈妈要生大狗子时还要粗!我双手要这么——使劲,才能抱住你,真的好累啊!”
“……胖?”
泷姬点点头:“嗯嗯!不仅胖,还太硬了,抱着一点都不舒服,硌得慌。不然,我本来都可以直接抱着你睡觉的。你能不能减减肥?变得软一点、香一点。啊,如果能变得跟我妈妈一样就更好了。这样的话,我以后就都可以安然抱着你入睡了。”
自从杀生丸降生后,妈妈就再也不愿意抱着她睡了。
之前,她还有月长石聊以慰藉。如今,月长石不见了,杀生丸又经常拒绝她的要求,她想找个妈妈牌抱枕已经很久了。
现在嘛,宿傩就很好。
个头高大魁梧,可以像妈妈一样,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身体温度也比她高,跟月长石一样,抱在怀里暖呼呼的。
虽然他说话跟杀生丸有的一拼,夹枪带棒的,但他话少行动也少啊。
“宿傩宿傩~你减减肥呗。”
远离狗男人,也换个环境。
泷姬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真的棒极了。
她振奋从他怀里坐起身,双手捧住他的脸,倾身凑近,六目相对,碎金铺就的眸子盈盈看向向暗红色的眼底,“我想跟你住在一起~反正你现在就一个人,我过来也不算得上打扰。而且,我还可以保护你哦。”
绮丽莹润的小脸陡然在他眼前放大,饶是见多识广的两面宿傩,也被晃了下心神,呼吸发紧,几乎要忘记她是狗的事实。
“呐呐,宿傩,快同意吧!你不吃亏啊!”她使劲揉搓着两面宿傩棱角分明的脸。
而两面宿傩,只是用四只暗红色眼瞳沉沉盯她,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一双手按在她肩膀上,将她稍稍推远些,另一双手则拉住她胡作非为的手掌,摁在自己肚子上:“这是什么?”
“肉。”
“什么肉?”两面宿傩深吸一口气。
闻言,泷姬不客气捏了捏,感觉到掌心滚烫的皮肤骤然绷紧,露出结实的肉块纹理。
她吧唧着嘴,回忆起自己这些年吃过的肥肉、瘦肉、五花肉,一口咬定:“运动量很足的肌肉。”
“肌肉也能叫胖?”
“可你太壮了啊。”
泷姬歪头瞅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我喜欢的,是妈妈那样香香软软的,或者是月长石那样热乎乎、软绵绵的。而你嘛,既不软,还硬,我抱着不舒服呀。”
说着,她还嫌弃地直撇嘴,“还不如满身都是肥肉呢,那样的话,最起码我抱着还软和。”
“那你直接去找你妈妈好了。”
两面宿傩陡然变了脸,瞪像她的目光阴郁狰狞,无情将她拎出门外丢掉,在关上门之前,无视她可怜巴巴的模样,尤不解气地补了一句,“没断奶的臭狗崽子!”
泷姬:“……!!”
*****
泷姬气急败坏。
一步一顿,将过膝的荒草踩到,再发泄似的狠狠跺上两脚。
“真是的,我都没有嫌弃他长得太高太壮,只是委婉提醒他减肥,他竟然就恼羞成怒骂我!”
“而且,上来就骂我狗!”
一想起来之前的事,她就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怎么敢骂我是没断奶的狗崽子?太过分了!”
“狗崽子怎么了?没断奶怎么了?我又没抢他的奶!再说了,我妈妈那么漂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蛊惑狗心的魅力,我喜欢妈妈有错吗?”
“……不仅无视我的好心,还拿狗辱骂我,哼,再没有比他更可恶的臭小鬼了!”
“生气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跟他一起玩了!”
泷姬像只发怒的小野牛,一拳打爆碍事的高大松杉,在荒林原野里横冲直撞,遇山翻山,遇河涉河,遇墙爬墙……
“我不是说过了,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吗?”
宛如愤怒野兽的怒喝,从几帐和屏风深处传来。
泷姬爬墙爬了一半,被突入起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脚下没踩稳,直接摔入院内,发出一系列稀里哗啦声,惹得寝屋深处脾气不好的主家,发出更加愤怒的咆哮!
