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偏偏是我?”孟无谙迷茫,“虽说我是天子之女,可话本里的公主,不都是躲在深宫之中享富贵荣华的吗?为什么我要学这么多东西,我又当不了皇帝……”
“你的母妃、外公都是很厉害的人,你的父皇,生前最宠爱的便是你,他们死后,他们身上的权势便都凝聚在了你身上。”
——“我们改变不了自己的出身。”
——“你和其他公主不一样。”
他越说,她越茫然,这一路走来,她也做了很多决定,看似坚笃,实则很大一部分是受他的引导,她无条件地信任他,相信他说的都是对的。
然而迷茫空惑之感,却仍然时常如大雾一样,将她包裹,让她迷失。
他好像一直都在支持她,从一开始的保护到后面的逐渐放手,甘为她的裙下臣。
甚至他说:“如果你想当皇帝,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大逆不道,若教人听见,是要诛连九族的!
孟无谙一惊,连忙踮脚去捂他的嘴。
头顶的天风云变幻,贺承霄的眼中也仿佛有风云在变幻,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惊慌的眼,缓缓地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手中很久,似有自己的打算,终究还是自言自语地呢喃:“算了……”
第53章
半年时光疏忽而逝,贺承霄教会了孟无谙各式各样的武艺,她甚至能拿着剑像模像样地和他对打几招了。
他们又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将尧江,游过了大半,从中游驶向下游,汾州是必经的一个大枢纽。
孟无谙期待了很久,终于可以去看看了,心里很兴奋,做梦都在想那儿是什么样子,但她心里又很着急:不是说来回两年吗?怎么都过去一年半了这去程都还没走完?
去问贺承霄,反遭揶揄:“就这么想回燕南。”
他嘴里嚼着什么东西,闲闲地倚在栏杆上,眼中带着笑意。
“当然不是。”孟无谙道,她只是想快点见到师父。
还有……她不喜欢事情脱离了掌控的感觉,那会让她没有安全感。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登时觉得有点贺承霄的调调,甩了甩头,疑惑:她怎么越来越像他了?该不是他放了只毒虫在她脑子里吧?
江风温斜,按节气,已到冬季,日常活动却只着常服便可适应温度。
真不愧是烟雨温软的江南。孟无谙想着,看了看贺承霄,他背对着江河,眼睛被太阳光刺得微微眯起,一边笑一边吃着东西,额前的碎发被江风吹得轻轻摇动,倒多了几分少年气。
“你吃什么?”
孟无谙看他又往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嚼得起劲,肚子里的馋虫不由得被勾起。
“蜜饯。”
贺承霄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一把颗粒饱满晶莹的果脯蜜饯。
她抓起几颗,塞一颗到嘴里,甜而不腻,软而不黏牙齿,嚼完甜意都顺着喉咙一溜滑下,沁人心脾。
不错不错。
她又吃了几颗,吃完了,摊开手掌,贺承霄便自觉地把手中剩下的蜜饯都放到了她手里。
“汾州特产。”他道。
“嗯?”
“今早汾州的人送来的。”贺承霄解释道,“还有很多。”
汾州的人亲自送来……孟无谙琢磨一通,兴奋道,“那汾州离这儿不远咯?”
“嗯。”
贺承霄看着她那双一激动便会像阳光下的江水一样泛光的眼睛,不由得勾起嘴角。
“太好了!”孟无谙开心地跳起来,跺得船板嗒嗒响。
“到时候,你可以好好玩玩。”贺承霄笑道,而孟无谙早已迫不及待地跑开了,大概是要和塔娜分享这个好消息,也有可能是准备要用的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的话语。
贺承霄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她的背影,唇角轻抿。
“塔娜,塔娜!”
孟无谙推开房门,见塔娜正在帮她整理衣裙,把她的裙子一条条拿出来铺在床上熨叠整齐,再放进衣匣里。
孟无谙兴冲冲地扑过去,把塔娜刚叠好的几件裙子又弄散了,塔娜有些嗔怪又委屈地撇着嘴看她。
孟无谙浑然不觉,只高兴道:“贺承霄说,十日后,我们的船便能抵达汾州啦!”
“夫人呀,我早就知道了!”塔娜笑道,“公子让我为你提前准备好那天要穿的衣服呢。”
“什么衣服?什么衣服?”孟无谙急急地问,然而不等塔娜回答,就自己拿了一件最喜欢的蓝色晴纹水纱裙对着肩比划,“这件怎么样?”
