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孟无谙在他身边不能确保安全,她一定会拼死将她带走,因为她是居辞雁的小徒弟。
居辞雁从来没有要求过崔南珠照顾孟无谙,大概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公平,对不起她多年的守护。
然而她觉得自己应该、也必须照顾好孟无谙。
因为居辞雁是因为她才……
如果她死了,他所付出和牺牲的一切又算什么?
崔南珠发誓,她在,孟无谙在,便是要她去死,也要让孟无谙好好活着。
孟无谙的身体还算好,宫里带来的太医说有几块石头都砸得她心肺受损了,外伤倒是其次,然而十五天后,她便又像以前一样,能蹦能跳,吃嘛嘛香。
养病的这几天,贺承霄不让她下船,她只能站在船边,远远地看着崇瑞,崇瑞城区离尧江主干道还有一段距离,这次洪灾的导火索之一便是尧江的支流甸河水涨,河道刚疏浚好没多久,他们的楼船不便进去。
她的眼睛不知怎的越来越不好了,看崇瑞时只觉整座城都是模糊的一大团,像爬满了蚂蚁的大黑饭团。
被她救助的小女孩也被贺承霄带来船上看她了一回。
孟无谙自然不会让小女孩知道自己受伤的事,也嘱咐了贺承霄不要说,还特意涂了点口脂,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她有些好奇,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不认生吗?便蹲下身来,柔声问她:“小丫头,你那天为何叫我呀?”
“姐姐……姐姐好看!”小女孩的声音甜甜糯糯的,咧着嘴巴,笑得天真可爱,两颗虎牙小小的。
孟无谙向来不经夸,尤其被这么可爱的小女孩说自己好看,顿时心花怒放,内心柔软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想被多砸几次……当然也只是想想。
当她再次拥抱那女孩柔软的身体,感受着女孩身上灼热的温度和甜腻的奶香,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楼船终于重新开始,孟无谙背靠着栏杆,身边站着贺承霄。
没能亲眼再回曾经奋斗了十五天的崇瑞小城看看,她有点遗憾,不过他说大家都过得很好,就应该很好吧。
她对他道:“希望他们以后都平安快乐,再不必经历天灾人祸。”
他勾起唇角,闷声微扬了下巴,道:“你不如自己看看。”
孟无谙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瞪大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尧江北岸,楼船不远处,站满了崇瑞的百姓,县令陶延之站在最前面,她一眼便看见了,还有一起疏浚河道的王大哥、江小海、做馒头很好吃的李大嫂,还有小女孩和她的娘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能看清他们每个人的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一堆又一堆的人,密密麻麻,绵延十里,说是倾城而动也不过分了。
她吃惊地捂住了嘴巴,然后开心地踮起脚尖对着他们招手。
没想到,先是陶大人跪了下去,接着所有的百姓,齐刷刷跪地,楼船缓慢行进,每过一处,就有一波人浪伏下,孟无谙的视线每及一处,就有一波山呼海啸,百姓们齐齐对她俯首——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
泪水涌上眼眶,孟无谙回头,难以置信地看贺承霄一眼,又飞快地转过头去,不舍错过百姓们的每一份真心。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为他们做的一切,他们真真正正地承认、并且拥护她!
视线逐渐模糊了,孟无谙努力地吸鼻子,想把眼泪憋回去,却还是止不住,也就放而任之了——
这是开心的眼泪嘛,没什么好掩饰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高高地扬着手,大声地回应:“谢谢!谢谢!”
后来她嗓子都喊哑了,百姓的歌颂之声却绵延不绝,她只能感动地、一遍又一遍地呢喃:“谢谢,谢谢……”
谢谢你们的信任和感激,谢谢那些并肩而战的日子,谢谢你们,愿意做我的子民。
第52章
楼船继续航行,将那日渐自愈的小城留在了身后。
贯穿魏国东西两端的尧江,绵长数千里,滚滚流淌上万年,孟无谙和贺承霄在这大浪滔天中,恍若两颗不起眼的沙砾,他们努力地想改变些什么,确确实实也好像改变了些什么,外出一年,他们已经帮助了许许多多的人,改变了许许多多的的命运,让无数平凡的人获得幸福。
然而他们自己,他们自己的命运,却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压在头顶,尽力抗争着,以为尽在掌握了,却不想自己才是在别人的运筹帷幄中苟且偷生的蝼蚁。
宿命,那只手,永永远远,将他们按压在五指山下,唐僧找不到的那一座五指山。
然而至少此刻,他们可以享受片刻的欢愉。
贺承霄对她说:“你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她也微笑着、真诚回应:“你也是一个真正的、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孟无谙吃喝玩乐的日子结束了,贺承霄开始把她“拴”在了他的玉蟒纹腰带上,他去哪都带着她,不再像以前那么随意,开始严肃地教她军事知识。
她陪他考察了一座又一座城,甚至开始实践,比如如何号令三军,穷寇到底该不该追,怎么听那些老奸巨猾又顽劣的官僚的话外之音……
最过分的是!他开始让她每天闻鸡起舞!
