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多年来的记忆中,是追杀自己的杀手们,误以为年龄与她相仿的小怜便是顾承萱,便动手杀害了她;而自己当时不在屋里头,才能逃过一劫。
她见到这久违了的住处,想起当时“顾承萱”和她的乳母被杀害后,此处又被纵火,已是成了一片废墟,便忍不住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对了,她现在还是顾承萱,所以是女儿身的打扮。屋内陈设一如以往,可里面已不复往日的平和。
乳母和小怜跪在中央,两人相互依偎着,颤抖着:“大人们,我们真的不知道阿萱去哪了。她,她一向贪玩,出门去从不告诉我们行踪。”
不对……不对……她明明记得,是乳母为了保护自己,小怜才代替她而死。她说的话,怎么和自己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顾承萱顿觉头痛欲裂,她难受到了极点,不得不捂着耳际,蹲下身来让那种痛楚过去。
那真的是她的记忆吗?顾承萱的心中如被浓雾笼罩,那是无法解释的疑虑——她掉进荷花池,到底是谢念寒所救,还是爹爹所救?不是小怜成了替罪羔羊,那为何追杀自己的凶徒会放过她一码,没有继续一路追杀下去?
他们既然连自己养病所住的荒山僻野都能找出,又怎会没有把顾家斩草除根,就这样把她放走呢?难道就不怕她长大以后,就如现在一般,回来复仇吗?
顾承萱怎么想也想不通此中关节,一定还有……一定还有什么她遗漏了的地方。这些记忆,其中一定有一些是假的。为何她会有假的记忆?如果她选择性地遗忘了谢念寒,那覆盖了原先记忆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
不是她自己的幻想的话,那么……就只有他一个人能做到。
是薛尹薛伯父!他将自己带到岷州府,每日向她灌输上面所提及的话。久而久之,没有了谢念寒相关记忆的她,为了逃避真相,便自己将薛尹告知她的话,当做自己真正的记忆,她也顺理成章地,以为那些事情,都曾真实地发生过。
可眼前的场景,应当是谢旌年派人来到乡间追杀自己,为何她会连这一幕都选择性地遗忘了……除非……除非……那几个站在乳母和小怜面前的人,其中有一个,便是谢念寒。
顾承萱如遭雷击,一时差点没有站稳,跌坐在地。不错,这几个杀人的凶徒,以居中的那个男子为尊,听命于他。
那男子看着背影年纪不大,声线也年轻,但那几人却都对他毕恭毕敬。
是你吗?谢家哥哥?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不惜杀掉最后一个顾家的人。
不对。我不该这么说你。你并不想杀掉我,你想我在薛尹身旁长大,最好对家仇一无所知,这样,你便可哄骗我,像傻子一般从岷州府,自投罗网来到大理寺,来到你的身边,在你的掌控之下,我无处可去,无路可逃。正如延景所说的那样,是你与薛伯父联手举荐,我才能来到大理寺。
你苦心编织了这么一个圈套,将我的人生变作了一场笑话。我的家仇,我的亲人,我的记忆,全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
顾承萱声泪俱下,想冲到那人面前,将他的面具摘下。
那日,她像往常一般偷偷溜出去玩。当时顾家灭门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到乡间,因此她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顾承萱那日心神不定,便早早回到了家中,看见了方才乳母和小怜跪在地上求饶的一幕。
这群人,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顾承萱自然不会让无辜之人白白受牵连,不顾乳母拼命打眼色,她硬是冲了进去,对着那几个黑衣人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可她不懂武艺,迅速便被那群人牢牢制住。她不甘心,恨恨地望向为首的那个人。
其中一人对居中的年青男子道:“少宗主,你看人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应当怎么做?”
那被称为少宗主的人似乎稍稍犹豫了一瞬,才开口说:“……把她带走,其余两人,都杀了,不留活口。”
数人领命。顾承萱更是竭力挣扎,她用尽全身力气,又踢又打:“你们这群疯子,到底想怎么样?”
