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谙心里不安,却也没有办法,所有的消息对她全面封锁。
外面发生的一切,她什么都不知道。
以她现在的智商和心态,知道了,好像也没什么用。
那一年冬天,孟无谙没有看到飘雪的燕南城,而只是在寂静的花园里,看草木凋零,听雨声淅淅沥沥。
春天的时候,万物复苏,枯枝重又抽出新芽,明媚温柔的春光照在身上,让她心中也不由得盈了些希望。
她最讨厌的就是等待,所以她没有等,没有想贺承霄,她什么都想,就是不愿去想他。
想师父,想塔娜,想逢安,想见了不多时的皇宫里那架小小的秋千,甚至会想起苏德、北泽和其其格……
她强迫着自己不要去想贺承霄,不要担心他,可越是这样,他的脸越总会她的脑海里胡乱飘飞,他的眼,他的发,他的鼻子他的嘴……关心她时的样子、欺负她时的样子、对她讲少年经历的样子……
他究竟如何了?
外间嘈杂了许多,她隔着离前院最近的那堵墙,听着人来人往,车马乱铃。
忽闻得“宁公公到——”
又是一阵铺张的仪式应酬。
孟无谙心想,太后身边的宁雨海都来了吗?可见事态已严重到何种地步。
再顾不得那许多。
在逢安时翻山越岭、爬树揭瓦的功夫到发挥了功用,孟无谙借着一棵刚萌新芽的老树爬上了高墙,未及坐稳便直直掉了下去,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好像砸穿了什么东西,而后便掉进一堆柔软的茅草堆里。
从草堆爬出来,一匹马在柱子边瞪着两只铜铃一般大的眼睛,对她发出不满的“哞——哞——”声,似乎是在怪她弄坏了它的房子。
原来她是掉进了马棚里。
来不及细想那许多,她拍拍身上的干草就往外走。
许久不来前院,她都忘了路怎么走,一边努力回忆着刚来将军府的时候记的格局一边梗着脖子往外走,忽的撞到一个人,紧接着她就被狠狠地抓住手臂。
她抬头一看,却是宁雨海与一个小太监,去太后宫里的时候也没见过他,然而她就是认得出他,就是知道眼前这个敦厚与奸佞气质并存的人就是宁雨海,可能是失忆前认识吧。
小太监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吓到得瘫软了身体,跪倒在地上,重重磕头,连声叫着:“公主恕罪!公主恕罪!”
她平日就穿得朴素,又刚从马棚出来,灰头土脸,一时认不出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她无暇对小太监说什么宽慰的话,只直直看向宁雨海,道:“宁公公是要去看驸马吧,我与你同去。”
她这话虽为陈述,却不知不觉带了点请求的意味,因为除了与宁雨海同路,她想不出其他能逃过守卫阻拦的方法。
宁雨海看她的眼神却有些怪异,片刻之后,躬身行礼,算是默许。
孟无谙便跟着他一道走,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晃,她一把抓住,竟然头发里拔出一根长长的茅草来,登时明白宁雨海刚刚上下打量她是为何故了,她现在的头发一定乱得像鸡窝吧,好歹也是个公主,这样想着,她便抬手将头发抓顺了些,又举起袖子擦了擦脸。
方远也在,站在贺承霄房门口,望见她时脸色一黑,再看看她旁边的宁雨海,却又不好发作。
孟无谙便大摇大摆地在方参将掀开的帘子下走了进去。
一进门,只见贺承霄歪歪倚在床上,面色苍白,气若游丝,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往日凛然逼人的气势被病态消了大半,床榻旁的痰盂里还积着一摊血。
她看着,心底一痛,眼泪霎时间便涌上来了。
而榻上的贺承霄抬着乌青的眼皮,看到她来,心底亦是一惊,带着些丝丝责备看向方远,而方远则是无奈地耸肩,不过两人的眼色交换都发生在很短的一瞬间,贺承霄很快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宁雨海身上。
宁雨海看着贺承霄惨重的病状,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与忧虑,然后堆起了满脸的笑,恭敬道:“贺将军,太后她老人家对您的病情很是关心。”
贺承霄疲惫地点点头,微笑道:“辛苦宁公公走一趟了。”
而后他挣扎着坐起身子,又是一阵咳嗖,丫鬟递上手帕去,贺承霄捂在嘴上,从嘴中咳出的血却渗透丝帕,从指间滴滴漏下。
孟无谙心疼的要命,眼泪再也止不住,从眼眶中流出,不多时,已是泪流满面。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驰骋沙场那么多年,身体一直都很好,在撒拉塔亚沙漠他为了救她陷进沙坑那么久都活了下来,怎么一场风寒就能够将他拖累成这样。
孟无谙哭着,宁雨海与他讲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只想上前抱他,手腕却被一人攥住,却是方远拉住了她,凝眉示意她不要去。
她察觉出自己的失仪,努力吸了吸鼻子,胡乱地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方远看着她的眼神很奇怪,一直冷若寒冰的眸子里滑过一丝不忍,别过脸去,一会儿,低头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递给她一块手帕。
因着宁雨海在,孟无谙极力压抑着哭声,耳朵里阵阵嘤鸣,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又想到便是他一直阻着她去看贺承霄,心里又气又恼,带泪瞪他一眼,没好气地接过手帕,一看上面竟然绣了一对双飞燕和粉白色的格桑花,心里一动。
方远这样的粗人怎么会随身带着这般娟秀的帕子,寻常帕子上都是绣鸳鸯啊牡丹啊,她倒是第一次见绣燕子和格桑花的。
她带着几分戏谑看向方远,他那张一向死板的脸上竟然浮起了红潮。
孟无谙便明白了什么,“别人送的?”
