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招也不管用了,慕春遥眼睛一瞪,大声道:“有我在,谁敢罚你。”
她又道:“罚你我也不学,你去回他们,爱娶不娶,我慕春遥就是不学!”
塔娜瘪了瘪嘴,无可奈何。
慕春遥连话也不跟她说了,她以为公主生气了,其实她只是在冥思苦想:要怎么逃婚。
想了数日也没有头绪,单说要从这塔里出去就是件难事,除非是大婚当日,依据婚俗,她要在草原的王帐里等着宴会结束她的未婚夫来和她同寝。
那个时间段,只有她一个人,其他人都在喝酒参宴……
不过,她能想到的事,其其格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慕春遥没了思路,又犯起愁来。
第27章
大婚当日,果然十分热闹。
慕春遥穿着草原传统的婚服,和巴拉一起接受群臣的朝拜,彩带和鲜花洒落她的头顶,她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知道自己被苏德骗时都没那么难受。
她不像寻常人家的儿女,心中从未想过男女之事,遇到苏德后才懵懵懂懂地懂了些感情。
以前,师父总会提起她的婚礼,开玩笑一般问她:“想嫁哪一类好夫婿?”
她每次都是敷衍过去,心中只想要永远跟师父在一起。
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成了新嫁娘,结婚的感觉真好啊,穿上最漂亮的衣裳,画上好看的妆,人们会朝你洒花瓣和礼带,那么多人在篝火旁唱歌跳舞精心准备宴会只为给你送上祝福……
可是,嫁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这感觉就又没有那么好了。
她的手指攥成了拳头,不让巴拉来拉她的手,那男人也不计较,哈哈笑着:“反正你怎么都是我的女人。”
慕春遥听得一阵恶心。
接下来便是热闹的盛会。
时值盛夏,草木繁盛,虫鸣阵阵不知疲倦地歌咏着夏天。
夜里繁星璀璨,草原上响起了牧歌与长笛,慕春遥一直坐在王帐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她连饭都没得吃,按照习俗,她要一直等。
其其格果然加强了她所在王帐周围的守卫。
连她想站起来在帐内走走都不行,侍女会冷着脸道:“公主请尊重北泽风俗。”然后团团将她围住,让她迈不开步子,只得又坐回到床上去。
深夜的时候,终于走了两个侍女,还剩着两个,一左一右盯着她。
塔娜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既焦灼,又有些无所谓,若他强来,大不了她挥刀自刎……
在脑海里演练了一番,然而她哪里会真的想死?她还没活够呢,还没能回去看看居辞雁的身体怎么样呢……
一晃半年过去,师父应该会担心她吧,不过苏德做事那么周到的人,应该会随着解药附书一封随便扯个谎将她的去向圆过去……
她摸出那一个琉璃瓶,瓶子里还有二十颗药,盯着看了又看,她想,她以前是个公主,公主自小受到皇城有学问的圣哲教导,应该会很聪明吧?她把这些药全都吃了,能不能够变得更聪明点,想出逃离这里的方法呢?
纠结间,灯黑了,王帐里漆黑一片,两个人影自她眼前一晃而过,接着便是如麻袋落地一般的声音,是那两个侍女,晕了。
黑暗中,一个男人抓住她的手腕。
这熟悉的味道……深沉内敛的气息……
慕春遥凝眉细看,望见那一双好看的眼睛,与她咫尺之遥,泛着粼粼的光。
“跟我走。”
这凌厉低沉的声音一出,慕春遥更加肯定了:“是你?”
贺承霄?
他扔给她一套素衣,生死关头,她也不敢矫情,脱下外衫便抹黑换上。
他背对着她,一直到她说“好了”才转过身来,拉起她便往外跑。
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时隔半年,又是这种她陷于困境的时刻,又是他,出现在她面前。
贺承霄拉着慕春遥走到了僻静处,面前是一道栅栏门,门后有一棵树,树下有一匹马。
越过这道门,便能离开北泽。
慕春遥没想到会这么轻松容易,贺承霄带着她穿过了门,他飞身上马,然后朝她伸出手,把她拉上马去。
他让她抱紧她的腰,她听话照做,靠着他宽阔的脊背,胳膊紧紧环绕住他的长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她的半边脸也跟着起起伏伏。
贺承霄一勒马鞍,马蹄高高扬起,转了个身。
“等一下。”
慕春遥像是有什么预感,她猛地回头。
果然那栅栏后一匹白马,马上一人,深目长睫,衣袂翩翩。
情绪排山倒海袭来,半年来佯装的乐观热闹,在看到那个人的那一刻倾然崩塌。
她控制不住,摔下马去,幸得贺承霄反应快,稳稳将她抱落地来。
慕春遥像着了魔,一步一步,又朝那道栅栏走去,栅栏后,是困了她半年之久,甚至还可能让她沦陷一生的北泽王室。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满心里想的,都只是要问问那个人,问问苏德,问问她过命的朋友……
“你为什么要骗我?”她终于将心声喊了出来,这一喊,撕心裂肺,话音未落,已是泪流满面。
栅栏门已被关上,那人也下得马来。
她紧紧抓着栅栏,尖尖的木刺扎得手心流血也浑然不知。
鲜红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滴下来,她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那人的脸,看不清那张隔着栅栏看着她的脸,是什么表情。
“苏德,你为什么要骗我?”每问一次,心便像是被剜了那般疼。
她想过这换取解药的条件可能并不简单,可没想到却是要以她一生的清白为代价。
他怎么能忍得下心?