那天他拎着一只大公鸡回来,她还以为他是想煲汤喝,随口道:“母鸡比公鸡好吃呢。”
贺承霄黑脸,严肃道:“这不是用来吃的。”
孟无谙很快就知道这鸡是用来干嘛的了,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那只大公鸡就在她的房门外“咯咯咯咯——”地打起鸣来,塔娜应声而动:“公主公主,快起来,该去练功了!”
孟无谙翻了个身继续睡,迷迷糊糊道:“天还没亮呢,练什么功……”
半个时辰后。
孟无谙满脸怨愤,拎着两只半满的水桶,头上还顶着满满一碗水,金鸡独立在船头。
而一旁的贺承霄,挺着腰板,装束整齐,抱手立在朦胧的天色中,眼睛一眨不眨,像稻田里的稻草人一样监视着她。
塔娜也陪在一旁,心虚地看着,虽然她也不忍心让孟无谙大清早起来练功,但以她的身份,学一身武艺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吧。
“站直,举平。”贺承霄踱了几步,严肃道。
孟无谙瞪他一眼,咬牙将胳膊又往上抬了抬。
……
三天后。
孟无谙终于受不了了,因为她现在连吃饭都会手抖。
她气呼呼地放下水桶,头上的碗掉下来摔碎了,碗里的水洒了她满脸。
贺承霄眉头一皱,冷冷道:“中途放弃,加练两个时辰。”
“贺承霄!”孟无谙十分愤怒,一字一句道,“我师父都没让我这样练过功!”
“噢?”贺承霄眼睛一眯,眉毛一挑,似乎饶有兴趣,“那他教过你些什么?”
“我……”孟无谙语塞,大脑飞速旋转,将和居辞雁在山中的那三年过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师父好像真的没教过她什么,他只是让她自己练功,却不告诉她怎么练功,她于是只能学着武侠话本里的样子每天假模假式地打太极,就这样都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此三年来,什么都没学会。
贺承霄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反正师父都没这样过。”孟无谙嘴硬道,“你又不是我师父,凭什么每天让我起这么早!”
贺承霄面对着她的大声抗议,不为所动,面无表情道:“才三天,就认输了?”
……
认什么输,认什么输,她才不会认输!
贺承霄的激将法对孟无谙果然管用,晚上回到房间,塔娜给她按摩练得酸疼的身体,她趴在床上,暗暗琢磨明天怎么才能将单腿站立的时间延长一点,好让他刮目相看。
目睹他们争吵全程的塔娜帮孟无谙揉着腰,犹豫良久,终于道:“夫人要不愿意,明天可以不去的……”
“啊?”孟无谙有些诧异,怎么一直帮着贺承霄把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的塔娜突然倒戈了。
“毕竟您是公主,论理该是将军哦不公子,听令于您……”塔娜解释道,而且,她也实在不忍心看孟无谙每天那么累。
听塔娜这么一说,孟无谙倒是反应过来了:“对哦,我是公主,他是将军,为什么我这么听他的话啊?”
她坐起身来,呆呆地思考。
塔娜也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愣愣地看着她。
“可能,潜意识里,一直觉得他是对的吧。”孟无谙喃喃道。
塔娜起先愕然,然后微笑着点头,觉得孟无谙真的成长了不少。
她呆愣的眼神忽而又聚起了熠熠的光茫:“塔娜,我要去!我要担起公主的责任,公主就是要什么都会的,公主绝不认输!”
接下来几周,孟无谙听贺承霄的安排,每天都勤奋地拎水桶,一个多月后,她不用鸡叫也能从床上蹦起了,并且可以连续两个时辰不让木桶和顶碗里的水晃动半分。
贺承霄也每天都准时站在船头,背着手看着远方,一边等着她。
拎了几星期水桶后,他便开始教她一些简单的招式,通常一个招式一星期,她学了卧虎藏龙,黑鹰亮爪,推花散雨。
学到新本领的感觉很令人开心,她天姿聪颖,每一招都学得又快又好,渐渐地也对新要学的招式满怀期待。
这天又是起了个大早,蹦跳着来到船头,却不见贺承霄的身影。
往常他都是提早在这等着她的呀。孟无谙想,该不会是他也睡懒觉啦?