“滚——咳、咳咳咳……”
那人身体似乎不太好。
还没咆哮完,就捂着胸口倒在榻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泷姬撅着嘴巴,悻悻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尘土,抬手摘下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到的片叶草沫,正在心里默默吐槽这人好凶,却听见刺耳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不妙的念头霎时涌上心头,她吓得小脸煞白:“别不是被我气死了吧?!”
这位暴脾气主家的居所,与宿傩普通的和室完全不同,是贵族们最喜爱的寝殿造结构。
山檐式围墙圈起偌大一片土地,其中构建了池塘、连桥、中岛、以及由不露天的走廊连接起来的各式殿屋。
澄净的月色下,鹅卵石堆就的小路将庭院分割出数个花园苗圃,其中,各色植株仍然是枯败萎蔫的状态,但细微的绿色已经从枯黄的根部萌芽,想来不久之后,此间草木就会繁盛蔓长起来。
不过,这家主人应该是不爱花,庭院里没有一株会开鲜艳芬芳花朵的植物。
泷姬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走上台阶,掀起外箱垂落的御帘,猫身进去,有穿过几帐和屏风的阻隔,她终于来到主家居住的寝殿。
主屋里有着刺鼻的苦味,即使捂着鼻子,药汁的苦味还是如影随形。除此之外,还有极其浓郁,足够浸染地板之中,抹不去的血腥味。
泷姬心惊不已,再不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趴在地上的主家翻过身,确定他并没有气吐血后,绷紧的心弦顿时松了半分。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接着抬手去试歪在地上的主家的气息,嘴里还不停念叨:“喂喂喂,你可别死了。我又不是故意闯入你家来的,根本没有要害你的意思。要是我不小心背上杀害无辜之人的名声,爸爸肯定又会逮着我念经,到时候,我绝对会呕死!”
虽然妖怪杀人并非什么罕见的大事,但她根本没有杀人啊!
没做过的事情非要按在她头上,这种事情,怎么想怎么让人暴躁呢。
所幸,主家还有呼吸。
虽然很微弱,放置在他鼻子下方的手指,能感受到了细若游丝的气息。
尘埃落定。
泷姬提到嗓子眼的大石头也得以放下。
她抹去额上不存在的冷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平复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
待主家气息更平稳些,泷姬重新将他扶回铺着柔软褥子的榻上,盖好薄衾,避免他在夜露深重的时刻着凉。
别看这位主家住得宅邸高深华丽,然而,却没什么人伺候的样子,以至于泷姬想趁着仆人过来,偷偷溜走都做不到。
夜黑风高的,又只有他们两个,一旦主家死了,哪怕不是她害的,也是她害的。
所以,在明确这个暴脾气主家不会突然暴毙之前,她根本不敢擅自离开。
泷姬曲起右腿,在榻前盘膝而坐,手托下巴,一边哀叹自己这该死的运气,一边拿碎金眸子上下审视眼前这个差点让自己背上杀人罪名的男人。
他脾气很暴躁,可他的身体状况却不像是能支撑得起那副狗脾气的样子。
个子高挑,身上却没有什么重量。
刚才搀扶起他时,掌心就像是直接扶到了一把骨头,不比当初的两面宿傩强多少。
而且,从他身上,还散发出特殊的微苦辛涩气息。
虽然没见过猪跑,但泷姬知道,那大概是因为他常年吃药,使得药味浸入血肉,从而染上的味道。
身为病人,应该放宽心情,才可以痊愈得快。
然而,这个主家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拧着眉,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泷姬指指点点:“身体不好,还斤斤计较,这种情况下,要是能痊愈,才是真的有鬼嘞。”
不过,虽然他脾气不好,但模样还算可圈可点。
眉眼秀气。
即使皱着眉头,也不减其文弱气质。
尤其,此时的他只穿着柔软的白襦袢,一无所觉歪躺榻上,打着卷儿的黑发长发失去发带的约束,凌乱散开,逶迤榻间。而他深陷蓬松发里,让那张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看起来更小了。
漆黑的发与苍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照,让他呈现出近乎脆弱的透明,仿佛下一刻就会死掉。
这副极其柔弱的姿态,很容易勾起某些狗不必要的怜悯。
泷姬使劲儿揉了把脸,移开视线,困惑随之而来。
最开始的时候,她嗅到了很重血腥气,那样浓郁鲜明的气味,导致她以为自己把他气吐血了,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可仔细端详后才发现,他唇边没有血迹,地上也没有。
由此可见,虽然他确实被气昏过去,但并没有吐过血。
可那些血腥气是哪里来的?
