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是以沉默应对。
直到大雪纷纷扬扬。
他替那只小甲虫将背上的雪掸去,即使知道还会再落上。
他站起来,睫毛上也坠了层薄薄的雪粒,眯着眼睛看她,面无表情:“因为愧疚。”
愧疚,呵,愧疚?
慕春遥气极反笑,扬手一个耳光打去,然后觉得自己才是最可笑的人,倒是她自作多情了。
“苏德。”她道,“这么点‘罪’,倒还不至于专去圣城一趟,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北泽王子吗?不过就是亲了女孩一下让她以为你对她也有情意而已……”
也?
苏德眼神一滞,“你、你对我有情?”
“现在没有了。”慕春遥冷冷道,“你我仍是朋友,过命的交情,你这点小把戏,并非不能原谅,但我需要时间。”
曾经有过。
苏德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却觉胸腔更加压抑:她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她还以为,他犯的错不过就是昨天调戏了她一场。
他……
“呵。”她冷冷地笑,呼出一口白气来,“江湖规矩,凡事都得有个等价的交换,你救了我师父,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
她还在生他的气,然而相信他的为人,觉得他不会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
“你去那里,见我的母后其其格,她会告诉你。”苏德抬起手,指了指整片草原上最高大的白色建筑。
这么点时间,大雪已落满了草儿、树儿和帐子,还有那座最尊贵的白色王宫。
慕春遥说:“好。”
苏德道:“北泽的初雪因为你的到来推迟到了今日,你是吉兆。”
第23章
“北泽的初雪因为你的到来推迟到了今日,你是吉兆。”
慕春遥见到了北泽的王后其其格,她已不再年轻,当然也不老,五官精致而凌厉,即使是眼角的皱纹里,也藏满了威严。
她是苏德的生母,苏德有着和她如出一辙的晶蓝色眼睛,神秘而冰冷。
这个女人,对慕春遥说了相同的一句话——你是吉兆。
这本该是令人开心的事情,慕春遥却觉得不寒而栗,将人比作一个兆头,和比作一件物品,是一样的性质——它们都不把人当人。
慕春遥先是走到宫殿门口,被士兵拦下。
当他们得知她是苏德带来的女孩,半信半疑,却恭恭敬敬地将她请进了宫殿。
大殿之内的王座上,做着一个女人。
遣散了周边护卫,只有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王座太高,恰在背阳处,以至于将她变成了一道剪影,黑黑的影子,孤独地在空旷的宫殿中静止。
慕春遥抬起头,眯着眼睛望,仍然看不清那女人的脸,然而她能猜到,这便是名声远扬到魏朝的悍后其其格了。
她心道:北泽,现在便是她掌权?
其其格走下殿来,披着一身的天光,身影逐渐清晰。
她优雅地踱着步子绕着慕春遥打量一转,然后伸出尖利冰冷的指甲,撑开她的衣领,垂眼细看,直到看到那一朵妖冶的黑色莲花,方才满意地笑了出来,然后说出了那一句让慕春遥毛骨悚然的话——“你是一个吉兆。”
慕春遥打了个哆嗦,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然而随即这王后便显示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亲和力,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像寻常人家长辈那样绽出慈祥的笑容,而后朗声道:“来人,带慕姑娘去洗漱。”
三五个侍女拥着她进到一间富丽的屋子里,然后两扇沉重的门缓缓地合上,“啪嗒”一声,然后是扣锁的声音,慕春遥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了。
“你们要干什么?”
慕春遥先是去拉门背后的拉环,只拉开了一道小小的、仅能将光透进来的缝,然后她开始拍着门大叫,杳无人音。
她一屁股瘫坐在软绵绵的床榻上,心里被未知的恐惧所填满。
黑暗潮湿的屋子里这时响起一道人音:“慕姑娘一路跋涉辛苦,且先好好休息吧。”
她棱眼一望,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侍女,看起来跟她差不多大,两手叠在腹间,又长又直的脖颈,站姿仪态煞是规整。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也和我被关在了这?”慕春遥问道。
“奴婢塔娜,是来服侍姑娘的。”塔娜恭敬道。
慕春遥摆摆手:“我不需要人服侍,你出去吧,待在这没有自由。”
塔娜惊奇道:“您怎么能不需要人服侍呢?”