方远点点头,眼角难得地浮现出了几分温柔。
孟无谙心道果然谁都逃不过“情”之一字,笑了一笑,心底平静了许多,将那帕子原封不动地又还给了方远。
“收好。”她道。
方远的脸更红了。
他们本是站在角落,再往贺承霄那边一看,他与宁雨海已经谈了许多话。
孟无谙光顾着难过了,一个字都没听清。
却见贺承霄微微抬着手,指向他们这边。
一定是在叫她。孟无谙拍拍被泪浸得紧绷的脸,准备走过去。
却听丫鬟来告方远:“方参将,将军请您过去。”
孟无谙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跟着方远走了过去。
只见贺承霄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虎符,他拿在手里,无力地举起,嘴里只道:“今日宁公公见证,正赶着好,贺某病重,这京城百万将士,便先由方参将代为照管,可好?”
屋内只有孟无谙、贺承霄、方远、宁雨海和小太监,还有贴身服侍的两个丫鬟,他在说这话之前,并没遣散任何人,除了方远,其余人皆是一惊。
方远似乎早料知了此事,面色如常,安然又铿锵地跪了下去。
宁雨海眸深似海,不动声色,停顿了一刻,抖了抖拂尘,也跪了下去,“全凭将军号令。”
丫鬟、太监、方远、宁雨海,除了她,每个人都跪在地上,谨听号令。
虎符授受,除却皇族,人人皆须跪拜。
孟无谙怔愣在了原地,看着那个不大不小的将军印迹从贺承霄手里被放到了方远举过头顶敬奉的双手上。
出于皇室本能,她首先想到的是贺承霄的地位竟然高到如此地步了吗?可以不经皇帝应允就移交虎符……
不对,现下皇帝由太后把控,他刚才是“问”过宁雨海意见的。
宁雨海是代表太后来探望他的,可是一个太监能代表太后做决定吗?
那他刚刚问他作什么?
宁雨海为什么要那样回答,还跪了下去,他不是太后的亲信吗?
……
孟无谙心绪如同乱麻,忽然她从这些猜疑中回到现实——贺承霄是命不久矣在交代后事了。
他放心不下他从小便立志守护的江山,所以让他身边最有才干和良德的方远来替他继续守护……
她心底酸涩,只觉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木然地看着宁雨海、方远相继离开,内屋里只剩下她与他。
她还那样呆呆地站着,望着他的眼睛满是悲戚。
贺承霄本来看其他人都走了,松了一口气,再看她如此难过的样子,心底竟没有丝毫得意,而是满怀的愧疚与感同身受一般淡淡的忧伤。
他望着她,眼里盛着暖意,似在勾引着她走向他。
她果然缓慢地走向他,坐在床榻边,轻轻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两只小手中。
“贺承霄。”她低下头,看了看他那生着茧、骨节分明又修长的手,咽了咽眼泪,又抬起眼,视线落在他嘴角未擦净的鲜血上,喃喃道,“你……要走了吗……”
她的心,冷得像结冰的死水。
第41章
她是不是以为他要死了?
贺承霄心想,她也会为他这样难过吗?
不知为何,他也红了眼眶,眼神沉沉:“我没事。”
孟无谙看着他红红的眼睛,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里更加难过了。
她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心道:这约莫便是回光返照了。
她扑到他怀里,瘦小的身子,在他看来就像小白兔一般,他禁不住,心里顿生怜惜之情,环紧了她瘦削的肩膀。
“我真的没事。”他又说了一遍。
孟无谙听他这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低沉有力,而不像刚刚一般半死不活,心中顿时起疑。慢慢地直起身子,定定地看着他。
贺承霄也看着她,看她认真的样子,觉得可爱,不由得嘴角微微扬起。
她却是在定睛观察着他,看着看着,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他的脸。
贺承霄木木的,不知她要作何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上,由她摆弄。
孟无谙看了看摸过他脸的那根手指,指腹上赫然一层白色的粉末。
“我本不愿擦这些……”贺承霄有些难为情,觉得他一个武将擦脂抹粉是件挺丢脸的事,低声解释着。
她愕然,抬起头来,瞪着他嘴角的血:“那血呢?”