旋即她又摇了摇头,推翻了这个猜测,绝对不可能,对严于律己的贺承霄来说,任何不合规矩的事情都令人难以忍受,睡懒觉就是浪费生命,就是犯了大错,其痛苦程度堪比杀了他……虽然现在也才寅时不到。
她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贺承霄一本正经地说“你以为我是你吗”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忽地后颈被一一只手嵌住,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按着肩膀往后掼倒,她吓得闭上眼睛,却在脑壳即将砸到地面的前一瞬间被人拽住胳膊,睁眼一看,赫然是贺承霄那张锋削冷峻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孟无谙忙拽着他的衣服站起身来,还惊魂未定。
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方才便是他偷袭她,又把她拉住。
孟无谙气道:“你干嘛偷袭我啊?”
贺承霄不语,眼神深邃,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她,拳头抵着嘴唇,若有所思:“嗯……还不行。”
说谁不行呢?
孟无谙最不喜欢被人看轻,当下便劈掌向他砍去,贺承霄轻松躲过,她哪里肯罢了,当下又莽着拳头撞去,贺承霄依然躲过,一招凌波微步,便闪身到了她身后……
楼船还在行驶,渐渐行到了一多雾地带,大雾漫空,孟无谙攻,贺承霄躲,他的身影忽而隐进了雾气里,她什么也看不清,扬手挥散雾气,那粉雾却是散了又聚。
她虚空地抓挠几下,静下心来,想起他方才给她的“见面礼”,又想到之前看的这一带的地形图,判定过不多时楼船便能驶出这多雾地带,而他,定是要在那之前再“偷袭”她一回,她只需要耐心地等待……
果然,水雾渐淡,耳边“刮”过微不可知的一段风。
就是现在!
孟无谙敏锐地捕捉到了时机,滑身躲过身后人的抓逮,反身扣……哦不抱住他。
贺承霄身材高大,她两只手去抓他的胳膊都抓不住,干脆一把抱住他的腰,脑袋堪及他的胸口。
“我赢了!”她孩子气道。
贺承霄的胳膊悬在空中,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抱他抱得太紧了,少女的体香棉絮一样轻挠着他的鼻腔,她温软娇小的身体,就这样待在他的怀中。
明明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内心还是会涌上朦胧的悸动。
想了想,他将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发上,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做的很好。”
说时迟那时快,他没想到她会再将他一军,两只手抓住他摸她头的那只手,朝反方向一拧……
贺承霄竟反应不及,被她压得条件反射地弓下背去。
孟无谙用力地扭着他的手,得意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样,不是更赢一筹?”
“卡擦。”
空气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响……
好像是……骨头被扭动的声音。
孟无谙慌慌张张地放开手:她该不会是把贺大将军的胳膊给拧折了吧?
贺承霄根据经验,也能判断是自己的手腕骨折了,心里想着,这小丫头还真有几分能耐,虽然折了骨头,心里却挺高兴,嘴角微微上扬。
“那个……那个……”孟无谙扭扭捏捏。
“你做得很好。”贺承霄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夸她的话语。
啊?他莫不是被她打傻了?孟无谙呆呆地看着他。
贺承霄垂着一只断手,却仍然是凛然有风骨的样子,气势不减分毫,严肃道:“今天我要教你的,便是如何防范别人的暗害。”
“哦……你要不要先去处理下你的手?”孟无谙有些担心,想去叫随船的御医。
“无妨。”
贺承霄似乎毫不在意,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用力一撞,又是“卡擦”一声,然后在孟无谙惊讶的目光中活动了一下右手手掌,已是如从前一般自如。
好厉害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贺承霄说着,离孟无谙近了一些,沉然道,“这宫里宫外,还有很多人,在暗中密谋着将你置之死地。”
“你不是说……”他们现在没有理由杀她吗……
孟无谙突然觉得,背后又生寒意。
贺承霄让她往船下看,孟无谙照做,探出身去,只见楼船缓慢行进,船头尖而钝重,在大江里辟开了两道江流。
“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你以为,历史是一成不变的吗?”
贺承霄问她看到了什么,孟无谙如实告之,他又道:“你现在,正如这船头,引领着整座大船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