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也不来帮帮她。孟无谙心里埋怨,撅着嘴巴瞪了贺承霄一会儿,还是决定自力更生,继续艰难地拔呀拔……
拔得正起劲的时候,一把大剪子伸过来,轻轻松松就剪断了瓜藤,孟无谙收手不及,摔了一身的土。
贺承霄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算了,吃瓜要紧,孟无谙不跟他计较,抱着西瓜就往凉棚走。
贺承霄跟上来,说:“用井水冲一冲。”
于是两人打了一桶井水上来,淋了淋两个西瓜,把其中一个,重新放到井里冰镇,另一个,孟无谙抱着,问他:“有刀吗?”
“不用刀。”贺承霄道,说着接过她怀里的西瓜,大手高高扬起,就把瓜摔在了干净方整的大磨刀石上。
西瓜碎成几大瓣,清冽舒爽的水汽随即弥散在空气中,鼻尖嗅到西瓜的清甜,孟无谙目瞪口呆。
“这样吃,更好吃。”
贺承霄自信地笑着,捡起瓜瓤,递给孟无谙。
孟无谙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果真沙碎甘甜,她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一口又一口,简直停不下来,吃得脸上衣服上都是红色的汁水。
再看看他,明明吃的是一样的瓜,他的脸却干干净净,衣服上也没有溅到果汁,甚至手指都依然是那么骨节分明,明明是个粗人,指甲缝里却没有丝毫污垢。
两人一起吃完了西瓜,又重新躺在各自的椅子上。
孟无谙看着天空湛蓝,飘着洁白的云朵,太阳光被凉棚挡去,一点也不刺眼。
贺承霄倒是难得这么多话,也难得笑得这么开心,倒是比以往开朗了许多。
“怎么熟的?”问贺承霄他只随意应付过去,说是自然熟,然而现在明明离成熟期还有点远,后来孟无谙去问他的侍从,百般威逼下那人终于告诉她了——
“公子知道夫人热爱吃食,提前一个月便遣人用被褥和暖棚提升气温,让城郊众多瓜田其中一片早早成熟,想给夫人一个惊喜。”
孟无谙听完心中涌上一股暖流,他那样笨嘴拙舌又死要面子的人,肯定是不肯承认的,然而他竟肯留意她的喜好并为她花心思准备,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午后总是令人容易困倦,孟无谙看着天空,闲闲地观测着云朵的形状,每一朵云都独一无二,有的像兔子,有的像老鹰,有的像一串炸丸子……
贺承霄没有再说话,也许是刚刚说的话已经把他说话的次数用了很多,他需要歇一歇,然而孟无谙感受得倒他的存在,感受得到,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在这百亩的西瓜田地中,在这小小的凉棚下,他陪着她,度过一个安然的午后。
今天他不是大将军,她也不是柔惠公主,他们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瓜农,一起享受着片刻闲暇。
西瓜的清甜在空气中弥漫,偶有凉爽的微风吹过来。
这感觉真好。
孟无谙躺着躺着,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感觉一只小飞虫停在了她的鼻梁上,她抬手想将它赶跑,却碰到一寸粗糙的皮肤,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贺承霄常年握着兵器的手,他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有些酥痒,她并没有在意。
然而正打算翻个身时,两瓣温软的唇却在她的耳垂上留下极轻极轻的一个吻,她的心脏在那短暂的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
心头似有微风拂过,她想,大概是梦。
再醒来,日暮西沉,晚霞漫天,无边无际的苍穹,铺满了绚丽的霞光,两行飞鸟掠过这彩色的旖旎画卷。
倦鸟归家,他们也该回去了,不管那艘楼船是不是他们的家。
人总要有归处。
身旁的他却不见了踪影。
她坐直了身子,敏锐地嗅到了饭菜的香味。
跑进屋子一看,他竟然在做饭,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手里拿着菜刀,在干净的砧板上切着两个杨瓜,好像是天底下最平常的一个丈夫,在做着丈夫该做的事。
孟无谙怔愣了一会儿,等他切完,上前接过锅铲,开心道:“我来吧,我炒的杨瓜丝可好吃了!”
