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工匠自称是城中天工坊的,平时多是做些泥瓦匠的活儿。如今地震过后,城中到处都是需要修缮的房子,忙活得很。
只是他说话间有些结结巴巴,一句话停了好几遍。成宣耐心听他讲完,又给了他一点银子当做酬谢,把那个工匠哄得是眉开眼笑:“谢……谢公子,我,我定……”
成宣实在是饿得紧了,没听他说完便道:“谢大哥,我先走了!”
她到了州桥夜市东逛逛西逛逛,逛到后来流连忘返,舍不得走。想想第二日还要早早回去点卯,她最后就买了点干脯,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她偷偷摸摸进了侯府。不过一日,府中下人一下子都认得她了,个个见她,都喊她成大人。她心虚,只得咧嘴干笑,好不容易回到卧房后,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冷不丁背后有人问话,成宣今日被吓了第二回 了,她转身一看,不是裴誉又是谁。
她能发作吗?自然不能。成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裴大人怎么在此处啊?这……好歹我也是女子,这样进来不太好吧?”
裴誉起身,也不走近她,只在房内逡巡,手时而摆弄一下架上的摆设:“方才本来是屋外等的,结果母亲饭后在庭院四处走动,她看到了我两回,没法子只好躲进来,掩人耳目了。”
成宣无言以对:“……”她耳边还时时回响着裴夫人的厉声告诫,只得岔开话去,“裴大人用过晚膳了吗?”
她本想把寻得程筠若身份的来龙去脉细述一遍,想想说起案情两个人又是没完没了,裴夫人更得气恼了,还是留待明日到了大理寺再说吧。
“还不曾。你呢?”裴誉终于放过了房中的一列陈设,要走到她这边来。
成宣不由自主觉得心里紧张,也不知道紧张什么。她在心中默念,切切记住要和裴誉保持距离。
成宣万万没想到,她一开始只想讨好裴誉,让他隐瞒自己的女儿身,看来是美人计用过了火,连裴夫人都误解了她。这可不行!
于是她在衣袖中掏了半天,把那袋子干脯掏了出来:“大人想必饿了吧,卑职买了些肉干,好吃得很。”她侧身,拉开了门,“大人可以回房去,细细品尝。”
裴誉没接,也没出去。他看向成宣,月光落入她双眸,她就那么小心翼翼的,也望着自己。
裴誉一时变得胆怯,即便是战场上的流矢弩箭、敌军突袭也从来不曾让他如此。爹总会对他说:“怕什么,拼就是了!”
但此刻,他却不敢说自己去追查完内城那户人家,确认并非受害者后,又回到大理寺。结果在那儿等她许久也不见她。
他担心她不知遇到何事了,又到了此处候着,因此到如今也没进晚膳。
光是母亲一番话,就把她吓成这般模样。自己再说点什么,还不真把她吓跑了。
他憋了半日,最后只道:“你留着自己吃吧。”说罢便走了。
成宣看着他挺拔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裴大人,不是卑职故意不搭理你。实在是侯爷夫人恩威并施,小的不敢不从啊。”她在心里念叨完,才慢慢关上了门。
两人都住在侯府,一早上到底要不要一同去大理寺,好像也是个躲不过的问题。成宣打定主意,明日一早鸡鸣就得起身出发,这样就可以避开裴誉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算来算去,天蒙蒙亮就出了门,太好了!只要再多坚持一阵子,等她那小破茅屋修好了,就不用日日起早贪黑的了。
她一路打着呵欠,一路往手上哈气。深秋的永安清晨,秋风打了个旋,仿佛钻入了四肢百骸,冷得她打颤。
成宣揣了些热腾腾的早点,一路小跑到了大理寺。来得太早,一个同僚也不见。她心满意足地用了早饭,又趴在案几上眯了一小会儿。
等被人唤醒,才刚过点卯的时刻不久。
延景凑近来,拍了拍她肩膀:“成大人,起来了,去议事厅。”
成宣伸了个懒腰,觉得一切都是如此惬意。她跟着延景到了议事厅,裴誉和晁凌都已坐下。
她总觉得自己现在是个贼人,鬼鬼祟祟的,故意不去看裴誉。她把昨日见闻细细道来,众人听到程家灭门始末,都不禁悠悠叹息。
成宣最后总结道:“程筠若就是那个人俑受害者。但人俑匠,或者说手法与人俑匠相似的人,到底为何要杀她,她和人俑匠之间的关联,目前还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这一条线索断了,我们只能去追查静室修缮的工匠。”裴誉接过她的话来,却不看她,“负责修缮静室的工匠想必就是把人俑放入墙内的人,即便他不是凶徒,也一定是帮凶。”
第36章 天工坊
成宣进来议事厅前还想好了, 绝不能望上一眼裴誉,奉行她“敬而远之”的策略。
如今听他开口,心下本能, 忘了方才所思所想, 竟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裴誉,没想到裴誉看也没看她一眼,视线来回在延景和晁凌身上逡巡。
成宣气结。她虽耳朵还在听,目光却投向了别处。
“上回道坛送来的信徒名册,约摸是半年以内。延大人, 你可知修缮工程是永安城内哪家工坊负责?”裴誉不疾不徐问。
延景早有准备,他昨日又跑了趟道坛,总算是问了回来:“道坛告知, 静室修缮工程是由永安城的天工坊所负责。这天工坊我也稍稍打听过,据说这是城内规模颇大的一家工坊, 除了砌砖铺瓦、盖屋合脊,连烧制器具的活儿也有涉及。”
成宣原先还望着梁上那素色的木纹,一听“天工坊”三字便回过神来,这不是昨夜给她修葺茅屋的工匠干活的地方吗?
