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看来,想通过此种传言以掩盖顾家失踪案真相的人,未必是天机道中人,毕竟民间流传如此之广,说不定是有心之人故意利用传言,以掩饰自己真正的目的。
她不禁有些泄气,若是如此,不管是爹的案子,还是如今的分尸案,都在天机道这儿找不到突破口了。
尽管未能达到原定目的,但再于此处盘桓,也寻不到什么有效线索了。成宣特意向小……副宗主作了个揖,免得此人小肚鸡肠:“成某这便回去了,往后若有案子相关事宜,不定会再来叨扰。”
见成宣身影逐渐远去,那小儿神情从倨傲无礼变得恭敬顺从,俯身对那本为护卫的人道:“主人,是否需要再派人看她有何风吹草动?”
原本声线沙哑的男子,开口却是低沉嗓音,他目送着远去的成宣:“不必了。当年的事情如此久远,她翻不出什么风浪。至于那则童谣,你让定和台那边派人私下查查,有何人曾经提及或询问相关的传言。”
小儿恭顺道是。
有趣。一个小小孤女,竟凭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永安,走到了大理寺。他倒要看看,她能走多远,又想走到哪里去。
*
等裴誉在檀溪寺见到成宣时,总算松了口气,他不知为何总疑心成宣独自一人就会闯祸。
他在案几上铺开了檀溪寺地图,正如当年在沙盘上研究每一处布防般,思考寺中哪一处漏洞他还未派人补上。
既不知凶徒何人,又不知受害者何人,仅凭着一句歌词,他们只能如大海捞针,不放过寺中任何一个角落。
一抬头,裴誉见她有些魂不守舍,问道:“方才在天机道坛发生了何事?没有线索吗?”
“他们说十几二十年前,天机道中确实流传过以肉身殉道的说法,但只是以讹传讹,而且已经沉寂许久了。”成宣叹了口气,“这范围跟没排除过一样。这么说来,只要听过这则传闻的天机道信徒,都有可能是凶手。”
裴誉知她心里着急:“在这儿坐着也是坐着。快入夜了,你随我来,一起去外面巡视吧。”
成宣心里嘀咕:这人使唤人使唤得还真是顺手。嘀咕完,她还是得忍气吞声,乖乖跟着出去。
入夜后,若仍有香客信徒四处走动,为免太过碍眼。因此,裴誉安排了各官差在寺中隐秘处埋伏,更叮嘱他们须万分留意所有有女子留宿的寮房中传来的声响,一有异动,马上大声示警。
歌词中特意提及了碧玉竹,成宣随着裴誉来到了檀溪寺的竹林。
夜色漆黑如墨,持火把又太过惹眼,怕惊动了凶手。两人只得凭着月色辨认前方方向,打算在竹林入口处守着。
成宣辨不出碧玉竹翠绿颜色,只听得夜风吹拂,竹叶来回颤动,发出阵阵鸣响,回荡在无声的夜里。
成宣不禁想象着,凶手正潜伏在暗处,只待暴起杀掉对方,再残忍地以利刃切割身体,只把头颅带走……
竹林中陡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蓦地又断开再也听不见了。
成宣头脑猛地一声炸开,她正想站起身往那边走,被裴誉紧紧按住,他附在她耳边,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让我去。”
说罢便起身要走,成宣鬼使神差抓住他手腕,裴誉甩不动也不能大喊,只能由她去了。
两人慎之又慎,一步步,慢慢地踏在竹间小径上。薄雾浮动,遮住了月色。
眼前不辨前路,成宣心头狂跳,裴誉反手握住她手腕,那指尖灼热温度缠绕着她,令她的心不再那样激烈地跳动了。
他们循着声音寻去,裴誉忽地停住脚步,弯腰仔细辨认后,才以另一手手指沾了沾地上,发觉是血迹。
那血迹点点滴滴,一路往前蔓延开来。裴誉将她手腕握得更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此刻若是示警,也许会惊动了凶徒,他已在心中盘算,若真的目睹凶案现场,如何能既抓住凶徒,又让成宣不会受伤。
前方不远处又传来几声闷响,听着似是利刃刺穿皮肉的声音,和着呜呜的竹叶风声,有些凄凉诡异。
紧接着又传来数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想来前方那竹林小径拐角处,便是声源。
裴誉深吸一口气,松开抓住成宣的手,又以眼神示意她呆在此处不要动。
她这回不敢托大,乖乖松开了手,然后便见他极轻极轻地抽出佩剑,疾步向前冲去,身影隐没在拐角处。
那儿冷不防传来利刃坠地之声,成宣细听,还兼有气若游丝的男子声音:“……救救我。”
太好了,受害者还活着!她刹那间打了个激灵,才意识到不对,怎会是男子?