“好。”他微笑着,沉声答应。
就这样,孟无谙和贺承霄一起合作完成了一顿饭,她做的菜味道自然没话说,他做的就……一言难尽,她吃了两口就专吃自己做的菜去了。
“你是不是很少做饭?”孟无谙委婉地问他。
“嗯,这是我第二次做除蛋炒饭以外的菜。”贺承霄说。
果然。
“不好吃?”他的眼神突然凌厉起来,脸颊却微微泛红,分明是在掩饰心虚。
好不好吃心里没点数吗?孟无谙心道,你自己都不爱吃自己做的菜……
然而毕竟他难得做一回饭,而且还是为了哄她开心。
说出实情孟无谙于心不忍,便夹了一块他炒的黑糊糊的红烧肉,硬生生地咽下去,再挤出笑脸违心称赞:“好吃,好吃。”
贺承霄听了果然开心,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在美丽的霞光下吃完饭,从井里捞出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浸了两个小时的西瓜,冰冰凉凉,清甜解渴。
两人一道往回走,孟无谙走在前面,蹦蹦跳跳哼着小曲,贺承霄手里拿着她没吃完的西瓜,沉默地跟在后面。
夕阳将两人身后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高一矮。
他们将影子留在身后,将瓜田和凉棚留在身后,也将那个短暂的梦留在了身后。
第49章
孟无谙一直很担心被人暗杀,虽然贺承霄在楼船布置的守卫很严密,但从前被人追着跑甚至一个小小的车夫都想要绑了她的经历留下的阴影太深了,有时睡个觉她都提心吊胆。
那天塔娜去找东西吃,孟无谙便一个人趴在栏杆上边看风景边等着她,身后突然响起很重的脚步声,孟无谙的耳朵立时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竖了起来——有人在她身后,离她很近,且身材高大……
她正认真地分析着,那人开口了:“你在干什么?”
“……”她捏紧了拳头,转过身去大吼,“贺承霄,你能不能先叫我名字再走过来!”
被发泄一通的贺承霄一脸不解地望着她。
唉,算了,不知者无罪。
孟无谙叹了口气,道:“我很是很害怕。”
她怕死,怕没见到师父,她就死在路上了,她死了不要紧,师父一直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到时候该有多难过……
“我在这,你怕什么?”
贺承霄这话说得霸道又武断,仿佛他就是无所不能的了,仿佛世上所有人都惧怕他的力量而不敢伤害他身边的人。
“你知道死士吗?”孟无谙明知故问,循循善诱。
“知道。”贺承霄道,“我在养。”
“死士是什么都不怕的……”楼船的栏杆恰及她的胸高,孟无谙趴在栏杆上,耷拉着脑袋。
贺承霄终于找到了重点,道:“他们现在没有理由杀你。”
嗯?孟无谙好奇地看着他。
他将手放在栏杆上,和她解释:“当初未举行加冕仪式,一些人不想让你回来,想让柔惠公主彻底死在那段历史里。”
孟无谙仍然有些后怕,如果她被杀了,没有后来的正名和加冕,她就永远是那个不忠不孝,在国家危难之际,弑父窜逃的公主了……
后来江氏终于承认先帝孟嗣源死因乃太医误判,是病死,不是被孟无谙毒死,孟无谙也并非携带珠宝逃亡享富贵荣华,而只是为了躲避冤狱,昭告天下后,再假模假式地杀了几个相关人员。
江氏大概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然而贺承霄告诉孟无谙,当初坚持是她毒死先帝的,正是江氏。
孟无谙冷汗直冒:“是太后要杀我?”
“不是。”贺承霄道,“我是奉她的懿旨才去北泽接你回宫的。”
那是谁?
“范修覃。”他道。
孟无谙回忆起来,此人乃世家之首。
“世家不是向来中立吗?”
“不。”贺承霄道,“世家中立,然而要杀你的是范修覃,范修覃是世家的代表,然而又不只属于世家,他也可以自成一派,和其他世家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支持的也是孟彧。”
“你回来前的那段时间,支持孟烜的一派老臣躁乱,频频举事,孟彧又根基不稳,不足以镇压,要稳住他们,便只有将你找回来……”
因为她是支持孟烜一派主心骨陈沥泉唯一的外孙女。
“然而范修覃是个不服输要较死理的主,他和你外公斗了三朝,好不容易等到他死了,断然是不想让你再回来,接他的班。”
孟无谙一点即透,明白了原委:“如果我死了,他便是有最大嫌疑的凶手。”
“嗯。”贺承霄道,“所以现在,你很安全。”
“范修覃没有死对头吗?”孟无谙还是有些不放心。”有,但他们还不足为惧。”
他道:“朝中三大主流势力,世家中立,六皇子一派拥护你,你是太后亲自重新加冕的,太子一派自然也不好动你,甚至有不少都敬你……”
——“你现在,是整个魏国最尊贵的公主。”
他这最后一句话一出,她不仅没有高兴的感觉,心情还愈发沉重起来。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王冠她不想戴,对失去记忆的她而言,公主这个身份是完全陌生的,可似乎又是她逃不掉的责任。
“贺承霄,我能帮你什么?”
