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大门缓缓关闭,这后宫中最为善谋的两个女人迎来了她们第一次真实的对话。
太后走近殿里,见砚儿已经坐在上首,愠色一闪而过,却也只是傲气地站在砚儿面前,问道:“几日不见,规矩竟是一点也不懂了?”
砚儿身上竟然隐隐散发出些强势,这是她头一次在太后身边没有收敛锋芒。
她笑着说道:“如今臣妾已经是犯了大错的,错上加错便又如何?太后娘娘还是尽快明示臣妾,少兜圈子,这样也能少站一会。”
太后是必不可能在砚儿面前居于下首的,只能继续站着,也不再拖沓,甩袖问道:“不知道你有什么能耐,侯府竟然还是要留你一条性命。”
砚儿心中也是一阵诧异,难道是……砚儿迅速理了一下思绪,应当还是文册的事情,镇平侯仍然以为胡家一人死亡,文册就会公之于众,砚儿掩住自己的神色,平静地问道:“那太后娘娘想要怎么处置臣妾?”
太后抬眼看了砚儿一下,说道:“自然是软禁在宫中。”
砚儿摇了摇头,嘲讽地看着太后:“只怕您老人家的如意算盘成不了真。”
太后瞪了砚儿一眼,问道:“你是一点也不怕哀家了?”
砚儿感到心中更加平静,追问道:“太后娘娘已经对臣妾完全坦诚了,臣妾还有什么可怕的?您既不能处置臣妾,也不能夺了臣妾的孩子去,如今臣妾在这未央宫中,倒是最安全的人了。”
太后愤怒地看了一眼砚儿,转身拂袖而去。未央宫的门再次重重的落下,还能听到太后的声音:“看紧了,若有人进出,所有人都立刻掉脑袋。”
听着太后渐渐远去,金兰才将孩子们再次抱出来,问道:“娘娘怎么就会有十足的把握,太后不会动娘娘分毫?”
砚儿刚刚松了一口气,接道:“本是一分打算也没有的,但太后说了侯府要保本宫,就多了几分底气,再加上她本可以兴师动众来抄了未央宫,却也没有,可见她还是有自己的顾虑。
如此之下,是不会今日就做出什么动作的。不若多放几句狠话,虚虚实实,太后摸不清咱的底细,也好拖延一段时间。”
砚儿收到青婵来信的时候,是在又一个午后。她见到了阔别已久的灰喜鹊。
砚儿本以为,灰喜鹊是认地方不认人,从前那段时间里,是因为能找得到自己和母亲所在的钟粹宫,才能从宫外传递信息来。
却没想到,这灰喜鹊实则是极有灵性的一种动物,只怕是青婵过去来时,带了几次那个训鸟的姑娘,也就认下了未央宫这个地方。
砚儿先是给灰喜鹊喂了些生肉和水,又接下缠在她腿上的信纸,展开一看,便是青婵不拘一格的字迹:“皇上已秘派我至突厥借兵,我该怎么做?”
看来杨渐仍然还是思前想后,想到了青婵身上。朝野上下,唯一一个能忠心为国的,只怕就只有这个雍王府的庶女。杨渐应该也是万分庆幸从前抬举了青婵。
砚儿提笔回复:“极力促成此事,务必要让我出宫为质。”
金兰在旁,看到砚儿这般写,惊讶道:“娘娘,还真要去突厥吗?”
砚儿点了点头,把信纸卷好,缠在灰喜鹊的腿上,它便一个闪身飞了出去。
砚儿这才回答道:“困在未央宫中,做事处处受限制,不如奋起一搏,或许能有另一片天地。”
从前翻阅奏折时,砚儿就察觉到自己经常在地图上能看到的北方突厥,从来都和天朝没有任何往来,仔细翻阅史书后,才知道先帝时就与突厥签下了互不侵犯、互不干扰的协议,这也使得天朝从突厥和大月氏两边受敌的情况下能够专心对抗大月氏,而突厥也能够向更北方扩张。
如今算上侯府,大月氏的实力必然是远远大于天朝的,若没有外力来帮忙,恐怕天朝此次危难。
砚儿暗自感叹,太后和镇平侯实在都是不管不顾的个性,想要毫无边界地扩张自己的权势,却想不到大月氏也不是好控制的,哪怕一朝一夕能与之合作,总有一日他们赋予大月氏的力量会反过头来反噬自己。
突厥若是答应牵制,自己便前往突厥为质,一有机会便教唆着突厥和大月氏两相争斗,而此时青婵还可以继续在国内积蓄力量,杨渐也能励精图治,好好培养一支天朝军队,待到自己归来时,已经是大不相同的局面。
未央宫中已然冷清了数日,没有了来访的人,每一日砚儿除了看书和冥想,便也是逗逗孩子。
青婵的灰喜鹊来了又走,带来了青婵即将启程的消息,预计不到一月便能到达突厥,而砚儿也在这消息闭塞的未央宫中,等待着一个突破口。
直到,萧毓凝腹痛难止,宫中无太医可治,有人冒险提出从未央宫里带出来墨儿,这才迎来了新的转机。
外人,包括太后看来,砚儿和墨儿都是疏远的关系,眼下萧毓凝的子嗣对于侯府和太后的合作至关重要。
因此墨儿等于是为未央宫开了个口子,哪怕是有去无回的口子,也是能和外界直接联系到的。
颜如玉的消息还算是及时,没辜负朱翰远日日都在内墙边上转悠,就在太医还在会诊,众人还在犹豫要不要放出墨儿时,消息已经送到了砚儿的手上。
第115章
信使
拿到消息时,墨儿也就在一旁伺候。看到被颜如玉绑着石头丢进来的字条,急切说道:“娘娘,奴婢会有机会出去吗?”
