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念寒也不催促她,只是一昧地望着她。成宣想从他如墨般的双眸中找出些什么,好让她能安心下来,让紧绷着的自己能恢复平静。
“少卿大人,在我开口之前,我还有问题想问你。”成宣想把方才在顾府发生过的事情,再确认一遍,“你担心我独自一人在顾府里会出什么事,所以才来找我对吗?”
谢念寒点了点头:“你还想知道,我为何会猜出你的身份吧?”
“除了……除了发觉你是女儿身……”他说到此处,脸不可察觉地有些发红,成宣也变得窘迫起来,但他仍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也很容易猜到。你独自跑到顾府里头,应当就是想查出当年的真相吧?”
这样听着确实没有不合理的地方,成宣又听到他说:“还有你的名字。我早该想到是你的,承萱。”
“承萱”二字,从他口中说出,竟莫名带了些温柔缱绻。他又道:“我娘姓顾,她也是顾家人,她和你爹娘交情深厚,加上我爹和顾伯父的关系,算是亲上加亲。我们才会常常来往,一起长大。”
他说得如此恳切,成宣想,从岷州府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赌注。成宣像豁出去似的想,今天也让她来赌一次。
“我,我的确是顾淮的女儿,顾承萱。”成宣终于鼓起勇气,说起了第一句。谢念寒并不意外,也没有打断她,他的眼神像在说,没关系,你只要说下去就好,我会听的。
成宣就那样,慢慢地把顾承萱的故事讲了一遍。她成为成宣已经太久了,因此讲述起“顾承萱”的故事时,她总觉得有些恍惚和陌生,仿佛那些事情,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
顾府发生灭门案的时候,作为长年寄居在外养病的顾承萱,并不在永安城。因此失踪案的受害者只有爹娘、哥哥和小妾,连三法司也不曾知晓,原来顾家还有一个小女儿流落在外。
但杀死父母兄长的人,不仅知悉她的存在,还能追杀至她所居之处。自己连累乳母和她的女儿代她受过,自己跟着薛伯父一同来到了岷州府。
从此,她摇身一变,成了薛伯父的养子,化名“成宣”。过去的在顾府作为顾家小姐的种种,已被全数抛在脑后。成宣一心一意,想的便是要学习刑狱之术,加入三法司,查清当年的真相。
爹爹,绝不是会无故遁世的人,更不会抛下大梁百姓,求什么天机道法。
“今日并非是我第一回 来到顾府,”成宣想隐瞒自己和天机道的纠葛,“我从前也来过,但总是没找到线索。方才灵光一闪,才会到荷花池里去……幸亏谢大人把我救了上来。”
“你不必把我当做大理寺的少卿,我就只是谢念寒而已。”他好似知道成宣仍未真正接受身份暴露,便好言安慰她,“那案子可是有进展了?若是事关当年真相,你尽可告诉我,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成宣等了半日,就等他这一句,眸中也不由发亮,道:“真的可以吗?”
“这可是十余年前的旧案,只靠你一人,你得查到什么时候?”
“可我的身份……”她仍在担忧,“我冒充男子进入大理寺,可是欺君之罪。”
“若翻案了,陛下仁厚,也一定会体谅你的苦衷,不会追究的。”谢念寒唇角带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发,似乎想安慰她。可到了一半又觉唐突,苦笑着把手收了回来,还满是歉意道:“是我冲撞了。”
成宣略略诧异,他解释道:“是我唐突了。我总想起小的时候,我们俩一起玩耍的情景。”
“可我为何全都想不起来?”成宣只记得几次回到顾府和爹娘过节的情景,可与谢念寒玩耍……她只隐约记得这个人,可他们之间是如何相处、是否熟稔,这些她一概忘了。
于是此刻她也只能微微笑着,安慰他:“不要紧,也许是太太久之前发生,也可能是我经历过爹娘的事情,心底不愿回忆吧。”
似乎是怕她不信,谢念寒有些急切道:“你有个银手镯,是我娘的遗物……我当时送你了……”
成宣从未见过他如此羞赧的模样,可她也确实有一个那样的手镯,因为怕泄露身份,因此都不贴身戴着。她总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你,为什么要送我手镯?”
