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向晚与他多年的交情,怎会不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在这水深火热的关头,竟还掺上了当年顾老师的事情,也难怪贺之舟如此上火。
眼看永嘉帝心思已全然不在国事之上,他们能做的,也只有加快步伐,尽可能查出当年的真相了。
聂向晚长叹一声,把本已熟记在心的书信内容,又对着贺之舟复述了一遍:“据说,近日永安的道坛正源源不断地将道徒所制作的法器等运往各地,供各地分坛的道坛使用。”
贺之舟总觉得天机道是些什么歪门邪道,因此鄙夷道:“法器?法器就不能在各地制作,非要从千里之外的永安运送过去?”
聂向晚摇了摇头,道:“据说是为了配合陛下的祭天仪式,到时候各地便会一同开坛作法。因此守城的禁卫也是对这些法器大开方便之门,不必细细开箱检查,因为法器都是经由神宗开光,因此独一无二,只能由永安运出。”
“荒谬!”贺之舟恨恨道。
“还有,关于历任宗主的遴选,据说是先从各地较为出色的坛主中提拔为副宗主,再从副宗主中选拔。而天机道上一任宗主猝然而逝,当时候任无人,而顾玄就是他的儿子。”聂向晚补充道。
“下一步,你得去调查顾玄之父继任前是何时何地的分坛坛主。也许从他的家族入手,能了解这父子俩的真实身份。”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贺之舟也只能这么办。
此刻,忽地有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清亮的嗓音:“我是成宣,特来求见聂大人!”
一旁的仆役似乎苦劝无果无奈道:“老爷,是大理寺的成宣成大人来找您。”
聂向晚心中一紧,贺之舟在此处的消息决不能走漏。他怒声道:“怎么把人带来此处了?”
仆役有些委屈:“老爷,是您曾吩咐,若大理寺来人,必须放进来。”
聂向晚这才想起来,为了延景随时能够上门来,他的确这么吩咐过。他无言以对,贺之舟拂袖,面色不耐,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要把人赶走。
聂向晚刚要开口,却听得成宣在门外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顾大人之死,与天机道有关!”
第93章 迷离眼
此话无异于平地一声雷, 惊得里头的聂向晚和贺之舟俱是一惊。他们迅疾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多年相交的默契,令聂向晚马上明白了贺之舟眼神中暗藏的意思:稳住她, 一定要套出话来。
成宣听见里头没了动静, 既然没有赶她走,那便是她的话起作用了!她顾不得旁边想和她推搡的仆役,高声道:“大人,你不想知道吗?我听说,顾大人曾经是您的师长……”
任她再嚷嚷下去, 那还了得!尽管此处非首辅宅邸,也须提防眼线才是。聂向晚让贺之舟躲到了屋中的屏风后头,这才去开了门。
成宣还想再喊上几嗓子, 迎面却映入聂向晚精神矍铄的面容,他悄声命那仆役退下, 成宣讷讷地被他引了进去。
“方才卑职是不得已而为之,望聂大人见谅。”成宣怕惹恼了对方,小心翼翼道。
聂向晚冷哼了声:“你倒是胆子大。说吧,顾大人到底和天机道有什么关系?”
“小延大人想必已和各位交过底, 我们几人一直在追查天机道的阴谋,却奈何人单力薄, 一直无法和顾玄的势力抗衡。可是他们还有一点没有告诉您, 那便是我的身份。”成宣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知踏出这一步后会有何结果,因此时刻都有种赌徒的心态。
她的命, 反正是捏在顾玄手上了, 也不差再下一注。
聂向晚终于被她勾起了兴趣,笑道:“老夫倒要听一听, 你能和这案子扯上什么关系?”
