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对西国漠不关心的泷姬，杀生丸敏锐从两面宿傩的话语间察觉到什么，迟疑片刻，率先开口询问。
“哇，好难得哦。”
泷姬不可思议看他，“你竟然会主动跟人类搭话！平日里，你明明连跟我说话都欠奉！”
她嘴里塞得满满的，吐字不清还要说。
“我为什么不想奉陪，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杀生丸冷笑。
泷姬果断摇摇头。
她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可把杀生丸憋得不行。
两面宿傩看看拥有严丝合缝脑回路的泷姬，又瞧了瞧脸色阴沉快要滴出水的杀生丸，心底划过一丝兴味。
“妖怪们似乎在酝酿什么。”
两面宿傩一边投喂两只小狗崽子，一边说出自己的看法，“这几个月，我看见很多从未见过的妖怪都在往这附近汇集。虽然不至于干扰我的生活，但妖怪们屡屡惊扰人类村子，使得咒灵出现的越发频繁了。”
“而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就是在追杀一只会用火的咒灵……”
“哎？你竟然可以追着咒灵打了？”
泷姬吃惊地瞅他，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点也不讨喜的惊呼。
不用想，都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两面宿傩在此时展现出了绝佳的忍耐心性，不仅没有打爆她的狗头，还心平气和回答：“毕竟我们已经分别了十多年，你都从一只小白狗，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我自然也变了很多。”
这份心性，惹得杀生丸多看了他好几眼。
“它怎么招惹你了？是突然出现你身后，吓到你了吗？”
“这倒没有。”
两面宿傩道，“它找我帮忙，被我拒绝后，就趁着我外出，把我的房子烧了。”
“啊？”
泷姬感同身受，发出愤愤不平的声音，“好过分！哪有拒绝帮忙就偷家的道理？……你杀了它没有？”
两面宿傩微微颔首，唇边扬起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当然杀了它。
不仅杀了它，还把它切成片片，用来宣泄心头怒意。
将两只小狗崽子喂得肚皮溜圆，两面宿傩才剩下的肉包揽。
他坐在篝火边，望着那对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睡觉也要黏在一起的小狗崽子们，暗红色的眸子闪过些许复杂神色。
片刻后，他垂下眼帘，将身前篝火拨开，让柴火烧得更旺，自己则起身离开，高大挺拔的身躯，很快消失在天亮前最深的夜色里。
两面宿傩脚步很轻。
泷姬困倦把眼皮睁开一条缝，并不意外他的离开，打了个哈欠，将身边睡得无知无觉的大狗子往自己怀里塞了塞，抱着他继续睡。
等两只狗崽子彻底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时候。
明亮的太阳高悬天幕，灿烂到刺眼的光线透过眼皮，落入眼底，让狗再也睡不下去。
杀生丸准备回家。
然而，泷姬却拒绝跟他同行。
“我不要回家，月长石已经不在那里了，再回去，不过徒增伤怀。”
她倒是有理有据。
杀生丸心中却涌出一股无名怒火，袖中手掌倏然攥紧：“就因为月长石不在了，你就要抛弃我们所有亲人，甚至……连母亲都无法让你停留吗？”
“泷姬，到底是谁没有心？！”
“啊，这……”
泷姬挠挠头，碎金铺就的眸子望向杀生丸的眼底，不同于他的愤慨，泷姬嬉皮笑脸，一如往日，“‘心’这种东西，在很久前，就被我狠狠丢掉了呢。”
“这些话你肯定不懂 ，因为……你只是一条狗而已。”
杀生丸拂袖而去。
他回到那个人类的宅邸，无视身侧摆出警惕姿势的护卫们，径自走向那个端坐廊檐箦子的男人，居高临下，薄金色的眸子俯视于他。
目光不善。
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只因为有一两分神似月长石，便迷惑了泷姬那只没心没肺的臭狗崽子，让她已然完全失去理智，竟然做出抛弃家人而就他的决定。
——人类而已。
——不过，就只是个人类而已！
杀生丸俊秀的脸上浮出冰雪般冷凝的厉色，薄金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自本能的反感，让他垂下的目光愈发冰冷，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你就是泷姬的弟弟吧？”