她也快步冲上前去,见一个僧人半躺在地,嘴角流出血沫,眼睛半睁,一旁还有女子持刀,她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无力地跪倒在地,低低哭泣。
成宣并不认得他们,反而是裴誉失声道:“空济大师?”
*
檀溪寺有僧人略通医术,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在城中大夫赶来前,只得靠他先撑住空济性命。
警戒尚未解除,裴誉和其余官差仍在外头巡视。成宣、延景以及檀溪寺的几位高阶僧人如今都来到空济所居的寮房内。
成宣很自然便联想到,那空济和尚定是在外头惹了什么桃花债,风流负心,逼得女子上门寻仇来了。她啧啧称奇,心道如今世风日下,世上可靠的男子果然已是所剩无几,连和尚都沾花惹草。
几位僧人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合掌叹息道:“想必大理寺诸位定有颇多猜测。其实那行凶女子,是空济遁入空门前所娶的夫人。”
成宣和延景均是讶异惊叹。原来那空济和尚皈依佛祖前,曾是游戏人生、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后来,他对一位平民女子倾心相许,不顾家人反对娶她为妻。两人浓情蜜意,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美满日子。
谁能料到一日因事获罪,偌大家族便这样树倒猢狲散,空济年纪轻轻便家破人亡。他看破红尘,不再留恋俗世,于是才遁入空门,到如今已快二十年了。
成宣听到此处,问道:“所以夫人爱恨交织,才生了杀意吗?”她不禁唏嘘。这位夫人怕是已成了执念,上穷碧落下黄泉,定要寻到一个答案,才酿成今日的苦果。
外面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成宣听到有人大喊:“成大人、延大人,不好了!”
延景对火急火燎冲入寮房的仆役道:“莫慌,你慢慢说。”
成宣认得他是大理寺仆役,一脸心急如焚的模样,气喘吁吁道:“晁大人命我快马赶来檀溪寺,好教各位大人知悉,城郊又出了一桩分尸案!”
成宣难以置信道:“城郊?”她心念电转,想到早些时候晁凌提起的永安城的数座古刹,急道:“是青云庵?”
仆役仍是呼吸粗重,道:“不错。庵内刚发现一具无头女尸,晁大人命各位速速前往青云庵。”
那数位僧人听后喟然长叹,他们叫来小沙弥,敲钟召集寺中僧众,齐集宝殿,为伤重的住持和尚及死者诵经祈福。
洪亮绵长的钟声一击又一击,夹杂着佛门弟子诵经声,悠悠回荡在空旷的檀溪寺中。成宣与匆匆赶来的裴誉一道,上了马,急行军般赶往城郊。
两人俱是面色凝重。成宣苦思良久,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为何会在青云庵杀人?那儿与碧玉有关联吗?”