砚儿本还是有些担心萧毓凝的,但若说是腹痛难耐又无人医治,只怕是萧毓凝看情势不对,琢磨出来的一套路子罢了。
外面的情况也许更不乐观。既然如此,只要萧毓凝坚持墨儿应该还是能出去的。
砚儿点了点头,开始仔仔细细地跟墨儿说道:“你若是出去了,必然就不能再回来,从此之后你只管安心待在娘娘身边,保护好她和孩子。”
墨儿点了点头,又说道:“若您只是要去突厥,一定要记得带上奴婢。”
砚儿没想到放着宫中的舒适,墨儿仍然也还是愿意跟着自己去突厥,心中一阵感动,拉住墨儿的手叮嘱道:“你出去后,见到娘娘,先问皇上是不是已经称病不出,若是的话,便直接去找颜贵嫔,就说给她两策,一是联合大臣询问皇上去处,若是自身实力不足则就投诚于太后,助她成事,但要保住皇上。”
墨儿点头应下,砚儿仍是不放心,交代了好些见机行事的法子,又说了不行便去找雅贵嫔等等的应急措施,这才有太监来宣旨传墨儿,将她带出了未央宫。
砚儿心中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但眼下的未央宫就像是铁桶一般,能出去一点便等于是撕破了一个小口子。
数日的囚禁生活让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时常感觉疲惫。而这种心理上的长期拉锯,也让砚儿生出了几根白发。
此时,墨儿就像是砚儿的信使一样,她心中一遍一遍重复着砚儿告诉她的那些话,一路上跟着太监们去往了钟粹宫。
待到太医们都退去,墨儿抚着萧毓凝的脉搏,感觉到除了脉络混乱,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异常。
心中有了一些底气,隔着帘子太医们也看不真切,墨儿向不关键的部位虚虚扎了几针,便说道:“娘娘需要褪衣,奴婢也要安心诊治,还请诸位太医先离开。”
太医们也纷纷告退,等到屋内只有萧毓凝和墨儿两人时,墨儿才赶紧往几个地方施针,然后从药箱里拿出一枚特制的药丸,给萧毓凝服下,才急急忙忙问道:“娘娘是不是刻意去吃了韭菜,如此过敏症状,若是不及时救治,只怕是孩子和娘娘都有性命之忧。”
萧毓凝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一些,说道:“砚儿太久都没有消息,我实在担心。”
墨儿赶紧拉住萧毓凝的手,将砚儿的话重复了一遍,萧毓凝仍然是十分担心,说道:“那砚儿呢?砚儿怎么办?”
墨儿宽慰道:“主子说她留在宫中也是徒劳,不如向外一搏,或还有些生机。娘娘只要保全自身,必然还能等到主子回来,再团聚的那一天。”
萧毓凝的眼泪流了下来,墨儿又好一通规劝。如今宫中正是风头紧的时候,皇上称病不出,连续几日都没有上朝;各宫守卫收紧,处处都有太后的耳目。
而萧毓凝还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自然是没办法突出重重阻拦去找颜贵嫔,为今之计,也只好让钟粹宫中比较不起眼的书儿去冒这个险。
等到消息成功送了出去后,主仆几人围坐在一起,在冬日里相互取暖,互相安慰。
墨儿把这些日子在未央宫的所见所闻都一一说来,此时萧毓凝等人才知道了镇平侯府和太后之间的勾结,萧毓凝恨恨地说道:“原本以为日久见人心,太后是日子越过心越善了,没想到是精心布置的一盘棋,太后,真是厉害。”
书儿也在一旁插话道:“刚刚去见颜贵嫔,看她也是一脸愁容。但是侯府在宫中的线人恐怕暂时也都不能用的。没什么能帮到两位娘娘的,奴婢实在是惭愧。”
墨儿安慰着她,便听到萧毓凝又说道:“本宫懒了这么久,也该上一些心了。砚儿护了本宫多次,若是她活不了,只怕本宫也不能独活。”
一行人开始商量起对策,把矛头对准顾嫔和大皇子固然能够解一时之困,但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等到太后已经事成,再想办法斡旋,虽是妥当,但却十分被动。
砚儿给的计划几人商量下来,仍然觉得是最为危险、最为未知的。
但如今青婵已经出发,突厥的事情只怕是木已成舟。现今能做的,只是保全孩子们,保全性命。
“砚儿怎么会想起来要保护皇上?”萧毓凝问道。
墨儿将砚儿的原话复述出来:“若是皇上没了,娘娘便是太后,但太后之位对于娘娘来说,只是个虚假的封号。娘娘只能沦为傀儡。
大皇子本就先天虚弱,少不了最后还要让娘娘做两朝天子的太后,没有实权,仍然是救不出来云妃娘娘。”
正在众人还在纠结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踏着雪的声音,酥酥的,一点一点靠近。
有一团橘色的灯火,也在一点一点靠近。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面面相觑,不知道此时会是谁来造访,来打扰这一场对于营救砚儿的讨论。
只听到来人轻轻敲门,灯火中映照的是一瘦弱的女子身影,墨儿看着有些眼熟,凑上前去开了门闸,将来人迎了进来。
只见那人的斗篷和帽子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待到脱去了外面的御寒装备,放下灯,人们才在昏暗的大殿中隐约看到她的身形,却是身材修长,瘦削娇弱。
而墨儿凑得最近,看得最为清楚,只见那女子的脸已经冻得通红,手也是冰冷至极,打着哆嗦,却一脸欣喜,环顾着墨儿以及远处些的几人。
墨儿不禁轻声叫到:“雅贵嫔,你怎么来了?”
