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怜兮兮,暂时止住了笑声,乖巧道:“好的。”
他又半睁着眼睛瞪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孟无谙听到悉悉酥酥的声音,不对呀,她现在没笑呀,一回头,原来是婢女和小厮们在低头掩着嘴笑。
“你们也觉得他好好笑,是吧?”她乐呵呵地问道。
当然没人敢回答她这个问题。
孟无谙自己乐完,又默默思索,刚刚他打算吃她的剩饭,动作是那样地自然,仿佛他以前干过这事,其实她一时也有种熟悉感,仿佛那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
也许他们以前是真的很要好吧。
不过现在他和她都忘了。
忘了就忘了吧。
孟无谙一直都小心地带着那瓶能让她恢复记忆的解药,她还不想吃,吃了头疼,但她总有种感觉,有一天她会用上它,那是唯一的机会,她可不能弄丢。
她一抬头,片片硕大的葡萄叶的间隙里漏进来斑斑的阳光,葡萄藤上坠着一串串紫得发黑的成熟葡萄。
又是一年秋季,燕南的秋天好像不是那么冷,不知道是不是人太多的缘故。
沸气腾腾,人人挤破了头,想在这座富贵城中安身立命。
方才她尝了一颗掉落的葡萄,味道还挺不错,站上石桌,踮起脚尖,离最近的那串葡萄还差一点距离。
她便搬来一只小凳子,放到桌子上。
刚想要爬,便有婢女来拦:“公主,使不得。”
“使得使得。”
石桌子上架只小矮凳而已,她觉得婢女们大惊小怪。
“公主莫要折损玉体……”
一个婢女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那你来。”她打算让位。
“奴婢、奴婢也不敢……”婢女嗫嚅道,“还是……还是等人搬梯子和剪刀来摘取吧……”
“太麻烦了。”孟无谙挥挥手,“我就吃一串。”
她站上凳子,果然顺利地摘到了心仪的葡萄,背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质问:“你在干什么。”
孟无谙从凳子上下来,站在石桌上,回身一看,原来是贺承霄,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他这语气就像在审犯人,还有那冰山一样的气场和好像要喷火的眼睛,让她很不舒服,气性上头,没好气道:“自己不会看啊,摘葡萄呢。”
“下来。”他阴沉道。
“不下!”孟无谙下巴一歪,瞪着眼大声道。
“下来!”他走近她面前,加重了语气。
“不下!”孟无谙也不甘示弱,“我是公主,你凭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膝湾一软,被他单手钳住。
他一只手便将她抱了下来。
她生气地抬头,想把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也很生气,垂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发现自己只看得到他的下巴,便把距离拉远了些,指着他的脸道:“我是公主!”
贺承霄高大的身躯一步步靠近,直到胸口抵住了她的指头,她还不肯示弱,然而显然敌不过他强大的气场。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想着,便收回指着他的手指头,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小跑回房去了。
第33章
“气死了气死了!”
要被贺承霄气死了,她不就是摘个葡萄吗?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吼她。
孟无谙手叉着腰,在喜房里转来转去,她还没看过其他屋子,只能先回这里来。
满屋的大红鎏金绸缎,越看越扎眼,她一声叫唤,让丫鬟小厮们来把这些新婚装束给撤下来。
“这……”侍仆们面面相觑,一脸为难。
孟无谙生气地又重复一遍要求。
“不行。”门外传来低沉又熟悉的声音。
紧接着门就被人推开了,贺承霄背着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贴身侍从方远。
“为什么不行?”孟无谙不服气道。
“规矩。”贺承霄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抬脚绕过怒气冲冲的她,淡定地打量着房间。
方远在身后解释:“禀公主,依据祖规,新婚装饰须至少停留三日。”
孟无谙瘪着嘴,走到他身边,瞪着贺承霄的背影,一字一句道:“可是,它,晃,到,我,的,眼睛了!”
贺承霄静静地站着,久不说话。
“喂……”
孟无谙刚想叫他,他就猛得转过身来,她恰在他身后,被吓了一跳。
“嗯,这缎面是有些晃眼。”他若有所思,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外走。
原来他刚才是在观察这些装饰。
“所以可以撤吗?”在他抬脚跨出门槛之际,她扬声问道。
“不行。”他头也不回,冷冷地抛下两个字后便跨出了门。
“……”孟无谙不满地剁了跺脚,再一看方远,还像根柱子一般杵在门口,没好气道,“你怎么还不走?”
