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脚打算走,那人却在这时候半偏过头。
孟无谙眯着眼睛一看,又臭又冷的脸,哟,这不是贺承霄吗?
她便悄悄地走上去,站在他背后,只见他扛着装得满满的一桶水,然后,缓缓举过头顶……
“干嘛呀!”孟无谙急忙推他的胳膊,那水桶随之砸到了一旁,溅洒了一点水到孟无谙的袖子上,冻得她一个激灵。
都怪他,这么冷的天,让她遭这罪。
衣服冷湿湿的贴着皮肤,孟无谙骂道:“贺承霄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拿冷水浇脑袋,有病找大夫……”
她絮絮叨叨地打算骂个天荒地老,忽然发现他光着上半身,水桶里的水大半洒到了他身上。
他应该更冷吧。
她骂他的时候,他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默默地受着,也不说话,目光深沉,就那样站成一座高塔,沉静地看着她。
她不知怎的竟然有点心疼,拖着他的胳膊往外走,“回去,回去换身干爽暖和的衣服。”
就要走到廊檐下的时候,贺承霄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回头,他缓缓的,用另一只手扯开她拽着他胳膊的手,冷冷道:“孟无谙,别管我的事,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说完他就又走回了井边。
孟无谙听到这话,心里不舒服得很,难道他觉得,她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感情的吗?”袖子湿哒哒的,仿佛拧得出水,孟无谙梗着脑袋,攥紧了拳头,隔着两三步距离问他。
他已又打了一桶水,背对着她,身子一凛,没有回头。
“没有。”他冷冷地抛过来几个字,“你我之间,没有。”
孟无谙的心都凉了下来,然而她还是走上前,抱着贺承霄的胳膊,不让他去碰那只水桶。
“没有就没有!”
她这话还击得毫无力量,像是幼稚的孩子回嘴,果然对他没有效果。
“让开。”贺承霄冷冷道。
“不让!”孟无谙抱得更紧了。
“让开。”
他稍稍扬了扬胳膊,她就被带得后退了好几步,然而还是不肯撒手。
“你回去我就让。”她倔强道。
……
贺承霄这次用了些力气,她被推得跌倒了地上去。
“你竟然敢推我?”
他不再理她,拎起水桶。
一桶冷水兜头而下,淋的却是两个人。
空桶哐当掉在地上,他吃惊地垂下眼,方才她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他还来不及收手,本来只想用冷水浇自己,而她紧紧抱着他,自然也就糟了难。
两个人都浑身湿透,孟无谙湿着头发,又瘦又小,冷得发抖,看着霎是可怜。
贺承霄扬手抚住她的额头,将她散落的湿发掀到脑后去,只见她一张小小的脸蛋,冻得两颊通红。
“你在干什么?”他皱紧了眉头,眼眶微红。
“你不是看见了。”
孟无谙缩着胳膊,哆哆嗦嗦地往外走。
不管了,她再也不管他的事了,冷死了,她最怕冷了。
孟无谙满腹寒凉,又饿又冷。
“等等。”
贺承霄在背后唤她。
你叫我等我就等啊,刚刚让你住手你咋不住手。
孟无谙气呼呼地往前走,不想却被他大步追上来拥住,他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紧紧摩挲着她的胳膊,想要让她更暖和点。
“干嘛?”
孟无谙没好气地想要挣开他,可怎么也挣不开,力量的悬殊就在这里了。
她被带进他的卧房去。
他的房间很大,纱帘后,还有一座人工温泉,秋冬之时常年冒着热气。
他让她去洗个澡。
她冷得要命,也就没工夫矜持,顺口问道:“那你呢?”
“你放心,我守在外面,不会看你。”
他这话说得倒是直白。
“不是,我是说,你不冷吗?”
