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来的都是躲不掉,又要见到裴誉,想到昨夜,她便气不打一处来。拖拖拉拉到了那儿,裴誉和沈庆仪已经一左一右坐在了,她拱手行礼,到裴誉一旁立定站好。
沈庆仪看起来比她还疲倦,哀痛神色一览无遗。成宣道:“沈大人怎么看着如此憔悴,莫非是知道了红颜知己海棠姑娘的死讯,昨夜难以入眠? ”她单刀直入,懒得再和沈庆仪绕圈子。
沈庆仪颔首:“是,昨夜与我同去沁尘阁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大理寺若是知道了我常去找海棠,必定会怀疑于我,于是我今早直接到了大理寺,向两位说明原委。”
裴誉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那便请沈大人从半年前说起吧。”
“当时我告知二位,我是因进入盐运司后压力颇大,才疏远了菱月。这点我并未说谎。只不过,朋友见我郁郁寡欢,便带我去沁尘阁,说只是听听曲子聊聊天解闷儿,不是一般人想的那样。我便去了。”
沈庆仪在那里,第一次遇到了海棠。
菱月娇纵,海棠善解人意;菱月爱撒娇,海棠却会反过来劝慰他。谈起琴棋书画,海棠也半点不输给杜菱月。
渐渐地,他见海棠的次数多了,见菱月的次数便少了。对菱月,他只好扯谎,说自己忙于公事,无法见面。
“我对海棠说,半年后我须得成婚,到时候便不能再与她往来。她不恼怒,也不强求什么。这一点,我很感激她。”
成宣在一旁嗤之以鼻,瞧她说什么来着,世间男人便没几个靠谱的。
“当菱月死去,我也曾有过一瞬间怀疑,会不会是海棠所为。但她心地善良,而且……”
“而且即使她杀了杜家小姐,也绝不可能从青楼女子摇身一变,成为沈家少夫人对吗?”成宣气恼得很,说话也咄咄逼人起来。
“这一点,成大人说得没错。但我是想说,菱月失踪那夜,是我扯了谎,我整夜都与海棠在一起。”沈庆仪道,“她约我到近郊踏青赏月,我便是她的人证。之后我们一同回到永安城,我回盐运司处理公事,她也回了沁尘阁。”
成宣并未料到会有这一出,她扳着手指头算,自己也算糊涂了:“那当初你还信誓旦旦让我们去问你的小厮,说你一直忙于公事。”
“小厮也的确与我和海棠在一起,还有我们投宿客栈的伙计也可证明。地点变了,他的证词照样是千真万确的。我和海棠,并不是杀害菱月的凶手。”沈庆仪下了结论,“要是当时我便告诉你们,大理寺不仅会大肆追查,还会累及家声,我无法向父亲交代。”
裴誉不屑道:“那沈二公子如今便可以向父亲交代了吗?”
沈庆仪虽难堪,还是不急不愠,温文尔雅道:“自菱月出事,我自觉愧对她,再也没去找过海棠。如今连海棠也出了事,我……”他顿了片刻,又道:“我自会向父亲坦诚一切。”
“这次我又怎么知道你过去几日行踪的供词是真是假,万一你如上次一般扯谎呢?”成宣锲而不舍。
“还是那句话,我若为了菱月杀了海棠,或为了菱月杀了海棠都有可能,可我为何杀掉她们二人,对我又有何好处?”
第16章 候兰房
成宣不死心,问道:“沈大人,你是否认识住在四方巷附近,一个名叫张氏的老妪?”她问话的时候,特意细细观察沈庆仪表情,但沈庆仪坦坦荡荡,毫不犹豫道:“不,我从不去那头,更不认识住在那儿的人。”
张氏也的确不可能与这些达官贵人相识。不得不承认,沈庆仪说得没错。他既无杀害这两人的动机,那就更谈不上要取张氏性命了。案子又入了死胡同,成宣不禁泄气。
此时,有人捧着一卷画像前来,说是晁寺正吩咐,因为须命三法司的官差们在城中搜巡各分尸案残缺的尸骸,因此命人到沁尘阁询问了那儿的鸨母和各位与海棠相熟的姑娘,画了画像,特送一份给裴大人好办差。
裴誉颔首:“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有一位认识海棠姑娘的人,你把画像展开,让沈大人仔细看看。”
那人恭恭敬敬站到偏厅正中,把卷起的画像慢慢揭开来。数人视线不由同时望向那逐渐舒展开的画像,画中人宛转蛾眉,双瞳剪水,唇角带着温柔笑意。
等卷轴完全展开,沈庆仪仿佛有些不忍,只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确实是海棠姑娘。”
但成宣却诧异地望了望裴誉,裴誉也有些错愕。这位海棠姑娘的轮廓和眉目,都让人想起死去的杜家小姐杜菱月。
裴誉拱手道:“恕裴某冒昧,海棠姑娘与杜家小姐确实如画像那般,长得有几分相似吗?”