谢念寒看着是想为方才的举动找个合理的缘由,他苦思冥想,迟疑许久,才开了口:“也许你都忘了,我们年幼时,曾订过亲。”
-------------------------------------
玉泽如今行走在道坛中,已是有了几分宗主的气势,小身板也挺得直直的,走到哪儿道徒们都对他恭恭敬敬的模样。
毕竟如今宗主成了国师,常常出入皇宫,比以往在道坛出现的次数更少了,因此现在隐约有玉泽接任下一任宗主的风声散播开去。
虽然他看着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但玉泽心里是有苦说不出。如今每一日到神宗像下头去监工,他内心都在天人交战。一方面这是顾玄交托的事情,他不敢不从;一方面……这可是明目张胆的造反啊!
他想过弘扬天机道法,想过得道飞升,可没想过拿着刀枪,冲到宫里去推翻大梁皇帝!
可顾玄为人心思叵测,他要是对监工和造反一事有一丝迟疑,顾玄立刻就能看出来,自己的性命都捏在他手上。即便逃出永安,各地道坛也会通缉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躲不过顾玄。
难道自己只能沦为造反派的一员了么?玉泽有些郁郁寡欢,连信徒上来奉承他也没心思听,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到了铸造工场,他仍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工匠把近几日锻造的武器簿册拿给他清点,他还得跟顾玄商量一番,到底这些锻造后的武器,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永安,运往全国各地的道坛。
因为白日不能开工,因此工场里灯火彻夜通明,工匠夜里便在此不断赶工。玉泽将那簿册翻来覆去地看,奈何一个字都没看进心里头。
他正惴惴不安地等着今夜顾玄来此,自己好复命。自从玉泽听到天机道想要推翻大梁朝统治后的计划,总怕自己会当面露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惹恼了顾玄。
这一等,便等到了后半夜。那炉火熊熊,烤得他迷迷糊糊的,便坐在原地打盹起来。
有人猛地抽走了他手上的簿册,玉泽乍然惊醒,差点自原地蹦了起来:“宗主?宗主?”
顾玄一边翻动着簿册,一边冷冷地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睡得还挺好的?”
玉泽赶忙请罪:“宗主恕罪!小的,小的只是太累了。”他本就心虚,如今被抓了个正着,顿时冷汗直流。
顾玄话语虽有责怪之意,可却没再纠缠下去。玉泽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顾玄忽地道:“你撤了跟踪成宣的人手,以后不必再跟着她了。”
玉泽诧异不已,这成宣可是知道本道和西凉的勾当:“宗主怎么突然就放心了?确实不需要跟了吗?”
“我已有了法子掌控她的一举一动,你们没有必要跟着了。”
玉泽不知道宗主又想了什么新的法子折腾人,总不能是把成宣禁锢起来吧:“可她还在执着于查清顾府的案子,这对我们道坛会不会有什么影响……”玉泽虽心中畏惧,面上却尽力装出一副为天机道全盘打算的模样。
“我就是要让她查,还要尽力帮她。”顾玄仿佛对一切都志在必得,低低道,“既然她已忘了过去的一切,那么正好,我就让她查,但她查出的,只能是我想让她知道的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我是提早更新的好宝宝~
第91章 迷离眼
成宣离开谢府, 仍是有些失魂落魄的。她脑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谢念寒对自己说的话,越是想便越是觉得难以置信。
她从前曾和谢念寒订亲?为何她会对此一点记忆也无?听谢念寒的描述,他们二人算是青梅竹马, 两家又是世交, 加之谢念寒的母亲也是顾家人,和爹爹估计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即便是她极少机会回到顾府,也绝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谢念寒。而且……他还曾送过那样珍贵的礼物给自己,肯定也不会仅仅只是一面之缘。
可无论成宣如何拼了命地回忆,她脑海中关于谢念寒的画面仍是空空如也。成宣苦思冥想, 想得脑仁都发疼了。原来要用刑狱之人的推断能力,去追溯过往尘封已久的记忆,是如此困难的一件事情。
若有信物呢?那手镯, 她还用绢布裹着,好好保存在客栈中。等会要是把这手镯看上个把时辰, 总能想起点什么吧?
