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她去厨房都会发生点事,次数多了她便有了阴影,索性口授食材,让两个丫鬟去取。
小青和小红兴冲冲地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拿着熟糯米、面盆、擀面棍和蜂蜜回来了。
“公主,就这么几样材料?”小青惊异道。
“是啊。”孟无谙一边应,一边卷起袖子。
两个丫鬟也后知后觉地开始把衣袖缠紧,学着孟无谙的样子做。
只见她把一大团糯米混水揉搓成大团,然后又捏成小块,用擀面杖碾平,反复几次,做出了一块又一块“小糯米饼”。
放在外面冷冻半个时辰,炭火早已烧好,三人一起把糍粑移到铁丝网面上,再将圆扇形的铁丝网放到炭盆上烘烤……
几个人围着炭盆,都满心期待。
小红蹲在炭盆边,烘着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孟无谙:“公主,不用放其他佐料吗?”
“当然不用。”冬天总是令人困倦,加上这炭火烘得屋里暖融融的,孟无谙捧着手炉,懒洋洋地斜倚着塌,耐心地跟他们解释,“这糍粑啊,吃的就是那一份糯米的原汁原味,糯米本身就香软,经炭火一烘烤,更能生发出其糯糯的米香来,烤得外皮酥软之际,用筷子戳一小孔,将蜂蜜引流进去,甜腻的蜜汁与软糯的糍粑肉混着,烂进舌尖,那才叫一个唇齿生香……”
孟无谙一番话,说得她们口水直流,她看着他们咽着口水满心期待的样子,忍俊不禁,困意又袭来,便嘱咐道:“你们仔细看着,记得翻面,烤得外皮酥焦,便可以吃了。”
“那公主呢?”
“我打个盹儿。”孟无谙道,“不必给我留,我在逢安常吃。”
小青和小红应一声“是”,她便脑袋一歪,盖着锦被,枕着软枕睡去,只是睡得浅,迷迷糊糊还听得到她们的说话声。
——“公主自秋末以来,便愈发嗜睡了。”
“天冷了嘛,正常。”小红道,“人和动物都需要冬眠的嘛。”
……
一会儿,她睁开眼睛,糍粑刚好烤好。
小红和小青大口大口咬着,蜂蜜顺着白糯的糍粑流到了地上。
见她醒来,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慌忙用帕子去擦地。
“没事没事。”孟无谙道,“待会儿洒些香灰扫去便是。”
“公主也吃。”小青夹起一块糍粑,放在小盘子里,呈给孟无谙。
“我不吃,你们吃吧。”孟无谙摆摆手。
“为何,小红觉得,这糍粑又香又暖,比那许多宫宴上的佳肴还要好吃。”小红孩子气道。
孟无谙还是摇了摇头。
一来没胃口,二是怕尝了这熟悉的味道更抑制不住对居辞雁的思念。
……
小青和小红吃完了,收拾完东西。
孟无谙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回过身来,看见小青站在自己面前,欲言又止,她似乎是站了很久,因为刚刚发愣的时候孟无谙的眼角模糊总现着一片衣影,只是她心猿意马,懒得去管。
“怎么不叫我?”孟无谙笑道。
“公主……”
“想和我说些什么?”孟无谙温声道。
服侍她的这两姐妹,命途坎坷,双亲早逝,年纪又小,所以她待她们,总是竭力做到姐姐一样亲和。
“将军病了……”
孟无谙愕然,好笑道:“告诉我作甚?”
“您似乎很不开心,自从那夜之后……”
她觉得有些难堪,一直以为深夜寂寥无人,可没想到她的一举一动,尽在这些丫鬟的睽睽注视之下。
她知这孩子心性单纯,没有恶意,仍是叹了口气,厉了几分声色:“你只需做好本分便是。”
小青第一次见她这样说话,不由得腿软,拜倒在地,眼泪盈盈:“小青知错,小青只是、只是第一次得到公主这般尊贵之人的深情厚谊,一时被冲昏了头脑,只想着为公主好,不想看见公主整日低迷,就、就……”
她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颤抖着身子,只闻得隐忍的呜咽声。
孟无谙心中一软,鼻子发酸——
这富贵城中,人与人之间,原来也不只是功名利禄、勾心斗角。
她对这些下人好,其实从来只是单向的恻隐,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得到回报。
她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吗?
她是不是忘了,最初自己一心所求,不过是和师父在那山中的小屋里清闲度日、终老浮生?