她再怎么装出凶狠的模样,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无穷无尽的恐惧淹没了她,她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最后哭着喊道:“为什么?为什么?求求你们你,放了我们!”
被称作少宗主的人半蹲下,似乎带着怜悯,顾承萱也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他道:“别哭。”
那声音,顾承萱总觉得在哪儿曾听过。那样的熟悉,熟悉到令她浑身涌起一股战栗——她趁他们分神,将那制住她的人狠狠咬了一口手臂,趁其不备,扑到那个少宗主身上。
她跌落在对方的胸膛之中,并在电光火石间,强行摘下了他的面具。
顾承萱就那样,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望着他的模样——她看到了谢念寒眼中的悲悯,似乎在对她说,为何非要知道呢?不知道也许比知道更好。
谢念寒的容貌,是她在梦里,也会不断地想起,日夜思念的面容。
如今活生生在她的眼前,她却狂肆地大笑起来。怪不得,怪不得她要将一切关于谢念寒的记忆统统抹掉,甚至不惜捏造出虚假的记忆来取而代之。
她的唇间,轻轻吐出了“哥哥”两个字,之后她已再没有力气反击。像是三魂七魄都不在身上,她眼睁睁地望着乳母和小怜在她面前被杀、那座茅屋被火焰吞噬……
将她带走的时候,她和谢念寒同乘一骑。她贴近在谢念寒怀中,如此熟悉的温度和气息,令她作呕。
明明在茅屋里,看着乳母和小怜的尸体,听到爹娘兄长的死讯时,她已仿佛把五脏六腑都要干吐出来,和着所有的眼泪,还有绝望的叫喊。
谢念寒一行人见她呆呆的样子,以为她已缓过去了,加上茅屋已起火,不便多留,便让她上马。
顾承萱还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力气去哭泣,去叫喊了。只是谢念寒紧随她身后骑到马上之时,她仍是止不住地干呕起来,十指发麻,连着血丝一同咳在了掌心。
还会有比此时此刻更痛苦的时候吗?顾承萱恨不得这一瞬就马上死去。
她咳了好些时候,才终于问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我的爹娘?为什么又要让我活着?
谢念寒轻轻牵动缰绳,她好似听到他叹了一口气:“顾大人知道了谢家的事情,我没有办法。还有,阿萱,你若不摘面具该多好?我还能一样把你当做我的未婚妻子。”
第103章 前缘误
在顾承萱梦中, 只剩下零碎的记忆和片段。她还没到岷州,已在路上大病了一场。每日醒醒睡睡,不知时日过去。偶尔几次醒过来的时候长一些, 也是神思恍惚,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且,病症在面对谢念寒的时候发作得更为厉害。
连谢念寒请来的名医也说没法子:“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位姑娘身子虽养好了,但看来是刺激太过,连她自己也不愿意醒来。”
不知过了多久, 想来是终于到了岷州。谢念寒终于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她不认得的人。他自称“薛尹”,说自己是顾淮顾大人的故旧门生。获悉顾家突遭横祸后, 特赶来寻她,幸好在她落入奸人之手时, 将她救了出来。
以前,每逢顾承萱醒过来,谢念寒总守在床榻旁。只要一见到他,她便会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 甚至想和谢念寒扭打起来。
如今谢念寒不见,顾承萱的精神状态倒是愈发地好了, 起码不会一醒过来, 就马上饱受刺激,又反复地发作,迟迟未能彻底痊愈。
薛尹待她就如自家闺女, 事事妥帖, 无一不允。她偶尔会犯迷糊,问薛尹他是如何有这般大的本事, 能从谢念寒手中救下她;一时又尖叫连连,说薛尹是谢念寒的同伙,是他害死的顾家人。
这般反反复复,时间已到了来年春天。薛尹仍如从前一般耐心细致地照料她,毫无怨言,而谢念寒,也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不见。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能活下来,不再受记忆的折磨;也许是实在太过痛苦,顾承萱,不,成宣,为自己塑造了全新的记忆。
她名唤顾承萱,是顾淮顾大人的幼女。家中横生变故,才流落到岷州,与薛伯父相依为命。现在化名成宣,毕生所愿,便是查清顾家一案的真相,找出真凶。
直到那一日醒过来时,连薛尹听到她说这番话,也有些怔住了,还试探地问:“你,要找真凶?”