无惨像是看不见他仇视的表情，将身侧托盘上供着的牙剑拿起来，交还给他，“她经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是她见过第二个不像妖怪的妖怪——矜贵优雅、心性凛然，远比我们京中贵族还要出众。”
“之前，我一直不太信……”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的低下头，“并非是不信你，只是，泷姬她……你知道的，泷姬总是喜欢拿话哄人，旁人的心绪起伏只会成为她的快乐的源泉。”
“原来，我以为她只是又像往常那样，拿话来逗我，直到，我看见了你。”
……
……
人类的称赞，并不会打动杀生丸的心，就像人不会在意石头的悲喜。
不管眼前这个男人对他展露出何种态度，杀生丸都不喜欢。
在他看来，这个男人跟月长石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然而，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迷惑了泷姬的心。
单凭这一点，杀生丸就无法对他有半分好脸色。
即使，他妥帖地将铁碎牙交还给自己，言行举止也没有的不对的地方，可杀生丸就是不喜欢。
不过，虽然不喜欢，杀生丸也不至于对直接对他出手。
接过刀，冷着脸回了云上城。
他是治不了泷姬。
但，母亲可以。
念及此，杀生丸终于吐出那口被堵在心头的郁气，唇角微微翘起，俊秀异常的小脸上浮出些许得意的笑。
像是已经看见，泷姬被母亲惩治得哭唧唧的未来。
第1卷 第30章
杀生丸将自己在下界的见闻毫无保留地告知父母, 并就泷姬被人类男人迷了眼的这一事实，狠狠告了她一状。
凌月仙姬侧依榻上，身姿曼妙, 优雅地剔着丹朱色指甲：“别管她。自从你们姐弟诞生, 就一直黏在我身边, 作为母亲的我，整天忙着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可是很累的。哼，不回来正好, 我也一点也不想见到她。”
“哦，对了，还有你。”
生怕一碗水端不平，还特意点出杀生丸的名字。
杀生丸：“……！”
瞳孔地震。
小大人的脸上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懵逼。
他完全没想到, 自己在母亲心里，竟然跟泷姬是一个待遇。
甚至, 还不如她呢！
犬大将哈哈大笑，摸摸杀生丸的脑袋，迎着他呆呆的视线, 安抚道：“别听你母亲的, 她不是这个意思。”
嘴上说着“不是这个意思”, 但他却并没有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意思。
只道，“这段时间，下界可能会不太平。杀生丸，你现在还小, 就陪在你母亲身边, 泷姬那里, 交给我处理, 你不必担心她。”
“我才没有担心她！”杀生丸憋着一股气。
“嗯，我知道。”
犬大将忍俊不禁。
与此同时，泷姬也晃晃悠悠回到无惨宅邸。
“哇，你竟然没有缺胳膊断腿！”
泷姬看见全须全尾的无惨，当时就震惊了。
她不可思议地扑上去，把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最后，不得不承认，他真的一根毛都没掉！
嘴里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他肯定会迁怒你，甚至，我都已经想好，如果你不小心死在他手里，我就得捏鼻子去爸爸那里，跟借他的天生牙使使。唉，说真的，我真愁着见狗男人，所幸……”
“这就是你回来这么晚的原因？”无惨笑眯眯瞅她。
“并不完全是。”
泷姬诚实回答，在无惨脸色阴沉下来的瞬间，从袖里掏出一只平安御守，手指灵巧得将气系在他腰上，“听说贵船神社很灵验，路过鞍马山的时候，我就顺到去了那里一趟。你最近总是不太舒服，希望这个御守能庇护你往后无病无灾……”
“你别总是拿话气我，比什么都管用。”
无惨瞪她。
有心跟这只养不熟的狗崽子翻脸，可不知为何，总是有些舍不得。
虽然，她有的时候确实气死人，但更多时候，她就要站在那里，就让他心头一软。
“哎呀，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开心心。”
泷姬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还语重心长劝他，“你可不要跟我家大狗子似的，想不开非得跟我计较那么多。到头来，有什么用呢？”
“还不是打不过我，只能被我摁在身下舔哭？”
“舔、舔哭？！”
看着泷姬毫无异色的脸，无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文盲了，竟然无法理解简单的词句了。