贺承霄着了风寒,身上高热不退,已昏睡了五日。
府中传闻是贺承霄每夜都用冰窖里的冰水浇淋自己所致。
孟无谙嘴上说着不关心,还是忍不住去打听,她安慰自己:她才不是关心他,只是怕两天后的祭祖仪式没办法按期举行,到时另选良辰吉日,她回逢安的日期又要推迟。
听到传闻,她心中竟无波澜,望着小径上的枯枝败叶被寒风卷起,冰冷刺骨的冬意袭击着她的皮肤,而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座不久前还百花盛开的后园,心中一片空灵。
有一人自小径的另一头走来,身量挺拔,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方参将。”孟无谙亦是仪姿端正,微微颔首。
“公主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方远仪态语势皆彬然有礼,然而孟无谙还是能从他那锐利的眼神中觉出他对她的敌意,她也能半猜到是因为什么,却也不想解释,也并不和他计较。
“我……”她想了一想,还是正色道,”祭祖之事,可能如期?”
“能。”方远道。
“他……”
“将军允诺之事,自是一言九鼎。”方远这话语似乎是从鼻孔里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股蔑视之味。
“他病好些了吗?”孟无谙抿了抿嘴,还是问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没有。”方远道,“但将军说了,祭祖之日,定不延期。”
“哦,好,好……”
“末将告退。”
孟无谙怔然间,方远举步便要走。
“他,他为什么要那样对自己?”孟无谙对着方远的背影大声开口,冷风一下子迎面袭来,灌进她嘴里,吹得额前乱发贴着皮肤摆舞。
方远站定,隔了一会儿,才侧过身来,嘲讽一笑,“你说呢?”
以下犯上,尊卑不分。
又如何?
制服得住他方远的,从来不是这些森规等严。
方远走了很久,孟无谙还站在原地,怔怔地,思量着他说的那三个字。
——你说呢?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而他贺承霄,从来不做有隐患之事。
第37章
祭祖前一天,才有礼官来教孟无谙一些简单的礼法。
他知道她不喜欢这些,说了不管她之后,就真的没再用什么规矩来束缚她。
孟无谙学得很快,礼婆告诉她,到时候,贺承霄做什么,她就跟他做什么即可。
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贺家祖祠建在山上,明天她要和他一同走一道长长的阶梯,还会有很多人来围观,人一多,鱼龙混杂,又是在山林这种地形复杂的地方,她的心中总有隐隐的不安。
她想着想着,忽而又想到,自己好像从没见过他的家人,这么大的将军府,在她搬进来之前,就只有他,和寥寥几个下人住。
而她搬进来之后,好像也没什么起色,吵吵闹闹一阵,他们的关系又回归最初的冰点。
他好像没有家人,和她一样,但她至少还有师父。
方远算是他的家人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
她想着想着,又开始骂自己:她自己都自顾不暇,还有精力去同情别人?
再说,他那样冷硬的人,怕是也不在乎这些吧。
还有方远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要淋冷水,是他自己想磨练心志,关她什么事,她已经阻止过他一次了,难不成还能天天跟屁虫一样跟着他限制他做这做那不成?
他非得把她骂死。
啊这贺承霄也是的,为什么这么想不开,他之前嘲笑她不知冰窖的功效,现在她是知道了,然而冰窖是这样用的吗……
他为什么总做一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她又为什么这么生气?
清醒一点吧,他做什么都不关她的事,而且,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生活了吗?
孟无谙蹬了蹬腿,被子一掀,冷风灌进来,她又赶紧盖上。
嗯,决定了,不理他。她信誓旦旦地盖好被窝,又蜷了蜷拳头,给自己打气。
小青说得对,睡了这么些天,是时候重新打起精神了。
翌日。
早有妆娘来为她上妆,穿上一身端净又不失华贵的红衣,孟无谙又自己复习了几遍:要和贺承霄携手同上阶梯,以清露净手之后用锦花帕子擦干,□□一辈需供奉十七柱香,三跪九叩;烈祖一辈十五柱香,三跪七叩……公婆一辈只需三柱香,一跪一叩……跪拜完换上素衣,向天地敬茶敬果,以祈求万物圣灵的祝福。
孟无谙总结了一下,得出自己就是要不停磕头的结论。
小红悄声在她耳边道:“公主是先天子之女,若是不情愿,大可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孟无谙思忖了一下,觉得有道理,也是啊,她是公主,入将军府已是下嫁,再说,从来只有平民叩拜皇族的道理……
主要是她不想磕那么多次头,虽然是对死人,不存在什么尊严不尊严,但是累啊。
她于是问道:“那以前像我这样的公主是怎么做的呢?”