月夜畅谈,舍身护她,一起杀掉车夫,一起走出沙漠,这一路的陪伴,那些快乐和温暖,难道都是假的吗?
她说完话,便不住地抹眼泪,她要看看他,看看他的答案,不只要听,她要看看,他还能怎样坦然地面对她……
贺承霄在她身后唤她:“回来。”
可是她只看着面前的苏德,她看见了,看见他意气风发的面容,似乎比以往,更精神了些。
脂粉味道迎面扑来,从前他身上那股充满阳光和青草的香气,不见了。
呵。
看清了,不用再看也看清了。
“我……”
他终于开口,慕春遥看着他的眼眶霎然间红了,眼角滚下稀稀的几颗泪来。
只开了个头,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慕春遥忽然想起,在逢安城上,他问过她半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
当时不闻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那时他还是潇洒清朗的少年,高谈阔论向她描绘着他们共同的愿景,他说要带她看北泽最璀璨的星空,绕着篝火跳舞,吃烤肉和羊奶……她在梦里都想着这美好的景象……
如今,这一景象,就在他身后,万家灯火,笙笙劲舞。
他极慢极慢地伸出手来……
慕春遥如在梦里。
“公主,快走!”
这一声喊叫忽然将她惊醒,原来是塔娜,她好些日子不见的塔娜,娇弱的身躯,挡在高大的苏德面前。
她紧紧地抱着他,想要将他拦住,一边让慕春遥快点离开。
慕春遥显然没有想到,一时楞登,苏德已将塔娜推开,一脚一脚往她胸口踹,塔娜被踹得口吐鲜血,可是仍然抱着他的脚,不肯放手。
她醒了,她终于醒了,慕春遥一步步地后退,终于跑到了贺承霄身边。
他早已不是逢安城的那个清俊少年了。
逢安城的苏德,在初雪之日便已经死了。
他现在是北泽的苏德,只想要让她成为王权的祭品,他还想要将她带回王帐邀功讨赏,换取他想要的东西,权力,地位或财富……
他的那几脚,不仅踢在塔娜的身上,更踢死了她的心。
“苏德,我现在告诉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会,不会原谅你。”
永远不会。
慕春遥紧紧抱着贺承霄。
在漆黑的夜色里,两人一马,朝南疾驰。
这马背太过颠簸,怕弄丢了琉璃瓶,她握在手中,紧紧攥住。
她突然,不想再逃避了。
贺承霄的呼吸萦绕在她周围,令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在心里暗暗道:塔娜,你等我,等我真正获得自由,就回来救你。
她不知道塔娜会面对着什么,她如今才看清了苏德的心,他其实就是一个冷血的恶魔。
可是她如今自身难保,如果折回去,又是辜负塔娜拼死护她的情意了。
如果塔娜活着,她一定想办法让她重获自由身,她可以自己选择要怎样生活;如果塔娜死了,她一定照顾好她的家人,并且杀了苏德为她报仇。
三年来她第一次遇到的女子间的美好情谊,没想到是从短短的三天开始建立起来的。
从赏雪夜谈,到如今她舍身护她。
而她一直信任甚至懵懂喜欢的人,却想要置她于死地。
人间之事,倒真是奇异。
第28章
慕春遥已然走远,消失在他的视线。
苏德像是被抽光了力气,终于安静下来,他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跪在地上呕血的侍女,深邃的眼睛藏进夜色,难以猜透情绪。
“殿下……殿下饶命……”塔娜奄奄一息地叩头,身体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伤痛,剧烈地抖动着。
若换作别人,早就没了九条命,可苏德似乎不生气了,他扔下一袋钱,淡淡道:“你走吧,月俸翻倍,晋一级侍女。”
塔娜震惊极了,她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可没想到自己倒得了如此大的奖赏。
“谢殿下……谢……殿下……”塔娜叩谢之后,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