慕春遥有些好笑,反问她:“我为什么就一定要人服侍?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服侍过我呀。”
“可你是公主呀。”
慕春遥心里一个楞登,恍然大悟,抓着塔娜问:“你们王后要作什么?”
而塔娜已自知前句话失言,无论如何不肯再说,只是摇着头往后退:“奴婢不知,奴婢不知。”
“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慕春遥悄声道。
塔娜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梗着脑门就要往地上撞,慕春遥慌忙扶住她:“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就问你个问题……”
塔娜被她扶着,颤抖着身子,眼泪哗哗掉,看起来甚是可怜,哭得慕春遥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姑娘三天以后就知道了……”塔娜垂泪道。
慕春遥约莫猜到了这条件是跟自己的公主身份有关,她打开窗子,窗子边也站了两个护卫。
她冲着他们嚷道:“喂,不冷吗?不进屋暖暖?”
侍卫手握银枪,一脸严肃,并不搭理她。
她便假装生气地大叫:“我是公主,你们竟敢不回本公主的话!”
这招果然奏效,两个护卫回身向她行礼:“回公主,属下不冷。”
慕春遥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冷脸道:“那就站远点,别让我看到。”
两个侍卫真的移到了她视线之外的地方,她将窗子开得大大的,让片片鹅毛一样的大雪飞进来,伸出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
冷风呼啦一下刮过来,窗扇被吹得合上,碰到她的胳膊,又弹开,咯吱咯吱地响。
慕春遥闭上眼睛,仰起头,让自己的脸也感受一下雪天。
不一会儿,雪花便在她脸上凝成一片干滞的冰冷。
她看够了雪,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身子已被冻僵,一动也不能动。
“塔娜……塔娜……”她唤塔娜,发现侍女也被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冻得瑟瑟发抖,哆嗦着上来扶她。
她让塔娜将她扶到床上去,塔娜将被子给她掖得严严实实,又烧了个暖手炉,放在床头。
慕春遥隔了好一会儿,身子才暖和起来。
冬天天黑得早,这屋子又阴暗,没一会儿,屋里便漆黑一片。
“塔娜,塔娜。”慕春遥在黑暗里唤侍女。
塔娜的声音从床下传来,原来她的睡处便在慕春遥床边的地铺。
“姑娘,是。”塔娜迷迷糊糊地答应,说着便要坐起身来,“奴婢这就去点灯。”
“不用了,你躺着吧。”慕春遥道,“省得待会还要熄灯。”
“是……”塔娜犹犹豫豫地躺下。
“你冷吗?”慕春遥问。
“不,不冷。”塔娜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水灵灵地泛着光。
“姑娘冷吗?”她又问。
“不冷。”慕春遥道,“你陪我聊聊天。”
“是。”塔娜答应着,心里却有些警惕,生怕再被问到什么难以应对的问题。
“放心。”慕春遥道。
“你们这宫殿,真挺好看,高大、圣洁,处处是明艳的色彩,却又参差着琉璃,平添了几分绚烂。就连关押我的这间小房子,里面的花瓶和画像,都很好看。”
“嗯,是。”塔娜应着,又觉出她措辞中不对的地方来,慌乱道,“不,不是关押。”
“哦?哦……”
慕春遥也懒得细究,换了个话题:“那画像上画的,是谁啊?”
“是我们的国主,阿木尔。”塔娜道。
“为什么把他的画像挂在那儿。”
“……”塔娜似乎也不太懂,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因为他很厉害,继承王位后把北泽的版图扩到了五百年从未有过的广阔,北泽的所有人家都要挂他的画像。”
“哦。”慕春遥故意道,“真自恋。”
果然塔娜又是一阵慌,“不……”
慕春遥被她的样子逗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那他人呢,怎么只见到王后?”
“病了……”
“哦。”慕春遥心想:该不会是要将她这个“大魏公主”绑去给那国王冲喜吧。
……
“塔娜。”
“嗯……”
“你说一个人,能不能舍弃过去从新活过呢?”
“……不能……能……吧……”塔娜困得说话都断断续续地,间随着微微的鼾声。
慕春遥也就不为难她了,翻个身,自己思索着问题的答案。
不知道解药有没有送到逢安了,师父吃了药,身体应该会更好些吧。
她是不是就要嫁人了?