“我们这些武将,粗贱得像是沙子,不需要。”
贺承霄自嘲地笑了一下,沉声道。
孟无谙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她和他又不能一起洗,便披着毯子,拿着他给她的换洗衣服走进了温泉池子。
泉水果然温暖,孟无谙泡得舒服,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
“贺承霄……”她隔着帘子,试探性地唤他的名字。
“我在。”他的声音从帘后传来。
“我的南墙,你怎么拆到一半就不拆了?”热气腾腾中,她缓缓抄起一捧水,看着温热的水流从指间落下,小声道。
帘外久久没有声音,良久,她才听到他的叹息,“拆不了。”
她听到这话,心里发酸,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
洗完澡换了干净的衣服走出去,贺承霄也换了便服。
他似乎很累,坐在地上,靠着桌子,闭着眼睛,仍是一副绷紧了神经的样子,然而当她走到他面前蹲下时,他便睁开了眼,深潭一般的眼睛,沉沉地望着她。
“我饿了。”她说。
他什么都没说,起身走出去。
孟无谙隔了一会儿,跟着他出去,发现他在厨房烧火,想要给她煮东西吃。
常年带兵打仗,他的脊背,挺拔而伟岸,她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感受到他的身子微微一僵硬。
她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眼泪就掉了下来。
“贺承霄,你为什么要忘记我呢?”
寂静的空间里,只听得到他与她的呼吸声。
柴火噼啪炸开,他回过身子来,静静地看着她,笑容里有苦涩,也有心痛。
“那你呢?”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那么难受,开口问她这句话,像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力气——
“你为什么要忘记我,孟无谙?”
他知道,原来他们都知道和彼此有过一段过往。
孟无谙心里空落落的,她踮起脚尖,将脸埋进他的脖颈里,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贺承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我还想要靠近你……”
怎么办呢,爱已经融进了骨髓里,变成了本能。
她的眼泪蕴过他的脖颈,湿腻腻的,他贴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也是湿的,刚洗过,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他紧紧地抱着她,如溺深海。
她听到他的吻,落在她的鬓边,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说着“我也是。”
他为她做了炒饭。
孟无谙坐在贺承霄的床上,身上盖着他的被子,有种温暖而又沉重的味道,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他端着最简单的蛋炒饭,黄澄澄的,看着就很有食欲。
她刚哭过,鼻子还有些堵塞,用力吸了吸,炒饭的香味便钻进了鼻腔,她像想要胡萝卜的兔子一样,眼睛红通通地望着他。
他被那样一看,心就软了下来,沉声道:“别哭了。”
“嗯。”
她抿着嘴巴,点点头,然后成功得到了一盘蛋炒饭。
明明是很寻常的食物,她吃的却无比香甜,贺承霄呆呆地看着,不自觉地便问道:“你很喜欢蛋炒饭,是吗?”
“对啊。”孟无谙包了满满一腮帮子的饭,说话也含混不清,“你是知道我的喜好,特意做给我吃的吗?”
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他怕她噎着,倒了杯茶水,放到方桌上,还想要让她慢点吃,可是终究也没有说出口。
“不是。”他说,“因为简单。”
“哦……”
她看起来有些失望。
一盘炒饭很快便被席卷一空,胃被填满了,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也消失了一点。
而且,他的被子还挺暖和的……孟无谙将被子拉上来一点,裹住整个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
她正享受着这温暖,还想了一点别的事情……
发着呆呢,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吃饱了就回去。”
“……”
孟无谙不情愿地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去和贺承霄走夜路。
他提着灯,走在她稍后一点的位置。
他一直送她到那半截南墙前,她走到屋门口,回过头来,见他还在原地站着,便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他笨拙地张了张嘴。
孟无谙等了很久,看着他在夜色里站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而他还不打算走。
她飞跑过去,一头撞进他怀里,撞进她的南墙。
“贺承霄。”她踮起脚尖,流着泪吻他,“我们再爱一次吧。”
过往既逝,何不重新开始。
就算忘记了所有,可是她忘不了爱,忘不了去爱他。
他也是吧,她想他也是这样的吧。
他们不可能不相爱。
第36章
