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承霄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笑累了,抬起头看他。
空气寂寥了一会儿,被他的大笑声打破,他躺倒在水中,浅浅的小洲,几乎漫过了他的脸,他一边笑一边呛水。
洲水冲进他的鼻腔和喉咙,他看着天上那一团模糊的光,一边笑,一边被呛得咳嗽。
慕春遥以为他疯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他却突然坐起来,抄起水就往慕春遥身上泼。
“好啊,你使诈!”慕春遥当然不甘示弱。
小小的绿洲,欢声笑语,水珠飞扬。
第19章
休息够了,该继续赶路。
慕春遥一边走,一边问他:“喂,你真的不走吗?”
贺承霄看她一眼,背着包袱和水囊,沉默地走。
她以为他没听懂,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说走路的‘走’,我是说你真的不回……”
她话还没说完,便结结实实吃了一嘴的沙,紧接着便被他手一转,将她推到他身后。
风沙平息下来,慕春遥才看清,原来这沙是马蹄子扬的,一支人马在他们面前骑着马立定,绑着头巾,穿着不正规的松甲,还有一人扬着一面写有“贼”字的旗。
慕春遥仍不住笑出声来,这沙贼倒挺张扬,在旗子上直书大名。
沙贼纷纷下马,朝他们逼近,为首的一个听见慕春遥的笑声,好似觉得受到了侮辱,直直地朝她走来,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站定,咂了咂嘴,把下巴上的肥肉沿着牙齿绕了一圈。然后舌头一撑,吐出一根不知塞在牙缝里多久的肉丝来。
这沙贼的口臭袭来,慕春遥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
“知道俺们想要什么吗?”沙贼老大一边说话,一边放毒气。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熏晕,幸好贺承霄护着她又后退了半步。
“你想要的,我们都可以给你,只要放我们离开。”贺承霄沉声道。
“若是俺想要这个乖巧可人的小丫头呢。”沙贼老大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右半边脸上的刀疤也充满韵律地抖动着。
然而他那只手刚伸出去,便被贺承霄一把扭住,稍一用力,慕春遥只听到咔擦一声,似乎是断了,然后才听到贺承霄冷峻的声音:“死路一条。”
要不要这么冲动呀贺将军!慕春遥叫苦不迭,这好歹是人家的老大,而且咱寡不敌众呀。
果然,老大一声令下,小沙贼齐声而上。
贺凌霄扭头喝道:“快跑。”
慕春遥听话地跑远了一点,十指捂着眼睛,从指缝里观战。
没想到被打的竟是“众”,慕春遥眼中的“寡”一挑数十,赤手空拳便把那些持枪带刀的小贼打得落花流水。
她这下放心了,握着拳给他打气。
有小贼想挑弱的抓,可他们甚至近不了她的身,一有向她这边冲的势头就被贺承霄拦住。
慕春遥看着他身板挺直,动作利落,一抓一踢,尽显武将风范。
她心想:不愧是个将军啊。
贺承霄打死了五个沙贼,打伤了十五个,还有两个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他拉起她的手腕,率然离开。
“这沙贼也不过如此。”慕春遥跳起来拍拍他的肩,“早知你这么厉害,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贺承霄显然对她的后半句话很受用,嘴角微微弯起,又沉声道:“他们是去搬救兵了。”
“啊?”慕春遥惊道,“我以为他们就是全部的沙贼了。”
“你以为,那坑底的数百枯骨是怎么来的。”贺承霄垂了眼,又望向前方,“黄沙大漠,也许你我脚下,就埋着几副死人骨。”
慕春遥经历坐昨日的生死一劫,已不再惧怕白骨,听了贺承霄的话,却仍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人在自然面前,真是渺小,这世上应该还有很多像这个沙漠一样的地方吧。”
“有。”贺承霄知道她是在自问自答,却还是回应了她。
她的脑海慕然滑过一个地名,她看着他的眼睛,他好像也想起了什么,她不知道他们所想的,是否是一个地方。
青骨山上,青骨哀森。
慕春遥叹了一口气。
两人加快了脚步,他自刚刚对付完沙贼以后,就一直拽着她走,她也想走快点,便由他一只大手攥着着胳膊了。
他突然问她:“你不怪我放走那两个小贼?”