成宣拔掉发髻,如云墨发散落肩头,聂向晚已是大惊失色,她随即半跪在地,决然道:“民女姓顾,名承萱,乃前任首辅顾淮大人之女。”
聂向晚哪里会不记得顾夫人的模样。师母乃江南女子,容貌秀丽,说话间总是温声细气,对他们几个学生均是关爱有加。
眼前的女子,哪还有半分身着男装时的清秀书生意气,分明与当年的顾夫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又继承了父亲的清雅,便糅合出了一副清丽出尘的容貌。
聂向晚一时语塞,他心中已是信了,可出身刑狱,天生的多疑本能又使他不得不追问下去:“……这位姑娘,你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老夫受不起。你除了证明你是女儿身,可还有别的证据?”
当年离家千里,匆匆逃亡至岷州,其后又隐姓埋名,成宣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不曾有。”谢念寒送予她的手镯,不过是少年少女的小玩意儿,又如何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只有记忆,而这记忆只能以言语描述,并无任何实据证明。成宣惨然一笑,脑中浮起的过去种种是如此真切,可别人若当真不信,那也只是只存在于她心中的海市蜃楼罢了。
“民女并无实证,可的确是冒着杀头的危险,扮作男装,苦心孤诣只为了进入大理寺,有朝一日能查清这桩冤案。”成宣眸中泫然,抬眼望着聂向晚,“请大人信我。”
这套说辞,在裴誉面前还是行得通的,就是不知在久经官场多年的聂向晚面前还能不能派上用场了。她心中忐忑,许久听不见聂向晚开口,正欲再开口,后头的屏风处却走出了一个人。
聂向晚恨恨道:“你这老匹夫,怎么半晌功夫也等不得?”
成宣认不得另一个老头儿是谁,可方才自己说的话不都全被听了去?成宣心道这聂大人还真不靠谱,怎么还留了一个人在里头?
那仆役好像的确是说了句“聂大人在里头有要事商量”,怪只怪自己没有听进去。
可那人看着威严十足,举手投足皆是贵气,看来官职头衔绝不比聂向晚低。既然聂向晚能把他留下,说明……
成宣福至心灵,低声道:“您便是聂大人的至交好友?是您,让他去调查天机道的吧?”
那老头儿摸了摸花白胡子,似是被她逗乐了:“看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女,顾淮的女儿,一点也不比他差!”他边说,边低身将成宣扶起来:“跪什么跪,说起来,我们俩还是你爹爹的学生,哪有跪我们的道理!”
成宣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就这么信了?她仍有些难以置信,问道:“您是?”
脑海中隐隐约约的记忆提醒她,爹爹除了聂向晚外,还有一个学生,她拼命回想,脱口而出道:“您是贺之舟贺大人?”
这可是当朝首辅,即便顾玄在朝,他也是权倾朝野的人。若能得到他的帮忙,自己对抗顾玄,胜算又多了几分。成宣喜出望外,方才的伤感已是一扫而空。
聂向晚多少年没见过贺之舟露出这般真心喜悦的笑容,其实他也是。认出成宣后,仿佛当年目睹老师一家被灭满门的所有无助、愤懑和怒火,一下子找到了出口。
一定是老师在天有灵,庇佑顾家还能有遗孤幸存在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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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道道坛,如今成了大梁各地道徒争抢着要前来朝圣的地方。自从道塔修筑完毕,皇帝下令不日将在此处举办祭天仪式,接受封号,成为道君,以迎神宗降临后,人人趋之若鹜,仿佛永安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圣地。”
“若能来到道坛,若能匍匐在道塔之下,仰望皇帝、仰望国师,仰望神宗……这是何等的荣耀!”
“以此等理由,让皇帝批准各地道徒进京,宗主大人,您看可行吗?”
玉泽说得口沫横飞,唇干舌燥,半晌才停下,偷觑了眼顾玄的脸色。嗯,大半都被面具挡住了,面无表情,就是能理解为还可以的意思吧?