泷姬认真点头：“大狗子好歹是未来的大妖怪，跟我还有一拼之力，让我舔得有些累。可你呢？你只是个柔弱的人类，体力方面，跟大狗子完全没有可比性。”
“简单来说——”
“你这样的，我能一下舔哭三个！”
说着，她煞有介事跟无惨竖起三根手指。
“……快闭嘴吧你！”
无惨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头疼不已，顾不得生气，一把捂着她喋喋不休最会气人的嘴。
不久之后，平安京降下了第一场雪。
没有风。
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而下。
天地间，仅剩下雪花簌簌飘落的细碎声响。
犬大将神出鬼没，从天而降，高大的身形稳稳落在积雪之上，步履轻盈，没有发出丝毫动静，更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泷姬察觉到异样，掀开御帐帘走出去，就看见犬大将正站在廊檐下，微笑注视着自己。
“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泷姬迎着他的目光，默了一息，点点头，脸上浮出欢喜又甜蜜的笑，：“当然很开心啦。无惨为人大方，说话又好听，我超喜欢跟他在一起。”
犬大将微微颔首。
听见这话，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然而，不等他那口气喘匀，就听泷姬语气陡然一转，露出罕见的沉肃凝重：“爸爸这次过来，是准备替我跟弟弟报仇的吗？”
“报仇？”
犬大将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
感慨这个女儿还是一如既往的睚眦必报。
就，很可爱。
像是看不出他在笑什么，泷姬目光自他身上挪开，碎金的眸子眺望朱红色阑干外的庭院。
那里，积雪又堆了厚厚一层，已经将犬大将的脚印覆盖得看不见一丝痕迹。
“当时，我真的很害怕。”
“在失去月长石之后，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要眼睁睁看着仅剩的弟弟死于非命。”
“爸爸……”
泷姬轻声呼唤着犬大将，得到对方是回应后，她重新看向他，故作无所谓地笑笑，碎金的眸子却涌闪烁着脆弱惶恐的水泽：“在你跟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我跟弟弟，差点就被东国部下抽出骨头，当成是露庆生的贺礼。”
“只是，那时候，无论我如何害怕，如何呼唤你的名字，你都没有出现……”
“东国的妖怪，大摇大摆闯入我们西国领地，甚至，毫无道义地偷袭我跟弟弟两个小孩子，只为将我们当做生辰贺礼，送给是露，博得她的欢心。”
“爸爸，你说，我们跟她无冤无仇，她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怨恨流着你跟妈妈血脉的我们？”
犬大将沉默下来。
他知晓。
可他也确实没有那个心思。
泷姬笑了笑，抬手抹去眼尾的水迹，不再看他，转而撩起自己垂至胸前的银发，不停缠绕指尖，垂落的长睫，在碎金眸底散下讳莫如深的暗影：“说起来，‘是露’这个名字，可真的非常耳熟……”
“我还记得她呢。”
“那时候，弟弟尚未降生，她大摇大摆走进了我的家，趁着我们都不在，趁着我妈妈身体不适，趾高气扬抖威风。”
“呵，那副场景，我至今记忆尤深……”
“泷姬……”
迟疑片刻，犬大将愧疚地唤着她的名字，诚恳道歉，“我已经警告过是露，不准再踏入我们西国领地。如今，发生这种出乎意料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也是我处置不妥当，才会又让你经历这种可怕的事情。以后……”
泷姬打断他的承诺，直白问出她最关心的事：“爸爸会替我们报仇吗？”
像是怕他忘了，泷姬直直看向他，略显犀利的眸子径自看入那双与自己相似的眼瞳深处，仿佛是要看透他的内心：“妈妈一直都跟我说，你是西国的王，会为了守护西国的一切奋不顾身。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事实，不仅仅是我跟弟弟差点被害，就连你的妻子、西国的另一位主人，也遭受了东国的冒犯。”
“这份奇耻大辱，唯有用来犯者的鲜血才能洗清！”
“所以……”
“爸爸，你愿意为了我们，进行复仇吗？”
不等他回答，泷姬就像一名战士一般，毫不畏惧地表明了自己态度，“如果爸爸愿意，我现在就跟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