她抬头看他,他没有看她,却在等着她的回答。
这问的是什么问题……
“我是那样的人吗?”慕春遥嘟囔道,“而且你又不傻,要能抓住他们,早抓了。”
她说着,怕他难过,用空闲的那只手拍拍他鼓健的右臂,道:“他们那些小贼,精得很,咱们正人君子,自然应付不过。”
贺承霄听了,抿着嘴笑出声来。
她只当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也咧开嘴笑起来。
贺承霄道:“你好像还是没变。”
慕春遥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想起从前了,赶紧闭了嘴,不接话茬,生怕他又提那什么“孟无谙”。
两人一直走,再没休息,直走到日暮时分,这大漠好似看不到尽头。
之前是他跟着她走,她只想北泽在北边,便一直往北走,现在贺承霄带着她走,也再没遇到一片绿洲。
她问他:“你认识路吗?”
她想他应该认识,他像是懂得很多东西的人,她只是要一次确认。
“认识。”他说,“七年前来过。”
“七年前你几岁?”慕春遥好奇道。
“十五。”贺承霄道。
“你家人带你来的吗?”
“不。”贺承霄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再说话。
“你才二十二岁,却好像经历了很多。”慕春遥看着那张年轻、好看、又充满故事感的脸,懵懵懂懂的,她觉得自己跟他比,好像什么经历都没有。
太阳缓缓下垂,巨大的红日,慢慢地掩入地平线。
她扯了扯她的手,他便暂时停下来,和她一起站定,看着落日沉下去。
红光、橘光,落日的余晖洒落,他们好像就站在落日里,与它共同沉没,天色暗下来,慕春遥若有所思,余光瞥到贺承霄在看她。
“有一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就有了为国家大义赴死的勇气。”
他这话大概是在对应她之前说他的话。
他们都还很年轻啊。
慕春遥明明心里没有在想什么,却有两行清泪,突兀地滑了出来。
晚上寻到一处断壁残垣,贺承霄生了火,和慕春遥一起在拐角避风处和衣而眠。
“我们运气真好啊。”她背对着他,缩成一团,大漠昼热夜寒,幸得周围有火苗,可以分点温暖。
“好什么?”贺承霄靠着墙角,一手搭在屈起的腿上,一手用树枝拢着火堆。
“这两天都没有发生沙暴。”慕春遥说,“而且,还遇见了绿洲,打败了沙贼……”
他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她突然想到,也许这一切的好运气都是因为遇见了他,救她脱离黄沙枯骨,给她水和食物,为她抵挡挡刀剑……也许这些天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他凭着经验辟了一条安全的道路……
她很想谢谢他,可说出口的却是早就藏在心底的疑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便转过身去,只觉他灼热的目光,在烫着她的后背,然而她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在看她。
没有等到回答,她隔了一会儿,才假装睡着,闭眼翻身,然后悄悄地睁开一只,费力地扬着脑袋看他。
“噼啪”一声,干树枝被火苗炸开,她正对上了他深沉的眼。
“慕春遥……”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致使她十分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却又有马蹄声疾。
贺承霄站起来,走过断墙察看情况,她也想去看看,却听他吼道:“趴下。”
她对他十分信任,相信他的判断,便听话地趴下。
“藏好。”他又急急低声说了一句,便快步离开了。
慕春遥趴了很久,不见他回来,有些担心,刚绕过断墙,便一头撞在他的胸膛上。
他将她扶正,道:“不是让你藏好吗?”