“番茄和红花调成的汁液……”贺承霄不知为何有些心虚,明明自己也没做错什么事,他却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转移了视线。
孟无谙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嘴角抹了一抹那红色的液体,放到舌尖底下舔了一口,竟然真的是酸酸甜甜的。
反应过来自己这不是在吃他的口水吗?遂将剩余的汁液重新抹到了他的脸上。
空气一时静默了。
贺承霄佯装不经意地挪回视线,见孟无谙颤抖着身子,捂着嘴巴,不知是哭还是笑,他有些心疼,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头发,却被一下打开。
孟无谙一边哭一边疯了一般用拳头砸他的胸口,在他看来却好像是在按摩一般,他不知为何又想笑了,却终究还是憋住笑意,捉住她的两只手。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孟无谙哭着喊着,只觉眼角发疼,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他没事,她肯定是开心的,然而她还是很生气他明知道她会难过还不告诉她实情。
贺承霄一言不发,看了她许久,眼里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他凝着眼眸,将最温柔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待到她终于冷静下来,他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道歉:“对不起。”
这还是他第一次跟她说对不起。
就这么一句话,她的气便消了大半,看着他时,发现夕光不知何时正照进了他的眼眸,她沉默了很久,他也等待了很久,她终于扑上前去将他抱住。
她抱得紧紧的,生怕下一刻他便消失在她身边。
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有的只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平安健康就好。
日暮西沉,春日斜阳温温融融地洒在他们身上。
他将脸埋进她的肩膀,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忍不住享受地吸了吸。
孟无谙难为情地松开了他:“刚刚我去过马棚,我身上是不是有马儿和茅草的味道?是不是很臭?”
他只是笑着,不说话。
她便用力地推了推他的胳膊。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眼底满是悲悯。
孟无谙低下了头。
“为作补偿……”
什么?还有补偿?孟无谙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他这次确实是过分了,可他竟然会给她补偿,这她倒是没想到,也想不到他会给她什么,除了自由,她没什么别的想要的。
贺承霄神秘兮兮地垂了眼,孟无谙有些期待地等待着,只见他屈起手指,在沉香木做成的木塌上敲了敲。
屋外门帘应声而动,帘后走进一名女子来。
门帘上的珠子随着被放下的动作发出一阵清脆细碎的响声,孟无谙看着那女子,只觉时间仿佛静止了,记忆被带回了一年前,她们在九丈高塔里彻夜长谈,裹着毛毯看大雪纷飞,在她最孤单的时候,是眼前这个女子陪着她一起度过难熬的岁月,像姐姐一样关心照顾她、给她讲故事,甚至从来隐忍谨慎的她,在他们分别的那一天舍身拦住暴怒的苏德,只为给她多一点逃亡的时间。
未及开口,眼泪已是先掉了下来。女子一步一步走向她,哽咽着唤她:“公主。”
塔娜,塔娜。
她亦是泪盈于睫毛,眼看着塔娜就要跪下去,忙去搀扶,却是自己也身子一软。
两个女孩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一年了,这一年,你过得如何呢?
幸好贺承霄适时出去了,否则让他看她们久别重逢的相惜场景,她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尴尬。
孟无谙拉着塔娜回到自己的房间。
塔娜告诉孟无谙,贺承霄初春的时候就将她从北泽接过来了,让她暂住在方远家,她打探时,他只道要等待时机,没想到却也没等了几时,她们便得以相见了。
孟无谙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她在刚从北泽回来不久后就向他提出这个要求,他竟然真的放在了心上,北泽宫规森严,又让她逃了出来,再将塔娜接过来,一定费了不小的功夫吧。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远那一块绣着燕子和格桑花的手帕,便又问道:“你住在方远府上?”
塔娜的眼中滑过一丝娇羞,微醺着脸,点了点头。
孟无谙这回倒是真确定了他们的关系,为她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
晚上她再次邀请塔娜和她躺在一张床上,塔娜还是不肯,只在她的床边打了地铺。
黑暗中,她们又像从前一样,悉悉碎碎地聊天。
孟无谙和塔娜聊了很多关于彼此的话,塔娜告诉她自己晋了侍女领头后的生活,俸禄比从前翻了两三倍不止,能够使唤一些人了,也继续被原来的那些人使唤,过得既好,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