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白菀喃喃:“是做了一个梦。”
大梦不知春秋,两年不愿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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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日,殿试放榜。成州解元、京中礼部试会元沈思洲再登榜首,是本朝开国三百年以来,第六位三元及第之人。入翰林院,任从六品修撰一职,修前朝之史。皇帝特赐玉如意一对,彰表他的文采卓然。
一时朝野哗然,人人称赞,都道状元郎以后前途不可估量。
前几天沈思洲痛打晁瑛的那件事虽然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但是晁家却并没有闹到皇帝陛下的面前,甚至都没有报官。
整个晁家似乎还很是避讳这件事。清河伯晁覆声称身体有恙,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局好事者称,晁瑛也被禁足在家,三月不能再出门。
这件事不由得耐人寻味了起来。就算沈思洲是今朝状元,以后前途不可限量,那也是未来的事,如今他羽翼未丰,想要打压岂不是容易得很?
就算是崔雪平,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这事绝不会被处理得这般顺利。
那么,究竟是谁在背后暗暗保下沈思洲?
后来有小道消息传了出来,据说压下此事的,是来自宫里的人。但是清河伯的大女儿,晁瑛的大姐,正是宫中正得宠的晁妃,难道宫里的那人
如今皇帝年老体衰,太子却久久未立。如今宫内几个皇子斗得如火如荼,但是真正有竞争力的却只有荣贵妃所出的三皇子、战功赫赫的五皇子,以及在早逝的皇后所留下的唯一骨血、正在行宫养病的六皇子。
能压过晁妃的贵人,也就这几个人了。
据说六皇子前几日特意回了宫,还去了晁妃的住处,片刻后就出了来。之后晁妃特意召自己的母亲进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不过六皇子那天具体跟晁妃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所以究竟是不是为了沈思洲这事,不好说。
或许只是凑巧罢了。
因此很多人都是不信的,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沈思洲一直长在成州,何曾有幸能够见到天家皇子,更遑论旧不见人的六皇子肯拉下颜面亲自出面替他摆平这事儿,这要有多深的情谊、多大的颜面!
绝对是造谣!
是夜,庭中摆酒待客。
明日恐怕天气不好,今夜乌云浓厚,星子零落,连明月的光辉也没有平时的皎洁,全靠院中石柱灯照明,灯火煌煌,倒也不显黯淡。
春日将尽,庭中树被风一吹,簌簌落下飘叶,卷在半空中,拂到中庭之人的身上。
李六郎捻起身上的一片落叶,嘲弄道:“你看看,知道今天你要请我喝酒,连树叶子都不想待在这儿了。”
沈思洲刚受他一恩,没有太与他计较,道:“那你回去吧,别喝了。”
“……”李六郎一脸不敢置信,“沈映你还是人吗?我刚帮了你!”
“所以请你离开,而不是由我扫地出门。”
“……”
李六郎仰天长叹:“认识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彼此彼此。”沈思洲要笑不笑。
李六郎与他斗嘴多年,说不过他,但却练就了自己开解自己的功夫。他给自己斟了杯酒,烈酒下肚,稍稍顺了点气儿。
喝着喝着,他突然狐疑地问:“你不像是那么冲动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
关系暗网与眼线都是由下属给他管着,他最近偷懒,没有听汇报,跑去城郊的山庄泡温泉了。温泉正泡得好好的,突然被沈映一纸传书给召回来,让他摆平一个烂摊子。
沈思洲的信里轻描淡写,他便以为不是什么多要紧的大事,等他回来,听到要摆平的居然是晁家,顿时又想回去了。
自从这人回来,就一直折腾,说好要回来帮他夺位的呢!净给他惹是生非了!
沈思洲拧眉道:“晁瑛,清河伯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轻薄烟烟。”
“嘶!”李六郎倒抽一口凉气,“确实该。”
这谁能忍,难怪一向沉稳持重的沈映不顾后果,当众教训晁瑛。
他拍拍沈思洲的肩膀:“你放心,我已经说过了,晁瑛以后见你面、见烟烟的面,要绕道走。”
沈思洲将他的手拂去:“不用你挂心,这事徐徐图之,我以后自会整治他。还有,烟烟不是你能叫的,自重。”
“嘿,你这忘恩负义的,就会在我面前摆谱。”
他又神秘兮兮凑到沈思洲的面前:“说起来,你和烟……和崔姑娘怎么样了?”
沈映突然又不言,过了良久,才道:“我决定不追究当年的事了,只要她平安就好。”
“恭喜你,看开了。”李六郎又问,“那崔姑娘呢,理你了吗?”
“嗯,”沈思洲轻“嗯”一声,“她大约也有些松动的。”
“好事啊!”李六郎击箸,端起酒杯道,“来,喝一个,祝你早日追到崔姑娘,也庆你今朝连中三元,春风得意!”