她敲了敲脑壳,决定不再想了。可是谢念寒在亭子中,对自己说那番话的认真模样,仍是历历在目。对于毫无记忆的成宣来说, 她方才只觉得窘迫交加,一点动心也没有。
时过境迁, 少卿大人提起旧事, 可能也只是想和她相认罢了。若真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难道她会忘记得那么彻底?
不知为何,成宣心底涌起一丝丝对裴誉的愧疚……她在心中对自己嗤之以鼻, 我哪有对不起裴誉!我没有!可腿却不听使唤, 自己拐去了花市。
也不全然是愧疚吧,成宣上回收到裴誉来信, 边疆还是漫天风雪,永安已是春和景明。裴誉说想念永安的春日,虽然赶不上,她仍想趁着这次回信,把永安的初夏放入信中,带去定西。
入夏后,气候温暖,永安城的花市已是十分繁盛热闹。春光已暮,百花尽开,成宣刚走入花市,便被鲜花迷了眼睛。卖花者高声叫喊着,招徕客人。
成宣挑花了眼,玉绣球虽美,可不方便寄出;金雀儿和长春虽香气芬芳,姿态却不如别的花动人……她最后挑了一束千叶桃,打算把花瓣晒干,夹在心里给裴誉寄去。
掐指算来,裴誉上一封信,估摸着这几日应该能到永安了。裴誉离开永安前,他们约定不要私下通信,信件都由侯府中转,以免被天机道截取。因此她想了想,自己去侯府取信的时候,得把裴誉当时离开永安,关于天机道情况说明的那封信也一并带上。
既然谢念寒答应了重启对顾家一案的调查,那么她的身份泄露是迟早的事,若见得裴夫人,能托她在太后面前说上一句半句,自己小命也算是能保住了。
顾玄势力再怎么庞大,也不可能染指后宫吧。成宣颇没底气地想,对了,明日还得向延景再打听打听,天机道那边调查得怎么样了,她如今对顾玄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敌暗我明,不妙啊!成宣越想越是紧张兮兮的,总觉得千头万绪,无从下手。她思来想去,决定赶快回去客栈,先写信,再把那手镯找出来,即使一整夜不睡,她也非得想起些什么不可。
--------------------------
成宣睡过去的时候,手还是把手镯抓得紧紧的。昨夜她写过信,梳洗后,马上就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把手镯翻来覆去地观察,想看清上面的纹路和图案。
因为扮作男装,她已多年没有戴过,只是当时流落到岷州府前,这手镯确实是戴在自己手上的。正如谢念寒所说,是纯银锻造,上面有桃花图案,还镶嵌了玉石,看着颇为别致。
为了能尽快回忆起来,成宣甚至自己构想了一个送手镯的场景。谢府桃花树下,少年谢念寒和少女顾承萱腼腆地站在一块。桃花飞落,两人看了一眼对方,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等少女顾承萱再抬起头时,面前站着的男子已不再是少年谢念寒。那是一个气鼓鼓的包子脸少年,顾承萱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他来,失声道:“裴誉?你怎么在这?”
少年裴誉还不像如今那般有将军的凌厉之气,有些笨拙和无措,还带了点纵容和无奈:“我的千叶桃呢?”
她像被人抓了个正着,有些讪讪的:“我都拿去晒干了,现在给不了你。”
裴誉好像并不在意,他摇摇头,很是大方道:“不打紧。你是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
不知为何,顾承萱的脸颊上全是泪痕,她愈想愈是心痛难忍,抽噎着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