怪不得薛尹会那样问。他明明知道一切前因后果,却对此毫无疑义,任凭她怀着那样的记忆,自欺欺人地活下来。
而与薛尹勾结的人——成宣虽知道自己身在梦里,却能清晰地想起,昏迷前最后一刻所目睹的画面。
那么,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与薛尹勾结的人,便是谢念寒,也就是如今的大梁国师、天机道宗主——顾玄。
这样多的细节,自己却偏偏遗漏了。延景提到的,谢念寒曾到过岷州,十分赏识自己,才举荐她到大理寺。只怕那根本不是公差,而是借机到岷州来看自己。
他要来确认,这个可怜巴巴的故人之女,是否真如薛尹所说,已失去了关于谢念寒的全部记忆,只记得自己顾承萱的身份。他是否真能放心的让她回到永安,成为天机道放在大理寺的一枚棋子。
果然,她的确如他所愿,什么都忘了。
爹娘在天之灵,是否会为她痛心?竟在仇人编造的谎言中,活了那么久,还傻傻地,甘为对方所利用。如今……如今她身陷囹圄,天机道还有几日便要起事,她是否还有机会力挽狂澜?
实在是太累,太疲倦了。这十余年来,走了那样漫长的路,回过头来看,不过是一场笑话?她还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吗?既然谢念寒自少年时代开始,已谋划了十数年,他们还有机会扳倒他的阴谋吗?
成宣只觉得身子沉沉的,不停地往下坠,她摸不到实地,也不知自己会往哪里降落……也许,这样,永远不醒过来,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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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泽第一千次在心中拷问自己,到底为何宗主对那成宣如此上心?明明就是坏天机道大事的人,还偏偏要无微不至地照看着。
玉泽站在床榻边,时不时望一眼仍昏迷的成宣,时不时又回过头,细心叮嘱负责看管成宣的对天机道道人:“宗主命令,你们必须好生照顾她,决不能让她磕了碰了。”
道徒小心翼翼地低头回话,玉泽没忍住,又往床榻看了一眼。
此时,才刚醒过来,有了些意识的成宣心道不好:糟了!被他发现了!
她想闭上眼,却已是来不及了,玉泽已走到面前,试探着问:“成大人?”
在梦中,她已一遍遍思考,醒过来后,要如何取信于顾玄,才能反客为主?最重要的是,顾玄会信吗?
可如今由不得她思索了,成宣不得不勉强睁开眼,她脑后有伤,的确是疼得很,便哼哼唧唧道:“太疼了……这是哪儿?”
玉泽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决定先把她稳住:“宗主把你送到这儿来,让你静养。”
在顾玄心中,自己并不知道他就是谢念寒,也不知道他与薛尹勾结一事。自己如今一心入宫,想证明自己便是顾承萱,只要稳住顾玄,让他不再怀疑便可以了。
“你家宗主呢?我有要紧的事,要见他。”她揉了揉伤口,不愿再白白等下去,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不知为何,重回现世的真切感,让她彻底地鼓起了勇气。毕竟,她已不再是那个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的顾承萱,这几年来,见过那样多穷凶极恶之人,破过那样多的案子,还遇到了那样好的同伴。裴誉、延景、许姑娘……甚至还有贺聂二位大人,以及要为她撑腰的裴夫人。
她再不是孤身一人了。过去,她被顾玄编造出的记忆骗得团团转,如今她定要以牙还牙,绝不让顾玄的诡计得逞。既然如今知道了顾玄的真正身份,那么天机道的最大把柄,也就掌握在她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