没错,来人正是雅贵嫔,只见她笑着,却也哆嗦着凑近众人坐着的暖炉旁边,颤抖得都不足以坐下,暖了一暖后,才对萧毓凝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看来臣妾来的正是时候。”
第116章
旨意
雅贵嫔环顾一圈,先是看着墨儿问道:“大皇子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说说吧。”
墨儿微微一愣,没想到雅贵嫔先问的是这个,也照常说道:“奴婢为先皇后接生后,便对云妃娘娘说过,大皇子乃是强行保胎留下的,即便是生出来,能养过三岁已经是天赐的奇迹了。这样先天不足的孩子,便是没有什么病症,也是没办法长大成人的。”
也就是说,哪怕太后抱着大皇子登上了下一任的皇位,这也注定不是一场长久的买卖。
雅贵嫔看着众人,又说道:“诸位可知道,皇上「病」前,最后一位见的是谁?”
萧毓凝的眼神打量了过来,惊讶道:“是你?太后怎么会让你出来?”
雅贵嫔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太后心中,除却云妃娘娘,旁人都是愚钝不已的,自是不放在眼里。”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一看便是往日里用来写圣旨的那种。
雅贵嫔将卷轴递给萧毓凝,也不等她解开,就说道:“云妃娘娘待臣妾不薄,但云妃娘娘更在意的确实顺德妃。因此,臣妾也相信顺德妃能够拿了这卷圣旨,也做得了这个主。”
圣旨展开,上面赫然是罪己诏。杨渐在上面写了自己是如何贪图享乐,云妃是如何好意规劝,自己又怎样在云妃的帮助下重回正轨,言辞诚恳真切。
最后,又是另一道旨意,上面写着:朕自知能力不佳,深恐耽误了祖宗江山,自愿退位,却放心不下孤儿寡母,只愿天下人能给朕将功赎罪的机会。云妃贤惠知礼,恪守职责,朕决意封她为皇后,以时刻提醒朕勤奋治国。
萧毓凝看完,整个人都有些惊住了,她看向雅贵嫔,问道:“这……这怎么可能成功?”
这卷轴里里外外,从文字到印章,一切都是完全按照圣旨的规格来的,但唯独有问题的,便是它的内容。
如今战事迫在眉睫,太后已经垄断了后宫的消息,朝野人心惶惶、都在揣测各种情况,而最有权势的侯府则做好了「清君侧」的准备。
当侯府事成了,只怕也不用再顾及胡家的威胁,直接便全杀了。
任何的流言蜚语都可以被解释为眼红侯府的功劳。如今侯府忌惮的,只不过是所谓的名不正言不顺,和更多人联合起来对抗自己。
杨渐的这一封圣旨,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公之于众,又怎么能发挥效力?
雅贵嫔面对着萧毓凝的疑问,回忆起当时的状况。
五日前,当太后回宫后,先是去了未央宫见砚儿。在这个空档里,雅贵嫔就与皇上在一起。并非是为了享乐,而是雅贵嫔见局势不对,主动去御书房寻了皇上。
当见到杨渐时,杨渐已经是憔悴与苍白,手上拿着毛笔,在圣旨上书写着什么,当看到雅贵嫔,先是恼怒说自己没有空挡。
但当雅贵嫔说明来意后,杨渐重重将玉玺踏在圣旨上,交给了雅贵嫔。
雅贵嫔回忆道:“当时也许皇上已经明白了自己将会面对的是什么,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让臣妾带出来这封圣旨。
但是臣妾也十分惶恐,臣妾又该依靠谁呢?臣妾的父亲虽是在礼部当差,但现下臣妾却没法捎个口信出宫。今日听说墨儿姑娘从未央宫里出来了,这才赶紧前来钟粹宫,与娘娘商议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