不知宗主大人又在筹谋什么,把他叫上了道塔最高处。此处能俯瞰整个永安城,民居鳞次栉比,万家灯火暖春风明明灭灭,可满目盛景和扑面凉风却不能让玉泽轻松上一丝一毫。
方才宗主说,即日起开始筹备祭天仪式。此乃大梁朝头等大事,连裴誉的西北军情都要摆在后头。宗主起了个头,说要想想如何能让永嘉帝准许如此多的信徒进京。
玉泽一想,祭天仪式不就是个现成的理由吗?这才把上面那堆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遍,顾玄竟轻轻地笑了笑,捏一捏眉心:“这倒也是,是我糊涂了。”
玉泽高声道:“宗主白日为国事操劳,夜里还要为天机道大事奔波,劳累不堪,忧思过甚而已。”无论上司说什么,拍马屁才是真理。
那般谄媚的话,由一个小孩儿模样的人说出来,倒不显得十分虚伪。顾玄破天荒摇了摇头:“我在担心别的事情。”
顾家案子东窗事发,宗主姓顾,又是成宣身份的知情者,莫非他担忧的是此事?玉泽不敢再问下去,生怕又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便岔开话去:“这道徒入永安,需要经过我们核准吗?”
他以为只是把道徒请到永安见证祭天仪式,忽地想到神宗像下面日夜赶工的铸造工场,差点咬了舌头。自己还真是笨,为何还明知故问?
“名单会由各地分坛的副坛主来拟定。并不是谁都能来,懂吗?”顾玄的话似乎染了风中的冷意,让玉泽一瞬间如坠冰窟。
分坛主都是永安总坛渗透在各地的势力,因此这些信徒绝不是来此处观礼这么简单。
盛大的祭天仪式,皇帝陛下大驾光临道坛,并登上道塔最高处,接受封号……此时,底下观礼的信徒露出狰狞面目,一拥而上……
零零碎碎的可怖画面一幕幕在玉泽脑海中涌起。他不敢再幻想,忍住嗓音的颤抖:“可,可师出无名的话,怕是会惹起天下人的反抗……”
“这一点,你确实说得没错。”顾玄轻轻笑了笑,听在玉泽耳中,更像是冷笑,令他寒意更甚,“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不是已经做了很多很多功夫了吗?”
什么功夫?玉泽一头雾水,没听明白顾玄的意思。是指天机道师出无名一事吗?
是了,玉泽越想,越是觉得惊心。他们在各地伪造各种灾异之象,又连同西凉杀死了太子李琮,等顾玄成为国师,能伴驾君前后,又通过制造祥瑞之兆来巩固他的国师之位。
他早该明白,宗主要的不是国师之位,不是二分天下,而是整个大梁朝。
放眼大梁,天机道的势力已遍布大江南北,无数的狂热信徒都只等他一声号令,便会对羸弱不堪的大梁发起攻击。天机道才是民心所向,从一开始,顾玄要的就是师出有名,而且,他也已经如愿以偿。
这一盘棋下到了最后,顾玄终于露出了他的狰狞面目。他根本没想过要和永嘉帝好好下完这一盘棋,只待皇帝入了局中,他便会把这棋盘一把掀翻。
接着,顾玄说出了今夜令玉泽最为胆寒的一句:“你派人去,在整个永安城散布这话。”他稍稍思忖一会儿,便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就说,顾家灭门案,是皇帝嫉恨顾大人权柄,指使贺之舟所为。”
“懂了吗?这就是师出有名。”
第94章 迷离眼
天机道与西凉勾连, 杀害太子李珣一事,聂向晚和贺之舟听过延景和许如千的话,早已知晓。但成宣因自己的身份受顾玄胁迫, 不得不隐瞒下来, 而无法指证天机道一事,两人也是第一次知道。
“这确实是个困局。一旦让萱儿出面,她罪犯欺君,可不是那么容易逃得过去。”
成宣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喊她,心中是难以名状的感触。自从爹娘不在人世, 已再没有人叫她“萱儿”了。
聂向晚也是担心她身份揭露的后果,她便解释道:“顾府的骸骨,就是我发现的。我想借这次机会翻案, 若皇上认为此案顾家确实有冤,定会宽宥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