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经商,日子富庶。程夫人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才生出一个女儿,也就是程筠若。当时程氏夫妇已近五十,老来得女,自然待程筠若如珠似宝,疼爱有加。
不知是否因她受尽万千宠爱,小时仍玉雪可爱,随着年纪渐长,倒变得刁蛮任性了。程家为她选的郎君,她一个个都瞧不入眼。
程氏夫妇气恼,便私自为她订了一桩婚事。眼看婚期将至,她这是不嫁也得嫁了。
程筠若胆大包天,竟偷偷离家。程氏夫妇日夜忧心,哪里还敢逼她,便把婚事也退了,就盼着女儿归来。
成宣不由自主被这个程筠若的故事所吸引,听到此处便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翟老太摇摇头:“待她数月后归来,竟已身怀六甲。问她,她却绝口不提这男子是谁。大梁民风保守,如何能容忍此事发生?程氏夫妇连同她几个长兄皆是怒不可遏,便把她关了起来。”
成宣有些难以启齿:“这孩儿,程家还容她留下来吗?”
“自然不愿。可是当时阿若已怀胎七月,再落了,可是要出人命的。她求老身,老身便去求老爷夫人……”
后来,孩子仍是秘密地生了下来。翟老太当时还是接生的人,程氏夫妇对她千叮万嘱,叫她万万不可泄露分毫。
“所以,程家不止程筠若活了下来,还有她的孩儿?”
“若是如此便好了。”翟老太顿住脚,进了身旁一处小小的家祠。里头虽如方才所见,均是满目疮痍。但正中那火烧痕迹斑驳的神龛,竟被好生打理,还放了些贡品。
她动作熟稔地点香,又插于那小小的香炉之上:“阿若虽不肯说出孩儿的爹是谁,但她是十分疼爱这孩儿的,日夜都盼着他出生长大。不曾想……”
接生那夜雷雨交加,翟老太忙里忙外,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听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声,终于把那孩儿盼了出来。
“不曾想,她竟生出了畸胎……”翟老太尚来不及抱出去给程筠若看一眼,孩儿已断了气。
孩儿没活下来,程家松了一口气,还想着女儿能忘了前尘旧事从头再来。可从那以后,程筠若便有些疯疯癫癫的,每日哭哭笑笑,嘴里说的净是些胡话。
程家怕家丑外扬,便将她关在房中。
“包括起火那夜?”成宣问道。她不好直说,只敢在心中怀疑。
这程筠若,怕就是放火烧死全家的凶徒吧,害死全家的动机和条件,都齐全了。但如果她一直被关着,这又说不好了。
“不错,到了起火那夜,她仍然被关着。也许筠若住得离这祠堂远,才躲过了一劫。但程家其余的十来口人,都葬身火海了。”
成宣忍不住道:“火势蔓延得这么快,她被锁起来,还能逃出生天?”
翟老太看她半信半疑的模样,叹息道:“救火的邻人到达时,她确确实实被关在房中,还是砸了锁头,才把她救出来的。”
不知是否一夜家破人亡,程筠若突然如梦方醒,人也不再癫狂了。官府派人查问,她说她本来在睡梦之中,发现是祠堂最早起火,然后蔓延至临近的程氏夫妇卧房,还有几个兄嫂所居的卧房,还有一旁仆役所睡的通铺。
她想大声呼救,却因住得远,又被关了起来,无人听见,最后眼睁睁看着一家人全部被烧死。
成宣听后仍是心有余悸:“程筠若当年,有没有将她与家人不和的事告诉官府?”她看文书上并无记载,只记述是意外失火。
“你是怀疑阿若?”老太太勃然变色,怒道:“不提阿若被关着。那时候,她可是哭天抢地,几次寻短见,幸好都被老身救了下来。”
翟老太面如死灰。每次想起,她都不愿怀疑阿若,那可是她视如己出,含辛茹苦照料大的孩儿!
“阿若怎会做这样的事!”翟老太像着了魔般,扯着成宣的袖子,“你不要血口喷人!你看看神龛之下,全是火烧的痕迹。当年,当年,官府便说他们查过起火源头,整个宅子夜里只有此处有明火!”