“我担心你遇到危险。”慕春遥看着他,抿了抿嘴。
重又回到火堆旁,火苗微弱了许多,贺承霄又往里面燃了点枯草。
慕春遥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伸手烤着火。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他。
“没什么。”贺承霄淡淡道,“商旅路过。”
“哦哦……”
他是遇见沙贼了,且为数不少,是白天的数倍,特来寻他们报仇。
他本打算独自将他们引开,至于之后的事,没再细想,当下他只想的是不能让她陷入危险。
做好了决一死战的准备,那些沙贼却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下,领头的抱拳行礼,恭敬道:“久仰贺将军威名,白日麾下小贼有眼无珠,惊扰了将军与公主,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贺承霄凝眉,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认识他的。
“将军威名远扬。”他们道。
然后沙贼们对他一番歌功颂德,并且提出要护送他们出去。
贺承霄思索了一下,道一声“后会有期”,抱拳后离开。
如今有三派势力在找她:“北泽的,朝廷的,还有一派不知名却要置她于死地的。
他不能轻易地让她出现在他们眼前。
慕春遥折断一根树枝,伸进火里。
“你干什么?”贺承霄本来一直不说话,此时语气却忽然变得严厉,眉头也紧紧皱起。
“……”慕春遥没有生气,只觉奇怪,淡然道,“添点柴火。”
他自觉失仪,别过脸,不自在地将视线移到别处。
“是因为……”慕春遥轻声道,”她以前被火灼伤过吗?”
贺承霄惊讶地微张了眼,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喉头滚动,闷声道:“嗯。”
……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贺承霄记忆里的人是她,而她记忆里的人是另一个“她”。
她把没能添进去的树枝添进火里,然后道:“其实我能想起来一些片段,模模糊糊的,每次撞见熟悉的场景就会想起来……”
贺承霄眼眶红了。
她说:“我也想起过你,想起你把匕首扎进我的胸口。”
他眼中的泪掉了出来。
“可你对我这么好,所以,当初,你不是故意的对不对?”
他背过身去,额头抵着断墙。
她站起身,走到他身旁。
一定要面对,他们一定得面对,谁都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可是。”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道,“可是我很痛苦,仅仅是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就已经足够令我痛苦。”
他一直不说话,她知道他在听着她说。
“承霄,我不愿再回去了。”她说。不愿再回到痛苦中去。
第20章
贺承霄一夜未眠。
这些年来,醉生梦死,好像仅仅是昨晚,才清醒了一场。
她和他说了很多话,他从未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因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她也知道他们曾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过往。
然而现在的她对他已经没有感情——她不想再回去了。
是啊,回去有什么好……
可是他们,就这样了吗?
翌日。
他将她叫醒。
她揉揉眼睛,迷糊道:“咱们要继续赶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辰?”
“寅时。”贺承霄道。
“你怎么知道?”
“看天。”
他们都装作没有发生昨天的事。
慕春遥心里很矛盾,她一边想:这人怎么还不走,她昨天演得,自己都差点感动了。一边又想:如果他走了,她会不会死在大沙漠里……
直到前方一堵十丈高的沙墙被飓风卷着朝他们扑过来。
贺承霄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拼命地跑。
幸好,风沙过去了。
他们从沙地里爬起来,慕春遥拽着头发,想把一头的沙子抖出来,却突然被贺承霄一把揽入怀里。
“不要,我不要……”他紧紧地抱着她,温热而干燥的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让她有种刺啦啦的不舒服感觉。“我忘不掉你,我忘不掉你……”
就在她觉得自己要被勒断气的时候,他终于放开了她,然后在大沙漠里奔跑起来,跑着跑着,又一头倒下。
慕春遥只是远远地看着。
晚上,他似乎恢复了正常,又似乎很不正常。
他说:“你听好,你可以忘,你可以忘了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我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危险。”
“嗯,谢谢你。”慕春遥感激道。
“苏德不可信,居辞雁也不可信,他们都在设计骗你。”
他一说这话她可就不高兴了,刚想教训他一顿,他又连珠炮似的将话吐出来——
“苏德骗你,居辞雁也是骗你的,他们想将你带去北泽,嫁给大王子海勒图德.巴拉,作为稳固势力的手段……”
贺承霄突然后悔了:他在说些什么,她怎么会懂得这些,若是她懂了,又该有多难过。
果然,慕春遥将他推开,歇斯底里地叫:“够了!”
“贺承霄……”她一边走一边后退,“你就是个疯子!”
她退了几步,狂跑起来。
谁来救救她?
谁来救救她?
她跌倒在沙砾上,后脑勺磕在了一块岩石上,她伸手一摸,竟是满手的血。
一回头,他还在她身后,皱着眉头,眼里含泪,想要上前扶她。
“别碰我!”慕春遥费劲地爬起来,一个装着彩色药丸的琉璃瓶从怀里掉了出来。
她咬牙站起,然后将那瓶子用力扔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