成宣朝延景问道:“那么, 道坛可知当时负责修缮静室的工匠姓甚名谁?”
总不会刚好便是昨夜那匠人吧?那人说话虽口齿不清,但人看着老实巴交, 而且总不至于这么巧让她撞上了人俑匠。
延景摇头, 表示不知:“道坛说他们只管验收工程、结清钱粮,当时给了天工坊三块出入名牌,之后便不再管了。”
晁凌听了几人汇报, 揭开茶盖抿了一口热茶:“那几位今日就跑一趟天工坊, 若人俑匠真就藏身于此,各位千万小心提防。”
天工坊位于永安外城, 此处工坊云集,不同类别均是一应俱全。
此处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他们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成宣还是头一回来,一下子看花了眼。
街头巷尾看去,有煮制丝帛的、染织上色的、铲毛制皮的,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锻制铁器的。
放眼望去,那匠人打出的铁花犹如万千流星在空中绽放,而后又渐渐坠落,白日内亦似璀璨至极的星光。①
见她看得出神,裴誉本想拉她往前走。往日再熟稔不过的动作,都站在她身侧了,他仍是把手收了回来。
漫天飞舞的火星落在他们眼前,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延景见他顿住脚步,不明所以道:“裴大人,怎么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道:“你叫上成宣吧,让她走快些。”
天工坊盛名在外,因此即使工坊数目繁多,很快便找到了。
工坊内窑炉烧得正旺,土工正忙着把泥料送入炉内焙烧。烧制后的青瓦占据了大半位置,把坊内挤得满满当当。
一个手执算盘、读书人模样的人迎了上来,成宣见他正忙于清点烧制后的青瓦数目,想他定是工坊的负责人,便扬了扬大理寺令牌:“三法司的。关于半年前,天机道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是不是你们家负责的?”
那掌事的听说几人是官府人员,不敢轻慢。他先是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天工坊掌事兼管账的,又小心翼翼问:“我记得。静室那活儿怎么了?难不成是我们的人活儿没干好,塌了?”
延景宽慰道:“非也。掌事不必忧心,大理寺只想问清楚,负责那活儿的都有谁?现在还在工坊里吗?”
掌事知道此中许是牵涉机密,不敢多问,寻来账册一查,便道:“这活儿一共派了三人去。”
成宣想起方才延景所说,道坛只给出三块出入名牌,这一点倒是对上了。
“一人是我们坊中的老陆,他是工匠头领,另外二人都是永安城里招来做散工的,并不会一直跟着天工坊干活。”掌事忙让人唤来老陆。
成宣四处张望,又问道:“这三人有分工吗?例如谁负责砌墙、谁负责粉刷?”
掌事点头哈腰道:“自然是有的。老陆是头领,一般都只监工,不干活。但另外两人,这我就不清楚了。”
那名唤“老陆”的工匠头领肥头大耳,满头是汗匆匆跑进来:“怎么?出事了?”
见他这般体壮膘肥,估计真不是动手干活的,成宣问道:“你可记得,半年前天机道坛静室修缮的活儿,另外那两个散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老陆抹了把汗,气喘吁吁道:“实不相瞒,我们工坊活儿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到外头请散工来。这散工什么活儿都接,一年到头几十上百人,我也是记不太清了……”
掌事的连声道:“记得清,记得请!”他连忙给老陆使眼色,“你快想想,别误了贵客时辰。”
成宣插话道:“不急,你慢慢想。或者我这么问吧?谁负责砌墙的,我们找的人就是他。”
老陆苦着脸,想了半日,总算是有了点眉目:“这砌墙的就见过那么两日,我还真没印象了。这人也奇怪,散工要是想多接点活儿,总是自己跑到坊里请托。他倒好,就干过那么一回,再没了踪影。”
数人不约而同,均互换了个眼神。这散工,嫌疑极大。成宣正要看向裴誉,裴誉却早已转过头去。这人怎么回事?明明她才是要避嫌的那个人,他倒是避得起劲。
“我只记得好像唤作小冯,至于具体名姓,家住何方,小的还真不知道。容我再想想,”老陆苦思冥想,才道:“他干活不大熟手,我统共就去过两三回监工,都让他返工了。他也不抱怨,起早贪黑地干。有时我们还没到,他就已在那干活了。别的我还真记不清了。”
见连掌事的都沉了脸色,老陆赶紧找补道:“几位大人,另一人我是记得的,他常接天工坊的活儿。他们连着几日都在一道,想必他还记得。”
成宣振奋精神,问清了地址名姓,他们便径直往那处去了。成宣出得工坊,总觉得背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眼神,似乎在紧紧盯着她,她回头一望,却不见异常,心道自己多想了。
三人离开后,有人凑上去结结巴巴问:“掌事的,这……这三法司的人,都是官儿吗?”他满脸灰土,说话时还忍不住抹了把,显得更是脏污。
掌事的好不容易送走了他们,此刻心中一颗大石才落了地。他用算盘敲了敲问话的人:“这也是你能问的吗?那是查死人案子的官人!”
他瑟缩了一下,唯唯诺诺道了声谢,便回到窑炉前。
挤出了这繁忙的工坊市集,他们马不停蹄赶去城郊。成宣估计是这散工钱挣得不多,只住得起城郊茅屋。再一想,这不就是自己吗?
此时已近晌午,三人在城郊寻了处面摊,便坐下打算先填饱肚子再说。延景喊来老板,先点了个牛肉汤饼,成宣和裴誉异口同声道:“来个羊肉的。”
延景笑道:“成大人和裴大人不仅每日同进同出,查案办案,如今连口味都一样了。”
两人听后,旋即又一同改口道:“我要牛肉的。”
老板有些不耐:“客官想好了没?”
延景赶忙打圆场:“就要三碗牛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