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誉反应极快,意识到了杜夫人的话有些异样之处:“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夫人是如何知道的。”
成宣上前,半蹲在杜夫人面前,神情悲悯道:“杜夫人,你见过海棠吧?你知道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此刻,她想起天机道道坛中,那座无言凝视众生的神宗像。他倾听过世人那样多无法诉诸于口的秘密,却不能给他们一个解答。
除了裴誉,其他人仿若如梦初醒。
为何杜菱月身上有着与海棠一模一样的疤痕,为何海棠只要刺上图案,就能让杜菱月的尸身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一切问题都有了解答。
杜夫人听到她说“亲生女儿”,更是歇斯底里地哭泣。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仿佛今日才初初获知女儿的死讯。
成宣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低的,仿佛把从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我猜,海棠姑娘走丢以后遇到了一个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孩,她们应当是相依为命过一段时间,海棠对她十分信任,才把她过去的种种经历告诉了那个女孩。否则假的杜菱月不会知道杜家女儿身上有那样的疤痕,也没办法骗过杜家所有人。”
“中间不知经历了什么波折,反正,等海棠姑娘重新回到永安后,她才发现,她的身份,她的父母,甚至于沈公子,都已经属于了那个杜菱月。”
验所里静悄悄的,只有成宣独自低语的声音,还有杜夫人的啜泣声回荡。
“海棠姑娘甚至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杜菱月。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想毁了杜家名誉,所以悄悄找过你,对吗?”
杜夫人连嗓音都变得嘶哑了,她开口时,还伴着惨然的笑:“是,我见过她。”
“你不信她说的话,还把她赶走了,所以她才……?”成宣试探着问。
杜夫人惨笑着,连连摇头:“作娘亲的,怎会认不出自己的儿女?我第一眼见她,就知道她就是我的菱月。可是……可是……”
可是,她竟成了沁尘阁的头牌。每日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穿梭于风月之地,等待着年老色衰的一天。那样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
如果整个永安城,如果杜家的世交还有鸿年的同僚们,甚至圣上,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竟是一个卖弄风骚为生的女子,他们会怎么想?以后整个杜家要如何在永安城立足?
她一有这个念头,海棠立刻便发现了,但海棠还是不动声色,逼她要把话明明白白说出来。
“海棠姑娘,这儿有些银两,你先拿去用。”她想先打发海棠,待她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又可以保全杜家名誉,又可以不委屈了海棠。
肯定会有的,她这么想着,日子一天天这么拖了过去。但她没想到,竟逼得海棠走上了绝路。
“菱月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像个娃娃。而且她心肠最好了,所以她怎么会杀人……不会的,你们骗我!”恍惚间,杜夫人重又充满怨怼之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们骗我!都在骗我!”
“其实,刚发现杜菱月失踪时,她就意识到可能是与海棠有关。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再怎么狠心,也没法做到大义灭亲吧,便捏造理由瞒了下来。不曾想……”裴誉回想起数日前在杜府所见,顿生恍如隔世之感。
成宣仍是怜悯地凝视着杜夫人的背影,她似乎再也承受不了真相的折磨,跌跌撞撞冲出门外,嘴中还发出森冷的笑声:“菱月没有死,你们都在骗我!”
许如千亦唏嘘道:“怪不得她宁愿海棠也是受害人之一。有什么能比抛弃女儿,又把女儿逼成了杀人凶嫌更痛苦呢。”
延景仍兀自震撼于方才杜夫人所说的话:“伦常道德本乃人对自我所加的束缚,杜夫人此举又是何苦?”
“如今我们既然掌握了海棠杀人的确凿证据,是否可以禀报少卿大人去抓捕人犯了?”成宣才想起这一茬,“五日之期快要到了。为免夜长梦多,赶紧趁海棠还在永安……”
“你忘了,她如今藏身天机道道坛,如若三法司大肆派人抓捕,难免会惹怒天机道,他们道众百万,一个不小心,处理不慎,咱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裴誉思虑缜密,先想到了后果。
“那裴大人说说,到底怎么办?”成宣摆出一副“你能有什么法子”的看戏表情。
裴誉奉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镇定自若道:“反正先去请示少卿大人和萧大人,准没错。”
本以为谢念寒会碍于天机道的势力,犹豫要不要批准围捕。没想到他一听成宣等人的禀报,竟即刻应下,还马上找来刑部的萧大人一同批下公文,让三法司官差们带上,一同前去。
成宣啧啧称奇,小声对裴誉道:“这么大阵仗,谢大人可真是个干大事的人!”
裴誉不以为然:“你不是见过我带兵?定西军何止这个数目。”
成宣叹气:“好汉不提当年勇,裴大人没听过这句话吗?”
由于天机道道坛占地极广,谢念寒怕哪处走漏了,竟又大张旗鼓从永安府衙周大人处调来人手。加起来竟已过百,成宣不禁又道:“这么大阵仗,我是海棠我早跑了!”