沈庆仪叹道:“我一开始还并不这么觉得。后来那位带我去沁尘阁的朋友指出,我才意识到。”
在成宣心中,沈庆仪这个公子哥儿已经完全一文不值了。一个男人去青楼寻欢作乐,寻的竟然是和未婚妻相像的女子……那为何不与未婚妻白首不相离?
她差点冷哼出声,真不懂世间这些不靠谱的男子在想些什么。裴誉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敛些,他把画像收下,命那人将沈庆仪送走。
成宣想起那个客站附近的小孩儿,说:“我昨夜回客栈的时候,特意去找那个唱童谣的小孩,却怎么也寻不到,也不见他来大理寺找我。现在都指望从童谣歌词得到下一次案子的线索了,这可如何是好?”
“拿了你的铜钱,还指望他主动跑来寺里寻你呢。”裴誉见她一脸懊恼,便宽慰她道:“我已派官差在永安城内搜索,看看有无唱过或者听过这首童谣的小孩儿。他们大字不识几个,想来也没法自己编出来,你就等消息吧。”
*
与此同时,永安城宫城内。
谢念寒与萧铭仲得了宫人传召,随着他一路往澄鉴殿方向去。澄鉴殿是圣上下朝后处理政务、召见臣子和读书的地方,萧铭仲去得少,谢念寒更是从未去过,但他见这位大理寺少卿似乎并未有诚惶诚恐之处,一如往常般喜怒不形于色。
“谢大人,圣上此次召见我们,必定是要问罪的。为何你丝毫不惧?”萧铭仲忍不住问。
谢念寒并没有回答他,眼神流连在宫城内巍峨雄伟的楼阁,廊腰缦回,气势非凡。往日下朝后,他们便是直接从宣德门离开,绝少进入内宫城,因此并不多见后廷环境。
“谢大人,谢大人?”萧铭仲又喊他。
谢念寒笑了笑:“萧大人不必担心,说了我担责,你就不必再多问了。”
萧铭仲并不十分相信他的话,只想看看他能使出什么招数,后路他也已想好了。下一步棋前,得把后面十步都想好,否则如何能在朝廷中如鱼得水呢?
两人说着话,宫人停下脚步,为他们指引,两人径直入了澄鉴殿内。
殿内空间尽陈书格,还有殿内黑漆描金家具,价值不菲。墙壁之上,挂满了圣上御笔题字、山水、花鸟等挂屏,质地多为紫檀、雕漆边框,内用玉石、象牙等材料镶嵌,极尽华美之能事。①
他将视线收回,与萧铭仲一道跪下,山呼万岁。大梁皇帝便坐于那月牙桌后,檀香缭绕,却丝毫不损其威严气度:“免礼。可知朕为何叫二位卿家前来?”
两人一同起身。谢念寒俯身道:“为城内连桩命案之事。”
皇帝不动声色,只微微提高声量:“既是知道,怎的还没抓到真凶?听说连给事中杜鸿年之女也不幸遇难。”
“不错。据大理寺追查,盐运司使沈家之子亦牵涉其中。”
皇帝把手上的折子不轻不重拍到案上:“如今闹得满城风雨,永安城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都说那凶徒无法无天,在城内杀人分尸,却至今未找到凶手线索。”
萧铭仲急忙低头:“请圣上恕罪!”