方远并不恼怒,躬身朝她行了一个作揖礼,而后直起身,微笑道:“这是将军送给公主的。”
说着,他手一挥,一串婢女应着他的动作进来,每人手里都端着一个玉盘,每个盘里装着一串晶莹发亮的葡萄。
孟无谙看到葡萄,气一下子就消了,她咽了咽口水,问:“是院子里的葡萄吗?”
“是。”方远道,“将军命人摘的。”
说话间,一只又一只高脚盘子,堆满了桌子。
孟无谙吃了几颗,心满意足,笑呵呵地客套:“其实,不必用这么漂亮的盘子装也可以的……”
她心里想,他这是在和她道歉吗?
“将军说,这是规矩。”方远冷冰冰的语气,和贺承霄如出一辙,兜头给孟无谙又浇了一瓢凉水。
不过看到这么多看起来就很好吃的葡萄,她心情不错,也就不计较了,头也不抬地挥手和方远告别:“好了好了,你走吧,帮我谢谢贺承霄。”
“是,属下告退。”
方远走后,孟无谙便迫不及待地坐下来吃起了葡萄,吃了一串又一串,她吃不下了,望向她的侍女小红和小青,招呼她们也来吃。
葡萄递到她们嘴边,她们像是被迫吞石头一样,紧张地不停摇头,“奴婢不吃,奴婢不吃……”
“为什么不吃?”孟无谙晃晃葡萄,积极推荐道,“很好吃的。”
“奴婢不吃,奴婢不吃……”
“……”
眼看着她俩就像只会说这四个字似的,看来是真的不想吃,孟无谙也不打算强迫她们,打算作罢,小青在这时说漏了嘴:“奴婢不吃,奴婢不敢。”
她刚一说出来,小红便伸手打了她一下。
“什么?”孟无谙的耳朵那是无比灵光,当然不会漏下任何一句话,她拦住小红,问小青道,“有何不敢?”
小青疯狂摇头。
孟无谙便猜到了:“是贺承霄是不是?”
“将军说,葡萄只有公主能够享用……”在她的逼问下,小青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
孟无谙咬牙,心道,好呀贺承霄,他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想摘一桌子葡萄来撑死她。
“吃!”孟无谙让她们又出去叫了些家仆来,绕着桌子围成一圈,她指着葡萄的,“给我吃,别听贺承霄的,再不吃明天就坏了。”
近来虽已入秋,天气还是热得很,瓜果蔬菜,存放超过一日就不新鲜了。
这么好吃的葡萄,坏了多可惜。
丫鬟绞着手,不敢动,“将军说……”
“你们听将军的还是听本公主的?”
“将军……”
几个小厮试图挣扎,被孟无谙一瞪,慌忙改了口:“我们听公主的,公主的。”
“那还差不多。”孟无谙满意地笑笑,站起身摸着饱得发胀的肚皮道,柔声道,“快吃吧,我出去走走,吃不完可以带回家吃。”
她走出屋子,站在廊檐下,望着院子里的葡萄架,叶子间果然没有紫色的葡萄了,只剩下些还未成熟的青色的小果。
这个贺承霄。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心想,怎么这么暴力……
天色渐晚,她倚柱坐着,手里拿着罗扇趋热,庭院里的花草都开得繁茂,晚霞的余晖洒落,院子里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薄纱,蚊虫悉悉嗡嗡地叫,知了仍在不知疲倦地回忆着夏天。
傍晚,最适合静心,静静地,什么都不想,也很舒服。
她闭上眼睛,闻到馥郁的花香,却有些怀念白色海棠花那淡雅的香味。
她感觉身边有人走近,便问道:“为什么不种些海棠树呢?”
“这府邸不是我建的。”
她睁开眼睛,只见贺承霄坐在她身边,一手搭在栏杆上,额前的碎发随着微风轻轻地在他那张锋利的脸蛋旁晃动着,平白给他凛峻的气质添了几分柔和,他垂眼看着她,整个人的状态很放松。
“这不是你的将军府吗?”孟无谙自然而然地和他聊起天来。
“是江氏五年前为我建的。”
江氏?是太后。
“哦。”孟无谙道,“她待你还挺好。”
“我是去年才搬进来的。”贺承霄说。
“看来我们都来这儿不久。”孟无谙煞有介事地咂咂嘴。
……
“如果是你自己建造的话,你会在院子里种海棠树吗?”孟无谙问。
他偏头,环望了一圈庭院,笃定道:“会。”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和她一样,都喜欢海棠。
他们喜欢同一句诗,喜欢同一种花,可有些事情上,就是说不到一起。
比如——
“吃葡萄吗?”
