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遥——狗虫瓜子
时间:2022-03-16 09:12:54

雨渐渐小了些。
“过来。”他又拍了拍身边的地面,地面上铺着他开襟的一面衣袍。
孟无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听话,也许是这么安静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也不想太孤单。
她慢慢地坐了过去,坐在他那长长袍摆的旁边。
他似乎是在嫌弃她的笨拙,皱眉指了指他的袍摆,道:“这里。”
“坐你的……衣服吗?”
孟无谙犹犹豫豫间,已被他一把拽了过去。
这……这不是掩耳盗铃吗?孟无谙心想,她的衣服不早就脏了吗?
然而屁股下垫着他的衣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甜滋滋的,好像那软软的衣裳一角真的比地面要干净平整。
她和他的距离陡然拉近了许多,贺承霄的手无处安放,便放在了她的身后,好像环抱着她一般,却又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这……在祖宗面前谈情说爱,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她又气呼呼地想到:之前他们不是决裂了吗?他现在又来靠近她做什么?别以为他带病参加祭祖仪式她就会原谅他……
正想着呢,只听他道:“再过半个时辰,我若没有回府,方远就会带人找上山来。”
他是让她不要担心。
“哦。”孟无谙闷闷道。
“和我聊聊天。”贺承霄道。
孟无谙心念一动:原来,他宁愿受着冷和她在这深山再待上半个时辰,只是为了和她聊聊天吗?
他们只有这半个时辰可以聊聊天。
“好。”孟无谙回道。
语音未落,谁都没有先开口,祠堂内香烟绕绕,祠堂外雨水嗒嗒,而他们安静地坐在彼此身边,似有一个温暖无形的光罩将他们圈在一起,她的心内觉得很安定。
 