“前三宗案子一一应验,要么是他一开始就想以童谣误导我们,让我们轻信最后一宗案子的发生地的确是檀溪寺,要么就是他知道如今三法司查得紧,他没有动手机会,才不得不临时改在青云庵。”裴誉夹紧马腹,催动马匹快速往城郊方向奔去。
“可恶!”成宣咬牙切齿道,“不管是哪种可能,我们都被凶手摆了一道。”想到又有一个无辜女子丧命,她说不出的憋闷。
第19章 浮屠祠
青云庵位置偏僻,依山而建,外观便如普通民居,内有殿宇、寮房及斋堂,疏疏落落,远不如檀溪寺气派。
到了下午,寺内敲动斋鼓,让在寺内留宿的香客都来用斋饭时,庵中比丘尼很快便发现斋堂内少了一人。久等不见,住持比丘尼遣人到寮房查看,便见到如今成宣一行人所见到的血腥场景。
“若青云庵不大,来往的香客也不应太多,发现尸体后,寺中难道就没有觉察有可疑之人出入吗?”裴誉问道,仍在一旁心有余悸的一位比丘尼说:“庵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一时间庵众惊慌失措,也顾不上查问了。”
另一个年纪稍长,看着更妥帖稳重的师太道:“最早是觉空发现尸体,她尖叫着奔出,因此除了仍在斋堂的几位等候进斋饭的香客,其余人因为怕得紧,都匆匆离开了本庵,庵中也无法阻止。”
“那么庵中已知道了这女子的身份?”成宣向那位师太发问道。
师太点点头,悲叹道:“朱夫人乃永安城一位香料商人的妻子,常来庵中为夫君诵经祈福,每次必住这间寮房。她时常为青云庵供奉捐献,庵众皆对她印象深刻。因此在斋堂时,我们马上便发现是她不见了。”
“她夫君如何了?”裴誉问道。
“据说是早些年得了急病,人一直不大清醒,长年卧床养着身子。”师太语气痛惜,“朱夫人盼着夫君早些好转,便常到庵中为他祈福。”
成宣这时观察四周,见寮房装饰简朴,幽静肃穆,只是床榻处殷红血色弥漫开来,草席上横卧一具无头女尸,只着一件圆领宽襟的海青袍。
空空如也的脖颈处触目惊心,仿佛是凶手故意的嘲讽。
许如千比他们几人来得都早,此时开口道:“即便当时师太们能留得住庵中的香客,他们也不大可能是凶手。”
延景道:“为何?难道觉空师太发现尸身之时,死者已死去多时了?”他说罢还看了一眼许如千,略有些不自在。
许如千却瞧也不瞧他,语气一板一眼的:“延大人说得不错。我方才查验过,根据尸僵和尸斑的程度,她大约死于今晨寅时。想来庵中众人最后见到她,应当是昨天夜里了。”
“不对呀。”成宣转头看向那位年长的师太,疑惑道:“朱夫人既是来庵中祈福,晨早庵中做朝课的时候,怎的没发现她不见了呢?”
这会儿师太便有些吞吞吐吐:“朱夫人慷慨解囊,此话本不该庵中人开口……”她有些为难,便不知如何说下去。
稍年轻些的比丘尼心直口快道:“朱夫人性子乖张,不喜外人打扰。朝课和早午间用斋饭的时候,庵里都有人去喊过她,见她不做声,便以为她想休息,直到下午还是无人应答,才疑心是不是出了事。”
比丘尼说得隐晦,成宣却大概明白了。敢情这个朱夫人仗着自己香火钱捐得多,向来在庵中横行霸道惯了,无人敢对她置喙。
许如千又道:“凶手像上回沁尘阁杀害海棠一样,都是以利刃刺中肚腹各处要害部位,致死者流血过多而死。只不过,”她略略停了一瞬,房中数人都注视着她,“凶手分尸所用的不再是前几次那种斧头类的器具,据我观察,脖颈处的痕迹是来回切割所造成的深浅不一的切口,应当是些刃部较为菲薄的工具。”
裴誉反应极快:“菜刀?”
许如千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刃部菲薄,遇到骨骼时便容易崩裂。我检验时也注意到了,有崩裂的碎片嵌留于切口之上。”
此时,师太惊呼道:“昨日中午,负责做斋饭的比丘尼提过,厨房中确实不见了一把菜刀!”
延景失色道:“这人也太胆大包天了!光天化日闯入青云庵,夤夜又分尸杀人,就不怕被庵中其他人发现吗?”
成宣来之前便看过了四周环境,此刻道:“凶手应当颇熟悉朱夫人在庵中的习惯,也知道她不喜打扰,庵中才安排离正殿最偏远的这座寮房予她。如果距离足够远,寺中人又已熟睡……”
师太亦觉得难以置信:“面对凶徒,朱夫人难道不会大声呼救吗?”
“如果她还清醒的话,当然会。”成宣补充道,“若凶手能先一步令她陷入昏睡,便可以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