“呵……”苏德轻笑一声,转身走进了热闹中。
他来到那一群篝火旁喝酒跳舞的人群之中,讨了一罐酒,让人在身旁侍奉,一碗一碗地往肚里灌。
痛快,真痛快,他好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喝过酒了。
一个热情的姑娘来邀他跳舞,他欣然应允,起身将姑娘抱在怀里,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
“殿下、殿下醉了。”姑娘觉出不对劲,纵使和苏德共舞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她还是娇羞地提醒。
“没醉。”苏德笑了笑,步子又转而变得稳健起来,将姑娘抱起,在空中转了一圈。
此时,整个北泽都处在一片热闹和欢腾中,没有人发现,新娘已经不见了。
“哟,三弟,回来了?”巴拉挺着大肚,走上前来打招呼。
姑娘识趣地走开。
苏德的脑袋忽然昏昏沉沉,眼前的身着礼服的邋遢大汉的身影也模糊了,他晃了晃头,竭力辨认着巴拉的脸,一个酒嗝从嘴里打出来。
巴拉嫌弃地挥了挥手,想要驱散迎面扑来的酒气,大大咧咧道:“三弟,喝着么多呀?”
“是……是啊……嗝。”苏德醉醺醺的,应完,嘻嘻笑了笑,脸色一变,一拳就照着巴拉脸上打去。
巴拉捂着脸,吃惊道:“你怎么……”
话未说完,另半边脸,又遭一拳。
巴拉伸手格挡,苏德直接拽着他的领子,和他扭打起来。
原本还在欢舞的人群大乱。
巴拉被苏德骑在身下,咿咿呀呀大叫着:“疯了——三弟疯了——”
那一场大病,苏德昏睡了一整个冬天,春天醒来的时候,看到和煦的春光,他忽然开始迷茫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醉酒欢歌,声色犬马。
那一条朝圣之路,他不再赤足前行。
而是骑着骏马,怀抱美酒和姑娘,被达官贵族前拥后簇,一路欢歌,好不热闹。
抵达圣城,他便遣散了众人。
并不进去,只是抱着酒水,倚靠着已被近千年岁月涤荡沉淀过的城墙,那是最虔诚的圣徒带来的永生石,承载着哀思、悔疚,与信仰。
他的身后,是千年来为守护这片土地而战死的亡灵。
北泽是游牧民族,世人都以为,他们会把彪悍的夜行者——狼,或文明始祖——火,作为他们的信仰图腾。
可事实并非如此。
千百年来,北泽人的信仰,从来都是这些为守护家国而浴血奋战的英雄。
苏德在他们圣城的城墙外坐了很久,他闲闲散散地坐着,看高峻的巴颜喀雅山山脚下飒美的风光。
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
直到远方号角吹响……
有大事发生,就在近日。
苏德终于整理衣衫,走进了圣城。
总有一代又一代的守城人,为守护这座圣城奉献毕生。
这一代的守城人,已至耄耋之年,满头华发,穿着满是补丁却洗得肃静的僧衣,脸上带着超然世外的笑容,终日在一座座墓碑前,洒着圣泉水,为他们作一场又一场的超度。
明天,大魏柔惠公主和北泽大王子的大婚便将举行。
苏德的心里像装了一个战场,千万个战士,在战场上互相厮杀,两败俱伤,仍争不出个高下。
很乱,恨复杂,痛苦,又不知道,如果……停止这场纷争,会不会更痛苦。
自由,是他一直渴望的事情。
他从小就厌恶这个世界。
他并不想当谁的领导者,他只想领导自己一个人,他更不愿每天被逼着学习计谋、武功、指挥、御骑、交际等诸般为领率人心而必须学会的技艺,他觉得无趣极了。
他只想懒懒散散地照自己的方式去荒废这一生。
可偏偏上天不如人所愿,赋予他无上的才能,赋予他甩不开的尊贵身份。
他生来,便是北泽的王子。
抗争的结果只是遍体鳞伤,从小到大,只要有所懈怠,母后的长鞭便会挥到他背上来。
身心俱疲,他愈发厌恶这里。
如今,终于得到了一个承诺。
一条释令。
可是他又有了新的牵绊。
从前渴望自由的心,被一个女孩紧紧拴牢。
他要回去吗?他要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重陷囚笼吗?
一个人,怎么能对抗得过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