“微臣正与世子大人筹谋,日内必有法子一网成擒捉住那凶徒。”谢念寒不见惧色,复道。
萧铭仲注意到,皇帝听得“世子大人”四字,霎时如冰消雪融,语气亦放缓不少:“誉儿近来如何?常叫他入宫见见朕和太后,却总也不来。”
“世子大人正日以继夜调查此案,微臣定将圣上一番关怀转告于他。”
皇帝一挥手:“朕乏了,都退下吧。若月内还抓不到凶徒,朕要问罪!”
两人行礼告退,离开澄鉴殿老远,连宫人身影亦不见了,萧铭仲才道:“谢大人年纪虽轻,殿前应对却丝毫不惧。只是为何谢大人笃定圣上疼爱世子?毕竟那裴誉自贬也好几年了,我当圣上已不会再提拔他呢。”
“定国侯夫人乃太后最心爱的女儿,圣上的二姊,骨肉亲情犹在,爱屋及乌不是必然的吗?”谢念寒不动声色道。
此刻,两人正走在百官往日朝拜庆贺的广场,此刻空无一人,气势恢宏。谢念寒步履稍停,回头看了一眼,才继续往宫城外走,把那广场远远抛在后头。
萧铭仲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除了裴誉,我看那成宣也是个得力的,这回青楼追捕虽未建功,但她聪颖有急智,确实是个可用之才。”
面圣前后一直面无表情的谢念寒,此刻才微微露出些笑意:“是的,她确实厉害得很。我早前去岷州府办差事,便听过当地百姓交口称赞。后来我与薛尹薛大人谈过,他有意举荐她到大理寺任职,我也十分赞同。”
“原来是谢大人慧眼识珠,做了伯乐,才有了得力的左膀右臂。”萧铭仲表面恭维,但心中暗忖,此人深谋远虑,绝非池中物,断断不可小觑。
*
午后,永安城大理寺。
见官差半日还未有新的消息,成宣心焦如焚。她都想跑到市坊内,挨个抓住路过的小孩儿,让他们为自己唱童谣。
见她茶不思饭不想,裴誉也被她感染,轻声叹息道:“我看是这几宗分尸案让永安城内人心惶惶,会唱的哪里还敢唱,更不敢承认自己会唱了。”
成宣感慨道:“裴大人说得有理。”这话习惯使然,都已不必思考就能从她嘴中脱口而出了。
连裴誉也习以为常,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丝毫没有一点赧然之色。
此时,柳望山匆匆跑进来对二人道:“有……有个小孩儿在门房那儿,说是要见成宣成大人,门房问他何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非要等成大人来。”
她和裴誉对视一眼,便意识到定是那日客栈外的小孩儿。她怎可放过找到线索的机会,不等裴誉便火急火燎往大理寺门外走。
那小孩儿蓬头垢面,满脸脏污,眼睛见到她便瞬间发亮:“成大人!”
成宣大步流星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急切道:“真的是你!你是不是问到了后面的歌词?”
那小孩儿伸出同样脏兮兮的小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成大人,说好的铜钱呢?”
成宣服了气,她出来得着急,身上哪儿有钱,又怕一旦回去,这小孩儿便跑了。她无奈,搜刮了一阵,只发现一枚薛伯父送她的玉佩,只好解下来,递给他:“先拿这个,往后再给你换钱。”
那小孩儿正想把玉佩夺过来,却先被一人用力拽了过去,他正要大喊无赖,抬头却见一个英俊颀长的青年,一脸不豫之色:“哪那么多废话。你先说,我听过了再给你铜板。”转头又对蹲在地上的成大人气恼道:“你还真大方,什么东西都往外送。”
小孩儿顿时泄了气,他不敢逃跑,悄声道:“我可是冒着被官差抓住的危险来这儿的!你们都仔细听好了,可千万不许耍赖。”
“你看我不像官差吗?”青年更是不耐,催促道:“快说!”
他背得磕磕巴巴,似是完全不理解词意,只是硬着头皮背出来。他一边背,一边偷觑那二人神情,见他们愈加严肃,更是后悔今天为何要跑这一遭。
等他念出最后一个字,正战战兢兢候着,那青年往他手上塞了一个钱袋,挥手道:“走!”
他双眼发亮,连滚带爬跑走了。掂了掂手中钱袋的重量,他不由兴奋,幸好他胆子大,跑了这一遭,若是被路上官差捉住审问,不但会挨打,连这钱财可都要没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