江风拂面,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出其温柔:“我会守护你,守护这片土地,守护尧江,守护千千万万魏国子民。”
你什么都不必做。
又过一月,阴雨连绵,水涨船高,下一座城,是崇瑞。
崇瑞向来和宁安定,官家清廉正直,百姓恭顺友善,也不是什么临战点。
贺承霄正和孟无谙说着打算跳过这座城,加快一下巡查进程,忽有卫探来报。
虽然贺承霄说不用她回避,但是她要不要自觉一点呢?正纠结间,那探子已经在贺承霄身旁附耳将情报报完离开了。
眼见得贺承霄眉头一皱,孟无谙便知道是有什么不好的大事要发生了,然而他看她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绝佳的解决办法,眉头舒展开来,眼中甚至带上几分笑意。
怎么了?
原来崇瑞水库三方水库决堤,偏偏天不随人愿,连日倾盆大雨,现下城中洪灾泛滥,数千房屋坍塌,十数万灾民流离失所,甚至尧江段的水利都瘫痪,过往小型船只皆被迫停滞,难以通行。
唉,又是天灾人祸,孟无谙听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然而也不知道该不该管这件事,看向贺承霄,询问道:“我们要去看看吗?”
话音未落,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雨水哗啦啦瓢泼而下,闪电照亮了贺承霄的鼻翼,他眯起眼睛,锋削的眉眼在明明暗暗间显得有些阴鸷,似在酝酿着什么大计。
“当然。”他沉声道。
初入崇瑞境内,像进了个水帘洞,江天倾覆,楼船动弹不得。
贺承霄和孟无谙每日待在书房内,听探子汇报灾建情况。
崇瑞灾情已谴人传去朝廷,然而送信的人被贺承霄的人刻意阻拦,朝廷估计还要再晚半个月才能获知消息,制定措施调遣人马亦是需要时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孟无谙有些生气,援助晚一天到,百姓就多受一天苦,但她心里又相信他不是为难黎民的人。
贺承霄并不回答她,只是摊开崇瑞的地形地势图在案桌上,把受灾地点和势况也标出来,让孟无谙按照之前他教她的辨形方法仔细观察。
雨势稍小了些,他将她带到高地,在她身旁为她打伞,让她自己勘探山丘下的人间惨象,雨水淅淅沥沥,从油纸伞上如断线珍珠般坠下,孟无谙向下看,洪水漫漫,有小孩抱树哭泣,有妇人跪地哀嚎,有人刚抓住救命稻草就被大浪打头、重新被湍急的洪水吞噬,一具死尸飘到她的脚下,皮肤已泡得苍白发皱,雨水打在身上,砸出一个个浅窝,又慢慢地回弹回去……
孟无谙定定地看着,眉心逐渐蹙卷,拳头也不知不觉用力攥紧。
贺承霄在这时沉声开口:“你觉得,该怎么做?”
孟无谙抬头看他,他的脸笼在油纸伞的阴影里,眼中满含着沉静镇定的期许。
笔墨令签皆已呈上,孟无谙实地观测一天,又不眠不休把自己锁在书房三夜,终于想出了可行的举措。
塔娜担心她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几次想上前劝阻,都被贺承霄的侍从拦下,他这次只让她自己放手去干,他决不干涉,也不允许别人干涉。
三天后,再见到她,她脸色发黑,眼球上布满猩红的血丝。
“贺承霄……”她一开口,声音苍哑,手里攥着自己绘制的新型疏导水路路线图,抵到他的胸口上。
“嗯。”贺承霄这简简单单的一声答应,背后却饱含着复杂的情感,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粮食几何?”“包括能就近从四方调揽的,三十万石”
——“壮士几何?”“兵军一千,民兵五百。”
够了,“所有人,听我号令。”
黑压压的一群人,在阴霾的乌云下,山呼应和。
孟无谙站在平台前的高地,尽力用最大的声音,将指令下达至面前站着的这一千五百个兵士中:“九百人,由凌超、杨山信、连松带领,分往三方,用时三日,重修水库;三百人,由文桐带领,转移受灾百姓及其财物,修建安置点、分发救援物资;剩下三百,听贺承霄调遣,按照我绘的图,疏浚河道……”
水库三天修好,简易安置点十天建成,到时留十人安抚照顾灾民,十三天后,壮年百姓和他们带来的兵士,所有人都集中力量疏导河道,预计第十五天,洪水便可泄去,这期间,船上的物资足够支撑灾民生活,虽然还远远不够,但到那时候,朝廷的救援应该已经来了,剩下的也只是一些简单的灾后重建工作。
“是——!”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所有人的期望都在她身上,所有的百姓和士兵,都相信她,相信她绘制的那一份图纸,孟无谙凝着眉,看着人群四散,按照她的号令开始工建。
再一抬头,天空还是阴沉沉的,天地一片昏暗。
人类的力量,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地渺小,然而决不是没有效用。
与人斗,与天斗,她赌上了所有,十五天后如果洪水没有泄去,浪费人力物力,声名扫地,军队的存亡也是个问题,那时候他们没有一分钱和一分多余的粮食,所有的资源,都用于赈灾,如果没有成功,民心尽失、人人喊打,可若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