她指的,应当是文书中提到的神龛油灯。夜里,不知何故,油灯打翻,引燃了帷幕,才造成这次大火。
翟老太为了凭吊程家死去的人,把神龛简单整理过。成宣不敢再触怒她,便好言好语劝慰道:“我信您。您先把手松开,让我看看。”
见翟老太还在一旁念念有词,仿佛在说服自己什么。她趁此机会,静静思索,想梳理这起火案到底有无不妥之处。
根据卷宗所说,所有死者口腔之中均有烟灰,两手拳缩。成宣记得,无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四肢因高温作用屈曲,都可能出现斗拳状姿态。①
加上口中有烟灰,那么必定不是被杀后而焚尸。成宣无计可施,只得碰碰运气,想试图查看起火处有无蛛丝马迹可留下。
成宣在脑海中比较了一下方才卧房和神龛处的烟熏痕迹,光凭肉眼并不能看出哪处更严重。这一点也行不通。
她见神龛一旁的地面,还有一堆烧焦了的器物,便躬身查看。
都是些佛像、香炉,烧得接近变色熔化,想来闯入此处的人都懒得将它们带走。成宣翻了又翻,本想放弃,却见到一个铜壶漏刻。
这在永安城中倒不稀奇,日晷依赖日影计时,难以在夜间使用。而这漏刻的壶中有水流出,层层流向下壶,壶盖上有不同的刻度,分别代表不同的时刻。虽只是粗略计时,但对普通百姓人家也够用了。
她捡起这漏刻细细检查,铜壶经高温烧灼,烟熏火燎,已经严重变形,连刻度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成宣只能依稀辨认出壶盖停滞在接近寅时一刻。
不对。成宣把那份誊抄的文书翻了又翻,因为来得匆忙,字迹潦草,但她走前核对过一遍,并无誊录错误。
“据程筠若所说,夜半惊醒,见远处火光熊熊,披衣起身,远望见连成一片的厅堂、祠堂、程氏夫妇卧房均已起火,当时约摸寅时二刻。”找到了!成宣把此段供词在心中来回默念,一遍遍思索。
即便火势蔓延得再快,若寅时一刻由神龛此处起火,再殃及周边,怎可能短短一刻钟后便把几处都烧了遍。
她费劲把那铜壶漏刻搬了起来,焦急万分道:“翟老太,您看看这漏刻,是不是原先就放在祠堂内的?”
翟老太神不守舍,还沉浸在方才对程筠若的猜疑中。她不明所以,看了几眼道:“老身记得。这漏刻是起火前一日,夫人买来特意放在祠堂,免得求神拜佛忘了时刻。”
“不止此处有,除了仆役睡的通铺,夫人在各处都安放了漏刻。你问这个作甚?”
成宣急忙道:“那别处的漏刻还能找到吗?”
“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加上烧得厉害,都在原地吧。”翟老太见她急切的模样,问道:“你想做什么?”
“只要把这几处的漏刻放在一起对比,便知道起火的先后次序了!”成宣看着翟老太,一字一句道:“这样,就知道程筠若当年到底有没有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①参考自《洗冤集录》
啊啊今天更晚了!好不容易赶上圣诞的尾巴,我来也~
第35章 业火焚
她难掩兴奋神色, 急忙来到另外几处废墟中寻找漏刻的踪影。翟老太年事已高,跟不上她脚步,只见她每到一处, 便四处翻找:“老太, 您可还记得,其他几处的漏刻都放置于房中何处吗?”
“除了家祠的漏刻放于神龛下的柜子里,其余都放在床榻近旁。”翟老太记性倒是不错,“夫人当时忧心阿若,每日在祠堂里求神拜佛。一跪便是一整天, 有时候误了时辰,就特意命人也添置了。”
“可是哪有把漏刻放在柜子里的?要看时刻,还得将柜门打开, 不就很繁琐吗?”成宣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她不顾脏污, 正将那一堆堆烧得漆黑的杂物再三翻查。
“程家宅子本就不大,家祠更是小。再把漏刻放在旁边,一家人逢年过节怎么拜?”翟老太振振有词。
按理说来,漏刻外观特别, 应当一眼看到了才对。她好似看到了铜壶样的物品,虽是烧得有些变形, 但走近一看, 竟真的还在!