主屋里气味冗杂,对她很不友好,泷姬皱了皱鼻子,拒绝再思考下去。
反正,只要不是被自己气吐血了,怎么都好说。
主家醒来的时间,远比泷姬要想得更早。
泷姬刚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榻上的主家就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紧接着,便以病人完全不该有的警觉心,倏然睁开眼。
他猛地惊骇坐起身,在看清眼前之人并非那个被自己杀死的医师后,惊悸的心脏逐渐缓和下来。那股惊惧的表情,也很快从他煞白的脸上褪去,只余下隐晦的沉色:“你,是谁?”
他起得有点急,说话间,眉心拧成结,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摁住额头,苍白的唇角溢出不适的呻、吟,眼睛从掌心下来投来质疑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泷姬。”
顿了顿,泷姬一脸无害地看向他,“如果我说,我是不小心路过,你信吗?”
主家没有回话,只是抿着嘴,不虞地盯她。
泷姬:“我真的只是路过!只是被你一吼,不小心吓得掉了进来。”
主家手抵着嘴唇,忍耐地咳嗽起来。
泷姬捡起榻上的外衣,给他披在肩上,就见他一脸震怒,猛然看向自己。
她赶紧举起双手,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怕你死了。”
“这个时节,晚上温度还是有点低,我倒是不没关系,可你身体不好,身边又没有可靠的仆人伺候,一旦受凉,肯定会加重病情,到时候,撑不撑得下去都不一定呢。”
然而,听完她的话,主家非但没有感谢她体贴的意思,反而表情更加狰狞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行,他似乎恨不得跳起来打人。
“哎哎哎,别生气别生气!”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好心哪里招惹他了,但他这副糟糕的身体,真的经不起剧烈情绪波动。
泷姬来到他身边,赶紧给他拍拍后背,贴心给他顺气:“真不知道你哪里来得狗脾气,动不动就生气。我不小心爬了你的墙头,你生气;好心帮你披衣服,你也生气。你哪里来得那么多气啊。自己身体什么情况,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干嘛总是气气气的?”
“小心把自己气死了……”
她话还没说完,主家就猛地哽住脖子,面色憋得青紫,就在泷姬以为他会再次厥过去的时候,主家“哇”得喷出一口血。
剧烈咳嗽,夹杂着呕血的声音。
消瘦的腰佝偻成虾米状,单薄得像是一张纸,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如果不是泷姬就在他身边,及时撑住他身体,他就已经被上涌的气血带倒,伏在地上起不来。
主家撕心裂肺的呛咳着,时不时干呕,神情痛苦,脸色煞白,眼眶通红。
泷姬被他濒死的样子吓得头皮发麻,慌忙给他擦着唇边的血污,顾不得自己衣物被弄脏。
“我不说了行不行?你快别生气了!你要是气死了,我可就这辈子都摆脱不掉杀人凶手的名头了。”
“当初,我只是说想杀弟弟玩玩,就被爸爸逮住念了好几天经,要是被他知道,我真的气死人了,哪怕我说不是故意的,他也肯定会念叨死我的!”
“……实在不行,等我走了,你再死,行不行?”
蓦的,一只发颤干瘦的手死死摁住泷姬帮他擦拭手指。
对方掌心冰冷潮湿,触之不像是活人,更像是一条阴湿的蛇。
“闭……嘴!”
主家偏过头,通红的眼睛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她,喑哑含混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逼出来,带出无边的怒意。
泷姬乖乖息声。
一时间,主屋里,只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喘息,以及无法停止的咳嗽。
“……大人,需要小的传唤新的医师过来吗?”纸障子门外,传来家臣担忧的询问。
从泷姬方向,可以看对方恭敬伏跪的身影。
“滚!!”
而主家,就像是被碰到逆鳞的野兽,发出更愤怒的暴喝,同时捡起榻上的枕头,狠狠砸向纸障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