塔娜认真地看,那裙子真的好看,孟无谙本不是什么绝世美人,胜就胜在眉眼灵气逼人,动起来永远比安静的时候更可人,映着蓝色,更显得如同天帝的小女儿精卫在海波中游玩一般仙气十足。
然而她想起贺承霄的吩咐,只能避开孟无谙的问询,指了指一旁单独整理出来的几条布裙,眨眨眼睛道:“公子说,出去玩要低调,要穿素雅的。”
孟无谙便顺着塔娜的手指看向刚刚被自己忽视的几件衣服——土黄、土红、土黑……光看颜色她就没有展开看的欲望——这哪里是素雅,分明是丑!
虽然从前她差不多也是这样穿的,但那时她遇见的人不多呀,也没有什么美丑意识,现在她遇见了好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他们都说她好看,她当然得好好打扮自己不辜负这青春韶华呀!而且,而且是去汾州那么美丽繁华的地方。
“不要不要,拿走拿走!”孟无谙坚决拒绝穿那么丑的衣裳去那么美丽的地方玩。
蓝色晴纹水纱裙,是孟无谙最喜欢的一条裙子了,记不清是在哪座城买的,不过她很少穿,因为贺承霄不喜欢蓝色,府中船上甚至丫鬟的发带,都不允许有半点蓝色的痕迹。
管他呢。孟无谙想,她喜欢便行了,她要美美的穿着它,看遍整个汾州的盛景。
说是那么说,她还是有点在意贺承霄的感受的。
进城前一天,船上忽然被画师新添了绚丽又旖旎的壁画,还有点点的暖灯缀饰着边角,在夜色中如同一粒粒可爱的星星有了生命,在船上缓慢攀行,映在水里,更如同星坠长河,所过之处,仿佛都成了银河。
旖丽的楼船缓缓驶入汾州境内,孟无谙站在船板上,看着烟火渐盛,人声愈浓,彩虹一般的长桥,从一座阁楼,飞向另一座雅市,江岸红桃绿杨,十里花灯硕硕,男男女女,衣着华美,举止或文雅或张扬,气质里却是如出一辙的不羁,大概是强大的经济实力与开放的文化带来的底气。
丝竹管弦亦是繁盛,江畔有老翁在拉《二泉映月》,空中楼阁有异域女子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赤着脚舞得热情四溢,高高的虹桥上更有一俊俏小生凌空坐于阑柱上,抱着竖琴,十指翩跹间,一曲《金缕衣》已入市。
……
四周景象热闹非凡,令人眼花缭乱,孟无谙观察过往行人,只觉个个气度不凡,甚至最为王公贵胄所不齿的街头卖艺人,嘴里吐出火龙的势态也神彩恣扬,引得孟无谙挪不开眼,专注地看。
她看得正入迷,视线里忽然悠悠荡出一个玉面男子,挡了她的火龙,他立在小船上,墨青的发束得一丝不苟,穿着干净的月白色袍子,面容温和而神秘,微笑着对她伸出手……
这不是刚刚在桥头的玉石柱子上弹琴的小生么?孟无谙疑惑,他怎么停在她面前不走了?这楼船笨重,走得慢得很,他若是不走,她就看不到火龙了。
她往一旁挪了挪,那男子也跟着挪了挪,她又往另一边挪了挪,那男子也跟着往另一边移,硬是要挡着她看火龙,那手还伸得笔直,都快戳到她脸上了。
“你干嘛?”孟无谙没好气道。
男子笑而不语。
孟无谙生气地伸出手,打算揍他一顿,后领却突然被揪住。
她直被揪得离船边三尺远,身后那人才松手。
不用看也知道是贺承霄。
孟无谙仰起头,只见他面若寒冰,周身冷气直冒,应该是在生她的气,却并不看她,而是阴沉又狠厉地盯着那男子。
那男子起先还想努力一下,对着孟无谙妩媚地眨眼,却见贺承霄上前一步,把孟无谙挡在身后,气势逼人,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虽无半分言语,那凛冽的气势,已把男子吓得腿抖,抄起一只船桨,和他的船夫逃命一般地飞快划着船溜了。
眼见着那男子火速在他们眼前消失了,一丁点影子都看不到,贺承霄的脸色才缓和了些,转过头,闷闷道:“我若不来,你是不是就把手伸过去了?”