可她探头,想拨开其上的尘土查看时刻时,却发现壶盖已被人撬开。即便刻度没有被火烧融, 壶盖没了, 谁还能知道火吞噬漏刻之时,到底是什么时刻?
成宣顾不上一旁的翟老太了, 她疾步冲向剩下几处据说放置了漏刻的地点。都是一样的,所有的漏刻都被人撬开了铜壶壶盖,这样,她根本不可能辨别出各处起火的先后次序。
不会有人在大火时还会进入火场,只为了毁掉起火次序的证据。那便是火被救熄后,还活着的人。
此人捏造了起火时刻,还将可能存在的证据都销毁殆尽。但她唯独遗漏了锁在神龛下的那一座漏刻。也许她被关起来太久了,也许她并不知晓母亲担忧她,才特意长留祠堂为她祈福。
文书记载,等邻人发现火势凶猛蔓延各处时,已是寅时过去一半了。这样,程筠若的供词既不会与邻人矛盾,也掩盖了真实的起火处。
“若我是程筠若,要确保所有人葬身火场,定不会选择无人处开始点火。”
成宣闭上眼,想象自己便是那个癫狂至极,要杀死全家的人。
只要有一人惊醒,程筠若的计划便全盘失败。因此程家的人,必须睡得很沉。那么只要在他们晚饭时,往饭菜里掺上一点点药,让他们熟睡便可。
这样不会被仵作发现,而他们又全是口鼻吸入烟灰,符合生前被烧起的情状。
但程筠若日夜被关在房中,因此需要一个帮手,这个帮手知道钥匙的所在,还能光明正大潜入程氏夫妇的房间偷走钥匙,为她开门。程家人口并不多,这个人不是仆役就是程筠若的兄嫂。程筠若便是这样溜出去好几回,甚至准备好了药。
不对!谁会把钥匙给程筠若,是为了让她去放火而把自己杀掉?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送钥匙给她的人只想把程筠若放走,但并非想让程筠若去放火杀人。
如今程家灭门,再也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只可惜程筠若算漏了一点,那便是神龛低下的漏刻,记录了她真正放火的时刻。
她如梦初醒,匆匆走回去寻找翟老太:“您可还记得,起火那夜,有没有和程家人一道用晚饭?”
翟老太不解其意:“自是有的。老身每日都在程家干活,不过老身自己也有居所,夜里便回去了。”
“对了,那夜老身不知为何,吃过后便觉得乏得很,回去不多久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到了快天亮才醒来。还是邻人敲门来告诉我,程家出了事……”
“程筠若呢?她也和你们一道用膳吗?”
“要看看阿若当日的情绪如何。老身记得了,那日她与大家说说笑笑,夫人可高兴了,确实是和我们一道吃的。”
程筠若应当是那时借机下了药,最后回到房中。不知那个帮手,是否也最后一次为她开门。
虽无意中发觉了一场起火案的真相,可是程筠若杀人,又与她被杀害,做成人俑有何关联?程家与人俑匠当年所居之处距离甚远,她向翟老太告辞时,还打听了一下,但据她所说,看来彼此是素昧平生,从未曾见过。
难道人俑匠在悬崖下死里逃生,重活一遭,决定伸张正义来了?但她不是因程筠若被杀,也万万想不到要来查一桩八年前的案子。
这人俑匠,又是如何知道程筠若当年杀人的?
她冥思苦想,仍是不得要领,最后仰头望天,自我开解道:“现下天色已晚,又饿得不行,还是填饱肚子,再回侯府去吧。”
成宣就怕在侯府遇到裴夫人,故意先去茅屋。看那里有个老实憨厚的工匠,入了夜还在忙活,她不由得定下心来,向对方连声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