条件是她要嫁给国主是不是……
真是可笑,她竟然还以为自己和苏德一路走来早已互通情意,可他竟然要让她嫁给他父亲。
怪不得他说自己犯下一桩大罪。
如果换取解药的条件是这个,那还确实是一桩罪。
负心罪。
第24章
先人说,如若罪孽深重,便应赤足前行,三步一叩首,前往圣城祭慰先灵,方能洗清罪孽。
苏德散了头发,身着长袍,在雪地里赤足前行。
这雪下得真好啊。
干净。让他以为,自己的心也还是干净的。
十八岁,再过不久,便是他的生辰,届时他就满十九岁了。
在他这十八年多的人生中,扪心自问,他一直光明磊落,只杀奸佞敌贼,只害罪有应得之人,他第一次害无辜之人,竟是先从自己身边的人下手。
过几天,她就该成为他的王嫂了吧。
他的心痛得厉害,只以为应是愧疚所致,自己也奇怪,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的他,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产生愧疚之感。
也许,也许是他的心还没有变冷,或者说,又被她那一番真诚的情意给捂热了。
她第一次看到雪,枕着他的胸膛,说要带他回去见师父……
他忽然惋惜得不能自已:她为什么不早点说,偏偏要来到北泽地界才说,如果她早一点说的话,也许……也许他会带她一起走吗?
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去最渴望的自由,如今唾手可及,如果她早一点说出口的话,他会为了这个女孩放弃这么多年的渴求吗?
不,他不喜欢她,他对她没有感情,只是愧疚。
早一点说,晚一点说,他都不会为了她放弃从小就渴望的梦想。
“苏德,你父亲如今病重,时日无多,挑选王储迫在眉睫,你大哥粗迈庸常,二哥胆小怕事,唯有你,从小便显露了在武功、计谋甚至诗书上独特的才华,所以我们从你七岁开始,就把你当作北泽国主未来的继承人来培养,可你又生性散漫,不受拘束。
十年来,我们劝过你很多次,你软硬不吃,既不愿意,母后如今也不再逼你,只有一个条件……”
——把大魏死而复生的小公主带回北泽。
在其其格对他说这段话之前,他正在构想策反的事,王子策反,自是不能再为继承人。
忽然听到这段话,事情骤然就变得简单多了,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动身,找了很久,也在她常去的那家茶馆等了很久,终于完成了那场精心制造的偶遇。
官兵闯进来是意料之外的事,却也为他的计划添了一把火。
这第二把火,却是来自她最信任的居辞雁,“解药”的说法,实是由居辞雁发起。
他笃定了苏德不会伤害她。
苏德如今黯然想: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这十几年来的历练,十几年的刀剑,划破了血肉,也划破了感情——
他再织不起一张完整的情网。
苏德走了三步,缓缓跪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身体朝向西北,圣城的方向。
对不起,你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我不好好珍惜。
对不起,在这片土地上,我亲手将一个女孩,推入火坑。
没什么大不了的。
慕春遥想,不就是嫁一个人吗?她再找机会逃出去便是。
他们还能一直将她绑在这里不成。
于是第二天,当外面的人把饭菜端进来给她时,她大声地和他们道谢,盘腿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吃着食物,没一会儿盘子就见底了。
塔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称赞:“姑娘胃口真好。”
慕春遥舌头一舔,将嘴角的一粒饭也卷进嘴里,她拍拍肚皮,笑道:“心情好,胃口自然就好。”。
“姑娘开心什么?”塔娜好奇道。
“开心……”慕春遥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在开心什么,然后认真地回答她,“开心有了希望。”
慕春遥拍了拍塔娜的肩膀,道:“你也是,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希望。”
塔娜听得云里雾里,然而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懵懵懂懂地点头:“嗯嗯。”
晚上,她央着塔娜去找点牛奶和烤肉来。
塔娜应声出去,和守门人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就端着慕春遥要的东西回来了。
“他们还真听你的话。”慕春遥道,她还以为要费一番周折呢。
“他们是听姑娘的话。”塔娜纠正道,“姑娘想要什么都可以的。”
“那……”慕春遥缓缓靠近,猛地把鼻梁顶到塔娜的面前,“想要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