沈思洲望着酒杯却不端起,轻声道:“我爹当年夺得榜首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成州解元沈梨亭,登科及第年仅十九岁,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听到沈思洲提及父亲,李六郎也沉默一瞬,抚慰他:“你过不久就可以入翰林修史,到时候一定可以查到真相。”
沈思洲饮尽杯中酒,望着茫茫夜色,低声吟道: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似乎是喝醉了,他低头栽倒在桌上,剩下的话也低不可闻,散在了凉风中。
春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白居易《夜雨》
第20章 密谋
已经将近夏日,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日头正高,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晁瑛站在宫门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他是易出汗的体质,已在太阳底下站了许久,只感觉身上汗涔涔的,难受至极,通传的小黄门却还没有回来。
小黄门终于出来了,恭身请他进去:“娘娘正在里面等着少爷。”
晁瑛这才冷哼一声,跨步进了宫门内。
晁姝正躺在小榻上,后面两个宫女给她打扇。见晁瑛来了,她端坐起来,轻轻招手:“阿瑛,快来。”
“姐!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一见到晁姝,晁瑛便顾不上其他,扑上去半蹲在地上,双臂抱着晁姝的小腿嚷叫道。
晁姝没有立刻答他,挥挥手,两个宫女连着小黄门一同退下。她这才道:“多大的年纪了,还是这般莽撞,这要是被人看见了,可又是一番风波。”
“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晁瑛说着便红了眼睛,他从小便没被打过,何况是被这般折辱,足以让他记恨一辈子的。
他道:“姐,你是不知道,那个沈思洲有多猖狂,分明是不把我们晁家放在眼里!我受了这委屈,爹不让我吱声,连最疼我的姐姐也不替我出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越说越气,狠狠一抹眼睛,将流下的眼泪拭去。
晁姝从小最疼这个弟弟,见他受委屈,心中也不好受,拿着帕子替他擦泪,却被晁瑛赌气地躲了过去。晁姝叹道:“非我不愿意替你出气,只是有人出面要保沈思洲,我也得罪不起。”
晁瑛又惊又疑:“姐姐是不是诓骗我的?那个沈思洲来上京才多少时日啊,他能结交到什么大人物,还替他亲自出面摆平?!”
晁姝见四周无人,轻声附在他耳边道:“是六皇子。”
“什么!”
“嘘!”晁姝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晁瑛不要乱说。
晁瑛赶紧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半晌才小声道:“不是都说六皇子病得要死了吗?他怎么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晁姝摇头:“我也不知,那天六皇子突然来拜访我,看样子身子骨是有些虚弱,不过好歹还能走路,没有外界传得那般严重。
“他送给了我几匣子的珍宝,说是替一个朋友告罪来的,还说我不收便是看不起他。他话说得这么重,我怎么还敢不收。走的时候他特意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跟别人乱说,所以除了爹之外,我也只跟你说了这事。”
晁瑛缩缩脖子:“这个沈思洲好大的神通,居然能攀上六皇子这棵大树。”
“谁说不是呢,等六皇子走了之后,我立刻派人把这件事跟爹说了,爹让我先不要声张。我现在瞧着风光,可终究是没有子嗣,等陛下百年之后,我如何去处还是要看新皇的发落。六皇子再怎么病重,活一日便是一日的嫡子,朝中支持他的人可不少,爹的意思是,晁家还是需要先观望观望,谁都不要轻易得罪为好。”
晁瑛咬牙:“那我便要忍了这口气?”
晁姝轻拍他的肩膀:“小不忍则乱大谋,先忍忍,由着他们斗,若是最后六皇子败了,沈思洲没了靠山,姐姐定让他给你赔罪!”
“那若是六皇子没有败呢?”
“这……”晁姝一时话塞。
晁瑛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戾气:“我忍不了这么久,既然姐姐和爹都不愿意替我出头,那我便自己想法子。”说罢,他起身便要离开。
“等等。”晁姝终究是舍不得弟弟受委屈,她咬咬唇,下榻将梳妆盒里的一个瓷瓶递给晁瑛,她道,“这个你拿着。”
“这是?”晁瑛端详着这个瓷瓶,普普通通,打开来,里面的清液也没什么味道。
“这药名为缠青丝,”晁姝说着脸色浮起一抹薄红,“这是宫中秘方,无色无味,这一瓶服下,任是最无情无欲的佛子,都要沉沦不可自拔。”
晁瑛立刻懂了姐姐的意思:“姐姐的意思是要我下给沈思洲,让他出丑?”
“嗯,沈思洲是今朝状元,过几天陛下定会设曲江宴款待。到时候你把这药下在他酒杯里,随便塞给他一个宫女,到时候再让人闯进去,人赃并获,陛下定会大怒,他这个状元能不能保得住还不好说。想来六皇子拉拢他也是为了多一个谋士,当他没有用的时候,就是弃子,到时候随你怎么处置都不会有人拦着的。”
晁瑛大喜过望:“到时候我一定要沈思洲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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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李景鸿虽然已过弱冠之龄,但是因为贵妃央求,陛下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准他一直留在宫中陪伴母妃,所以他并未出宫建府。
此时的他正站在池子旁,手里端着一个雕漆木碗,耐心地喂鱼,手指轻拢再捻搓两下,鱼食便从他的指缝中掉落下来,池中的鲤鱼一哄而上地争抢。
他虽在喂鱼,表情却是意兴阑珊,似乎是觉得没趣。
听到手下的汇报,他凝眉道:“清河伯的小儿子来求见我?不见,让他回去,我这宫里倒是什么人都能来了。”
手下又道:“晁公子说是有要事相禀,说是、说是关于状元沈思洲的。”
“沈思洲?”李景鸿眉梢一挑,道:“有点意思,让他进来吧。”
不消片刻,晁瑛便再手下的带领下来到了这里。
晁瑛跪下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
李景鸿漫不经心地撒播着鱼食,懒洋洋道:“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