第39章
 
“我不信鬼神。”贺承霄看着屋檐外敲在青石上的雨滴,眼神变得很柔和。
孟无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实她也不怎么信,从前有师父在身边,她什么都不怕,现在整日被困在将军府中,鲜少有走夜路的时候,自然也就没机会怕鬼。
“所以刚刚你拉我起来?”孟无谙道,“可是那么多人都看着,山上的,山下的,宫里的,宫外的,还有那个老奸巨猾的太后……”虽然你和她可能是一伙的。
贺承霄轻笑一声,像是有一口气从胸中吐了出来,语气也变得舒朗:“孟无谙,我没你想得那么弱,有我在,你的绝大部分忧虑都不会成为现实。”
孟无谙无言,倒像是她的关心都是多余的了,不过多余的也好,多余,便意味着安定。
“谢谢你。”贺承霄又道,声音沉沉的,然而她听得出来,他在有意放柔语气。
谢她什么?谢她给他的祖宗磕头,还是谢谢她的小袄?
孟无谙轻叹一口气,道:“不用谢。”
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但也没那么简单。”贺承霄解释道,“你的那一句话,在外人眼中,无疑是陈家势力对我贺承霄光明正大的认可与重视。”
他这话比那句“谢谢你”更像是道谢,孟无谙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要让外人看来他们夫妻鹣鲽情深,就够了。
政治联姻,不都是这样吗?她背靠陈家,亦掺着点皇族势力,而他统率三军,效忠太后或是自成一派,她现在还未能观清。
她懂一些勾心斗角,然而不感兴趣,也不想继续聊这些,想要换个话题——她很好奇,他的童年,是怎样的?
一个从未见过母亲,年幼便被抄家的孩子,是怎样一步一步成长为如今在朝堂叱咤风云,战场上意气风发的大将军的。
但她不敢问,怕惹他难过。
可是他又说过,他没她想象的那么弱,无论外在还是内在都是这样吗……
纠结间,他倒是自己开口了。
“父亲出事后,我被送到他的至交好友韩世伯那里,两年后,韩家二公子被查贪污税款,所幸数额不大,罚了俸禄,受了三十鞭刑,捡得了一条命。”
下马威。孟无谙心想,这定是害死他父亲的人给收留他的韩家的一个下马威。
可怜他寄人篱下,又害人家受难,处在如此尴尬的境地里,不知怎么才能生存下去。
“然后呢?”孟无谙小心翼翼地问。
“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贺承霄说得云淡风轻,“我不怪他们,冒着两年的风险悉心照养,已是仁至义尽了。”
孟无谙心里却又生气又难受:世交好友,也能够如此对待挚友遗孤吗?可是,再坚持下去,韩家说不定也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果然,贺承霄道:“过了不久,世伯许是心里愧疚,也可能是面上无光,辞官归隐了。”
“那你呢?”孟无谙问。被人扫地出门的那一年,他也才十一岁吧。
“世伯给了我很多银两,足够我一个人生活很久了。”
“没有人加害于你吗?”
“有,可是也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谁?”
“皇帝。”
他说的是,皇帝害他,还是皇帝保护他?
孟无谙心想,不对啊,如果是皇帝害他,那他和她之间,不就有杀父之仇了吗?他怎么可还对她这么客气?
“在其位,谋其职,尽其责。”贺承霄说。
“后来呢?”
“在宫外游荡四年,到了十五岁年满,就去参军了。”
“你你,没去再找找别人吗?”她想,他父亲为官多年,怎么着也得认识几个人吧。
“找谁?怎么找?”贺承霄苦笑,“韩家二公子不就是一声警诫吗?”
孟无谙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贺承霄睫毛垂下去,面无表情。
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却是没有了后文,孟无谙急道:“然后呢,参军以后呢?”
“扶摇直上。“贺承霄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可是,就这样畅通无阻吗,总要再遇到点什么挫折才合情合理吧?
贺承霄看着孟无谙惊讶的表情,觉得好笑,淡淡道:“你要知道,在参军之前,我准备了多少年,虎父焉能无犬子,我总想着,不能给父亲丢脸。”
孟无谙立时把微张的嘴巴闭上了,但仍一时回不过神来,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其实后面的事她都知道,他进军营后,一路骁勇,十六岁便挂帅出征,打赢了一场不小的战役,十九岁时荣升卫将军,然后便是烁野之战,当即便被加封大将军之衔,然而他当时不知为何却之不受,直到三年后,也就是她遇见他的不久,他才正式成为魏王朝唯一的一个大将军……
这也太……厉害了吧。
“方远提携了我一把。”贺承霄补道。
这她也知道,然而方远,之前不就是个小小的地方指挥使而已吗。
本来凝重的气氛忽然间轻松了,贺承霄鼻梁高挺,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发丝一丝不苟地垂在耳边。
孟无谙看着那样淡的笑容,很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把它留住。
贺承霄这回竟然没有躲,由着她摸了摸他的脸。
孟无谙感叹道:“你真是太厉害了。”
一个人,走到今天。
无父无母无倚仗,独自成长为如此强大的模样。
他难不难过,想不想爹娘?
孟无谙头脑一热,话语脱口而出:“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暂时把我当作你的姐姐,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本来她想说“母亲”的,又觉得乱了辈分。
贺承霄明明没在喝水,却一副被呛到的样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孟无谙帮他拍脊背,他却回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他攥得很紧,定定地看着她,眼底情绪复杂,有尴尬,有好笑,有骄傲,也有鄙视。
“我,我是认真的,就暂时……”孟无谙被看得心里发毛。
“不需要。”贺承霄一字一句道。
……
不需要就不需要嘛,他怎么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隔了一会儿,孟无谙戳了戳他的膝湾。
贺承霄面无表情,膝湾却一阵酥痒,心里也像是春水微皱,泛起丝丝涟漪。
“你别生气。”孟无谙小声道。
“没生气。”贺承霄道。
余光瞥见她失落的样子,只得违心地补充道:“我很感动。”
她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
感动什么?他气得半死。
她竟然想当他姐,她竟然想当他姐。
这么大点的小姑娘想当他姐?
贺承霄真不是个聊天的好对象,三言两语带过自己的身世,然后就不说话了。
孟无谙问什么他都只答一个成语或两个字。
不是你说让我陪你聊聊天的吗?孟无谙恨恨地念。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愿意和她讲讲他以前的事。
天色越来越暗,雨是小了很多,然而贺承霄还发着烧,又是大冬天,肯定是不能淋雨的。
孟无谙心里盘算着反正他都醒了要不她先冒雨下山再让人上来接他?
正想着呢,腰上忽然一阵温热,原来是他的手,环了上来。
孟无谙心里有些紧张,一瞬间屏气凝神,被他碰到的地方好像都僵硬起来。
她想让他不要碰她,没想到紧接着,左边肩膀一沉,他居然靠了上来,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孟无谙偏头去看,他又昏睡过去了,脑袋从她肩上垂下来。
她急忙抱住他,一动不动。
雨,还在下。
他的身体,烫得像个小火炉。
 