“她们好像随心行事,有的干脆不去,或者拜上一拜走个过场即可,而且她们夫家的祠堂好像都设于家中。”
“啊?那我能不去吗?”孟无谙问道。
“这……”小红看着四周无人,才敢说出来,”好像不行,将军家比较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呢?”
孟无谙坐在车轿里,消化着从小红那里得来的讯息:贺家,将门之户,□□贺元闵为建国老将,扶持两任君主奠定大魏王朝基业,开疆扩土,谢绝世袭封侯之赏,然而几乎每一代后辈皆为将才,凭借自身勤勉成为国之栋梁,在朝臣之中享有极高的威望,论理论情,不得不拜,此为其一。
其二便是,在贺承霄九岁那年,其父贺昱被查贪污受贿,私谴官职,坐连九族,先帝念贺家世代忠烈,赦免数罪,只将贺昱问斩,所有族人流为庶民,并没收赃款及所有家产。
“那她母亲呢?”
“难产而亡。”
“贺昱真的犯了那些事?”
“不可考据。”
……
小红年纪不大,却已知晓了诸多世情人理,比孟无谙要成熟得太多了。
经由她这么一梳理,孟无谙便知,这祭祖的礼法,是半分也不能少了,怎么着也得为贺承霄争一口气,立足贺家威望。
她没有往帘外看,然而知道贺承霄就在她身侧,骑着高头大马,悠哉游哉地晃荡。
他说武将从不坐轿。
最前方领头的应是一些与贺家交好的世家老辈,所谓交好,也不过是缘于势力上不可分割的缘故。
就要去祭祖了,他会是什么心情。
从来他都是沉着一张脸,开心是那样,不开心也是那样。
她其实从来看不透他。
到达山脚,一个面生的丫鬟扶着孟无谙下轿。
小红和小青是家养的丫头,一辈子不能出府。
孟无谙向四周看,望见许多人,密密麻麻,隔着一段距离围着她,为她与贺承霄空出一大片空间,无数身着华贵官服的人都只能停在山脚,长长的山阶两侧都把守着禁军,只有礼法婆子和近亲侍从能随他们上山。
孟无谙仰头看贺承霄,他穿着一身玄贵轻便的袍子,脚一抬,便潇然从马上跃下,还是惯常的那副昂首直视远方的姿态,气宇轩昂。
两人一同走到最底一层的阶下,贺承霄隔着一段距离,对她伸出手。
他并不看她,那手也是微张的样子,加之他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她有些不确定,犹犹豫豫地将手挪过去一点,被他一把握住。
他的掌心永远是温热的,她的手被包裹在那样的温热里,觉得十分安心。
她和他的距离陡然拉近了许多,侧头近看,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色竟有些苍白,耳后渗着细细的汗。
她心底有些担心,想起两天前,他还发着高热,不知此时风寒可痊愈了。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步伐走得极稳健,一步一步,迈了一层又一层阶梯。
走到后面,她才知道他为何要牵着她的手走。
因为这阶梯,真的又长,又陡啊!
她被他拉着走都嫌累,自己一个人走,不知又是何等艰难。
入到阶梯中后段,林木深深,长空寂涩,偶有鸟雀惊啼。
她忽然有种,和他“携手并进共患难”的感觉。
仰头一看,叶子还没有掉光。
终于进到祖祠,祠堂里香火缭绕,一派肃穆。
孟无谙站在众多或大或小、刻着复杂字句的牌位面前,心里感到很平静,因为知道,这些,都是保护了一代又一代大魏子民的忠烈,心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她看着他们,只觉历史车轮滚滚碾过,或英骁,或鄙陋,所有人最终都会化为一粒浮尘。
所有人都是这样,贺承霄在她身侧,默然不语。
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礼法婆子主持仪式。
只见礼法婆子手里提着一袋香灰,跳着祭舞在空中挥洒,彩色的香灰纷纷扬扬,象征着现世和幻世的模糊界限。
人们相信,逝去的亲人,会在幻世庇佑着现世的子孙。
然后喜婆在孟无谙和贺承霄的眉心点上福泥,贺承霄缓缓屈膝,跪在了软垫上。
孟无谙看着他高大的身子从自己身侧降了下去,怔愣了一会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礼法婆子叠着十指,侍立一旁,凝声道:“依近规,公主祭夫祖,仪式可从简。”
这句话,是在征询公主的意见,若孟无谙不应声,仪式便从简。
无论何时,皇族意愿,永远是第一位。
孟无谙侧视贺承霄,见他神情庄重,凝视着最前方他父亲的牌位,却无任何授意,应当是尊重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