小红来报,葡萄还剩一点,她便积极想将他拉入她的阵营。
“不吃。”他冷冷道。
“不吃算了。”恰好她吃下肚的葡萄消化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准备回去继续吃。
“你是不是不知道府中有冰窖。”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语气淡淡的,却分明是在嘲笑她。
她本来已经走出去几步了,又折回来,瞪着他道:“知道又怎么样,我乐于分享。”
他坐着,她站着,却比他高不了多少,他在她面前,仿佛一尊大石像。
贺承霄叹了口气,道:“你是公主,要守规矩。”
“和下人分吃葡萄,就是不守规矩吗?”孟无谙不解地质问。
“不是。”贺承霄抬眼看她,眼神情绪莫测。
她与他对望很久,只觉得迷茫,而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坚定。
他站起身来,一下子高出她一大截。
“那是什么?”孟无谙仰着头问他,“什么是不守规矩,什么又是守规矩?”
“你不知道。”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道,她当然不知道,若是知道怎么还会需要问他?
爬上凳子摘葡萄是不守规矩吗?
撤掉新婚装饰是不守规矩吗?
规矩是谁定的?
为什么当她是平民百姓的时候可以不守规矩,当她如今是权力者本身时,却又要守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了呢。
公主,天子之女,可以对很多人的命运做主,却唯独不能对自己的命运做主。
这将军府很大,孟无谙用了三天,才把整座府邸的结构稍微熟悉了些。
红艳艳的绸缎撤下,新婚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了,她环望着这座崭新威严的将军府,觉得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只不过是又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是身边有贺承霄的陪伴而已。
她和他,又不是真的成亲。
那间喜房孟无谙是不愿再进去了,贺承霄也不在那儿住,便改了用作家仆的房间。
她选了后院僻静的一间屋子,推开窗便可以看见小花园的风景,除了光线不太好,其他地方都挺舒服的,光照也不是问题,早上她搬个小板凳出去,坐在屋子前,太阳光便会暖洋洋地晒在她的眼皮上,坐上个半个时辰,就很舒服了。
和贺承霄不常见面,她想错了,他不只是他们成亲那几天忙,他是一直都很忙,忙着他的军务,忙着应酬,忙着他那个十年大计。
孟无谙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守规矩,而他们不常见面,他自然很少有机会知道她守没守规矩。
她搬到后院两天,他接待客人来花园里游玩,恰好见她坐在板凳上。
客人一走,他便来找她。
她被阳光晒得懒洋洋的,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睛,半梦半醒,面前突然落下一大片阴影,原来是他站在数尺之外,挡住了她的太阳。
孟无谙挥挥手,示意他走远点。
贺承霄对她的动作熟视无睹,走到她面前,挑眉道:“我倒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
“咋了?”孟无谙支着下巴,懒洋洋的。
“别的女子为了肌肤白嫩,都躲着太阳,巴不得整日不出门,而你偏偏赶着太阳晒。”他语带讥讽,声音里有隐隐的笑意。
“那你今天见了。”孟无谙懒得理他,只想晒她的太阳,再度挥挥手掌。
“嗯。”他终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绕过她走了。
第34章
孟无谙一个人,带着小青和小红,在那小小的庭院里,吃饭睡觉喝茶养花晒太阳,日子过得虽无聊,却也不失惬意。
而贺承霄像是刻意要打破这番惬意,三天两头,不是他自己来,就是遣方远在她屋前屋后晃悠。
那天她正坐在屋顶上看风景,眼见着方远领着几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朝她的小屋来。
完了完了。孟无谙想,她不守规矩,贺承霄终于忍不了派人来收拾她了。
方远行到庭院里,停下脚步,对着她行礼。
孟无谙想站起来,显得气势足些,然而这屋顶的瓦片生了些青苔,有些许滑腻,便坐着支起身子,闲闲问道:“你又来干嘛啊,方参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