裴誉算是发现了,她是好的坏的都要念一通,便决定不再应她,而是拽了拽她衣袖:“还不跟上,等会儿海棠真跑了。”
第26章 天机道 銥誮
天机道道坛外, 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密密麻麻的官差。众人神情戒备,凝视着站于道坛殿门外的谢念寒与萧铭仲。
在场的甚至还有沈庆仪和杜夫人。同时见过杜菱月和海棠的只有他们, 想来是三法司是为了把他们叫来认人的。
原本明朗俊秀的翩翩公子, 如今变得憔悴不堪。见沈庆仪微微怔忪的样子,成宣禁不住猜测他心中所想,不知他会否后悔自己没能早些认出海棠,也许还能避免今日的恶果。
他一手还扶着杜夫人,杜夫人眼看也是疯魔得厉害, 发丝凌乱,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萧铭仲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他惯于与朝堂内外之人打交道,自诩说话八面玲珑且滴水不漏, 便先一步站前道:“三法司官差今日到此,无意打扰道众修行,只为抓捕一穷凶极恶的人犯。望道坛行个方便,将此女子交出, 萧某也好向朝廷交代。”
山门洞开,出来的却是一个垂髻小儿。成宣打从远处瞧过去, 并不见那日护卫在小儿身侧的那个戴面具的侍卫了。
小儿朗声道:“吾乃天机道副宗主玉泽, 各位大人口口声声说来抓人,可有证据?那犯人姓甚名谁,又长什么模样啊?”这小儿向来在道坛中横行惯了, 一脸跋扈神色, 一点也不给萧铭仲面子。
萧铭仲好歹也是刑部侍郎,年纪轻轻能在朝中爬到这个地位, 涵养绝非一般人所能比。见到是个黄口小儿,他也不恼怒,反而微微一笑道:“三法司查案审案,个中证据又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之于口?这一点还请副宗主见谅。不过这人犯性命及相貌……”
萧铭仲侧头使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人把海棠的画像递上,在那小儿面前缓缓展开,萧铭仲正欲接着说,却不意愣了一瞬,连上身旁一直不发一言的谢念寒也神色微动。
杜夫人挣脱开沈庆仪扶着自己的手,哑声喊道:“菱月……”她一遍又一遍嘶喊道:“菱月,菱月……”
那副画像中的美貌女子,与玉泽背后缓缓步上台阶、身着天机道道袍的女子,如同双生儿,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庆仪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神情惊惧道:“海棠,真的是你……”
女子虽面容素净,却遮不住丽质天成。她双眸莹然有光,态度又不卑不亢,任谁也想不到她竟是一个蛇蝎心肠、分尸杀人的凶手。
她嫣然一笑,语调温柔:“见过两位大人。杜夫人,沈二公子,别来无恙?”她声线如夏日凉风沁人心脾:“区区贱命,何须劳动三法司?真是折煞小女子了。”
萧铭仲自诩君子,对着如此楚楚动人的女子,这重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破天荒有些窘困,谢念寒却如古井无波,平静问道:“你便是海棠?”
她竟还福了福身,一派落落大方:“各位大人不都已经看见了?”
谢念寒沉声道:“来人,把她带回大理寺去!”
人都自己站出来了,玉泽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找补道:“你们三法司既然已经找到人了,还不快走!无端叨扰,”
成宣看了好一会儿,不解道:“就这样?这么大批人来追捕她,她不逃跑,还自己光明正大跑出来,她是活腻了吗?”
裴誉远远望了望那被拘住的女子,想到她身世,叹了一口气:“你又怎知她不是呢?”他以手肘轻轻撞了撞成宣,“赶紧回去吧。到了大理寺,还得我们来审问。”
*
回到大理寺后,裴誉领着成宣,一路到了地下暗室。里头森暗极了,微弱烛火轻轻摇动着,把墙上他们的人影来回撕扯。
暗室地上还有血迹,靠墙处还有各种她叫不上名字的刑具。成宣头一次来大理寺拷问犯人之地,不由得有些发憷:“咱们这是要动刑了?”
裴誉道:“若她招,便不必大费周章。”想了想又道,“她既然束手就擒,想来也不会不招。”
二人说话间,负责押送犯人的官差已是到了。海棠仍是那副从容自若的模样,任人以麻绳将她牢牢困缚。
暗室中设了案几,旁边还有寺中的文书,负责记录犯人供词。
海棠不等成宣发问,自己先开了口:“大人不问,我可忍不住说了。”她话语间竟有些炫耀之意,令成宣亦不由侧目。
“我的真正身份,想必两位大人都知道了。只是我在永安走失后的事情,你们却未必清楚。”她语调轻松愉悦,竟好似哄小娃儿睡一般,将故事娓娓道来。
她当年年纪虽只有八、九岁,却因面容姣好被那拍花子的带走了去。拍花子知她身份贵重,怕中途出了岔子,因此在带她南下的船上,日日都在饮食之中下迷药。
她时睡时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幸好同船的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其中一个竟与她面容有几分相似,拍花子的喊她作“小九”。
小九总是沉默着不言不语,她趁清醒的时候主动向小九搭话,两人才慢慢熟络了些。
船上伙食都是些隔夜发臭的馒头之类,她从小身娇玉贵,如何吃得惯。有一回她咬了一口,觉得味道怪异难忍,便当着看管她们的一个老太婆面前吐了出来,那老太婆怒不可遏,便要狠狠惩治她。
她们都是要卖作娼妓或奴仆的,因此船上管教这些女孩儿有个规矩,就是不在脸上留下伤痕。
老太婆便用狠劲,想掰断她的一根手指,她疼得撕心裂肺,拼了命地喊叫起来。
小九见状,狠命在老太婆手上咬了一口,又大叫大喊,引来了拍花子的。怕伤了他们卖不出好价钱,他瞪了一眼,又对老太婆训了几句,便走了。
老太婆阴恻恻笑着,把气撒到了小九身上,转身就把她一根手指掰断了。
小九不哭也不叫,只是咬唇。
成宣问道:“从此以后,你便和她成了好姊妹?”
海棠笑笑:“我以为是老天爷派她来保护我的。我们长得相似,又有一样的命运。难道不是吗?”
小九不像她那般锦衣玉食,出身富贵人家。她只是个永安城里穷酸秀才的女儿,娘亲早逝,爹爹酗酒,都是靠邻居接济,她才有口饭吃。
船上日子难熬,她总给小九讲杜家的事情。春天,沈二哥哥带着她踏青赏花;夏日,她和沈二哥哥荡舟游湖;冬日,他们一道去赏梅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