她吻着他,感觉到他的热泪,也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滚烫而隐忍。
可是他最终又推开了她,将她缠在他脖颈上的手生硬地扯了下来。
泪眼朦胧,她已看不清他的脸,可是还感受得到他那温热的气息和冰冷的话语。
“孟无谙,不可能了……”
她听到他也哽咽着,声音发颤。
“忘了就是忘了。”
“我贺承霄,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你不后悔什么?”她问他。
“忘情水。”他说,“我知道自己喝下了忘情水,纵使所有人都竭力瞒着我,可直觉骗不了人,我能猜到自己和你一定曾经有过什么。”
孟无谙有些崩溃,“既然你曾经喜欢过我……”
“现在也是。”他望着她,黑眸熠熠,如夜色里的荧灯。
“那为什么……”她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能重新相爱。
“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他说。
她的心里陡然一痛。
“不然忘情水还有什么作用?”他的瞳孔又暗了下去,悲伤地看着她,“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执念,它让我在你面前发了这一阵疯,可是我知道,孟无谙,我已经不爱你了。”
她忽然不想再哭了,静静地听他说完,“你以为,我们能像寻常的小儿女家,初萌情意,两心相许,然后顺理成章地厮守一生吗?没了共同回忆的支撑,所谓喜欢只是一具空壳,光靠着那种悸动是不够的……”
“我们之间,隔着空白的记忆,隔着权谋势力,隔着山河大计。”
……
终于,他真真切切地拒绝了她,他一定是在拒绝她的,然而听上去,又像是一个承诺——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了。”
“为什么?”
“有些东西,比情爱更加重要。”
“江山。”他凝着眉,沉声道。
这二字,掷地有声,在她耳边振聋发聩,令她身子一颤,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他的野心与情怀。
“好。”她终于道,“这几日的失态,我们权当没有发生过,今后你当你的大将军,我作我的闲散人,虽有夫妻之名,实则为陌路人。”
他没有说话,只是睫毛微动,默默地点头。
夜色越深,月光就越明亮。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想。
真是讽刺,用了三年来忘,仅仅两个多月,便又重新爱上。
不,这不是爱。她想,他说得对,爱是需要靠两个人一起拥有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来支撑的,而他们之间,仅凭执念,表面浓情厚意,实则内核虚空。
幸好,及时止损,她还没陷太深。
她又想把那琉璃瓶扔了,可那是师父给她的东西,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看着,也是个念想。
她不是那种为情所困的女孩,既然闹剧一场,两相忘,各生欢便是最好的选择。
她仰起头,让月光照到自己的脸上。
月光不像阳光,会给人温暖的感觉,甚至照在身上并没有什么温度。
可是一旦知道自己在沐浴着月光,她就会觉得无比安心。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什么都会变,只有月亮不会变。
只要还能抬头看看月亮,就会知道这乱世动荡中仍然有亘古永恒,就不至于被时代洪流给淹没。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月光,甩甩手回屋去,一头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公主,醒醒。”
她睡得正香,被人轻轻推攘,听着是小红和小青。
“干什么?”她睡眼惺忪,想要睁眼又睁不开。
“公主该起来晒太阳了,待会太阳毒就不好晒了。”小红道。
“今天不晒了……”孟无谙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眼睛仍是睁不开。
“公主。”小青这时惊道,“你眼睛怎么肿了。”
“没事没事。”孟无谙拉起被子,盖住头,“今天我想多睡会儿,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
睡意深沉,她只想与周公约会。
晒太阳?
贺承霄把那堵墙推掉后,太阳倒真的照得进屋里来了,还出去晒什么太阳。
不如躺床上晒。
昨天那么晚才睡,现在脑子一点也不清醒,真困啊……
想着想着,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
洋洋的夕晖洒到床上,在墙上留下一片昏黄的光。
她扭头,看着夕阳沉下来。
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感觉像是,被世界给抛弃了。
她呆呆地坐着,坐了很久,又重新睡下去。
再睡会儿,就是早晨了,那样,她便拥有了新的一天。
秋天就这么睡过去了。
冬天来临,并没有出现小红口中美丽的飞雪,只是更冷了些。
孟无谙怕冷,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裹成了粽子,再捧着手炉,披着斗篷,整日窝在炭盆边,缩在被窝里,反正外面草木凋零,看了也是伤心。
若不是小红和小青央着吃糍粑,孟无谙都懒得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