第40章
 
贺承霄说得这半个时辰是如此地漫长,孟无谙不知等了多久,方远终于来了,派人把贺承霄背下山去。
半年,他说还有半年。
他说自己从不食言。
她耐心又期待地等待着。
等来的却是贺承霄病重的消息。
将军大限将至!
此消息一放出,整个朝堂都为之一震,前往府中探病的皇亲贵胄络绎不绝,孟彧一派颇有些乱了阵脚,大有如失虎翼之感,又有消息传出贺承霄之病乃世家为夺虎符作祟,于是两派势力剑拔弩张,风起云涌,阴沉沉的天色,只差最后一道惊雷,大雨似乎便可倾盆。
孟烜一派似乎自从他们拥护的六皇子被流放边地后就失了势头,再加上这些年被江氏百般刁难大伤元气,因此这一次只持中庸态度,坐观两虎争锋。
江氏听到消息也吃了一惊,急火攻心,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不好自己摆架去看,那样,不就让有心之人看出贺承霄对她的重要了吗?不,她不能让人看出自己儿子的根基深浅,她不能露出怯意。
她要世人知道:贺承霄不过是她手下的一个普通将领,有他没他,她的地位都不会有丝毫撼动,她的势力也不会有丝毫变化,重要的是她江太后,还有她的儿子、当今的皇帝孟彧。
因此虽然内心隐有不安,也只是派了贴身的太监宁雨海去探望,既显示出朝廷对功臣的重视,又不失太后的风范。
祭祖过后,孟无谙就再没见过贺承霄。
她几次想偷偷溜去探望,不料方远遣了兵卫在贺承霄房间周围守护,说什么也不让她进。
当她想要硬闯时,他竟亮出了虎符。
虎符面前,刀剑无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者皆需听从将令。
“让开,我不认识这个破玩意,我要去见我的丈夫。”孟无谙不知哪来的勇气,梗着脖子往护兵的双戟上撞。被方远一把揪住后领,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孟无谙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指着方远的脑袋,却见他一副和贺承霄如出一辙的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自己。
“你……”
孟无谙本想大骂这个一直对自己满怀敌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参将一番,又想到贺承霄还在生着病,而他是照顾贺承霄的人,便没了心情。
想着这人看起来还算人模狗样,和贺承霄关系也不差,应该会好好照料他。
虽有不甘,亦是愤愤地回房去了。
小青递上一杯水来,细声道:“公主消消气,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孟无谙接过,一饮而尽,她怎么能消气?她作为公主,不但毫无威望,现在连自己的驸马都不能去看望了吗?
她气道:“贺承霄可是我的驸马!”
小青小心翼翼地提醒:“公主之前,不是还和将军……闹别扭吗……”
经小青这一提醒,孟无谙猛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和他大吵大闹、他来看她她还嫌弃他、再到月夜交心决裂、祠堂雨天半诉衷肠的场景,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放。
是啊,她不是讨厌他吗,那人独断又霸道,就算有一点点喜欢,也在那一个夜晚被他的冷言冷语给彻底埋葬了。
——“孟无谙,不可能了……”
“忘了就是忘了。”
“我贺承霄,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而她也发了誓言——
“今后你当你的大将军,我作我的闲散人,虽有夫妻之名,实则为陌路人。”
……
不。
她皱眉苦想,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关心他的理由,她对小青道:“我是怕他病不好,没办法如约和我巡访尧江。”
小青讪讪地点头,然而眼神探出心中所想,她显然是不相信。
孟无谙还在想着要怎么再找机会溜去前院,小红在这时进来禀报:“公主,整个后院连同花园都被封禁了,我们得有段时间不能出去了。”
孟无谙心底一惊,问道:“连你们也不能出去了?”
小红迟疑了一会儿,一脸忧愁地点点头。
孟无谙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她不能出去她虽然不能理解但还是可以试着去理解,现在连她的丫鬟都不能出去了,这才真正是无法理解了!
方远究竟要干什么?
或者说,贺承霄究竟要干什么?
他说过他没她想的那么弱,他在她眼中其实也一直是强大的,除了在祠堂的那个雨天,她对他有过那么半刻的怜悯……那样坚韧强大的贺承霄,不会就被一场小小的风寒给打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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