“不……不是啊。”孟无谙纳闷间,恍然大悟:原来那男子是要牵她的手啊!她还疑惑这人怎么老挡着她的视线呢……
难道她魅力这么大?一个陌生的美男子竟然想来搭讪她……孟无谙美滋滋地想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贺承霄只当她还在想那个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不满的“哼”,然后训道:“还敢笑?”
“……”孟无谙叉腰仰脸瞪他,道,“为什么不敢笑,我就笑!”她一边说,一边龇牙咧嘴地笑出三声僵硬的“哈,哈,哈!”
贺承霄低头看她,只见她一张画了精致妆容的脸,却偏偏做着怪异的表情,眼睛眯成一条线,长长的睫毛胡乱地扇,上唇贴着微皱的小鼻子,露出一口“獠牙”……
真是……丑得清新脱俗,倒反显出几分娇俏气来。
他看着看着,终于绷不住,笑出了声。
孟无谙得意地歪了歪头,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大度地原谅了他。
这人怎么什么醋都吃呀!孟无谙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贺承霄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凶,心里暗暗嘲笑他,那小生虽说俊俏,还没他一半好看呢,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
本来他凶她,她还有点生气,可是他刚刚笑起来,露出一口皓齿,本来锋利的线条也显出几分爽朗之气,以身后的阑珊灯火人群作衬,就好像真真从画里走出来的富家公子,看着这张脸,怎么还气得起来。
本来她刚刚就在一边看风景一边犹豫要不要找他呢,他倒过来了,恰好省事。
孟无谙后退一步,让他仔细看看她,她今天可是让塔娜帮她用心地梳了好看的双垂髻发型,再缀了晶莹的流珠和清扬的银铃,还有描眉啊,抹粉、画唇……都是为了配上这条她最喜欢的蓝裙子!
当然也有那么一丢丢希望得到他的认可……
贺承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不知道她要干嘛。
孟无谙提起裙摆,悠悠地转了一圈,水裙化为百褶翩跹,像误入凡尘的小精灵和蓝色的花朵云彩跳舞。
她这一转,贺承霄便知道她要干啥了,弯起嘴角,赞道:“好看。”
他是真的觉得好看,蓝色,很符合孟无谙灵动的气质,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心里有点难受,总觉得眼前这个笑得天真无邪的她,就好像曾经在他的生命中闪现后又消失的幻影一样。
孟无谙开心地抿了抿嘴唇,“嘿嘿,真的吗?”
“真的。”贺承霄看着她的裙摆,眼神暗淡,唇畔却弯得温柔。
“你不生气?”孟无谙舌头抵着牙齿,睁大了眼睛,有些小心道。
贺承霄伸出手,掐了掐她肉乎乎的脸蛋,逗她道:“生气什么,生气为我打扮得这么好看?”
“才不是为你呢……”孟无谙鼓着嘴巴,背过身去,继续盯着河岸上热闹的人群,耳朵却竖得笔直,听着贺承霄的声音。
他跟上来,站在她身侧,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怕把她的发型弄乱,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垂下来的部分,陪她看了一会儿河岸上热闹的人群,才道:“我后来想了想,小姑娘都爱美,你可以玩闹的机会不多,我挑的那些裙子,确乎是有些强人所难。”
知道就好。孟无谙瘪了瘪嘴。
他又道:“我并不讨厌蓝色,只是……”
后面的原因他没有说出口,而是道:“你想穿什么都可以,不用去理会任何人,包括我,遭人觊觎,是你的魅力,而保护好你,我有这能力。”
她心念一动,眼见着那一道火龙,愈蹿愈高。
“在汾州的这七天,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痛痛快快地玩。”
像你刚出生时,你父亲对你寄予的期望:做全天下,最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第54章
“你也陪着我吗?”孟无谙问道。
其实他不陪她,塔娜陪她玩也是一样的,但是,她最想的还是他陪着她。
——良辰好景,自须“佳人”相伴,方显盛悦。
“嗯。”
贺承霄看着她的眼神,从来没有那么柔情四溢,仿佛有蜜水,在他那山棱一般的眼角眉梢间流淌。
孟无谙惊喜地捂住嘴巴,嗒嗒嗒地在船板上蹦跳起来。
汾州是块要地,然而贺承霄已决计不管,巡查以及买办军需事务,只交给手下去办。
下属显然十分惊奇,因为以贺承霄事事躬亲、处理军务严苛到吹毛求疵的性子,重要军务向来不肯假手于人,一定要把每件事的每个环节都衔接得完美无瑕,更别说汾州乃尧江一大枢纽、结实豪才的宝地,更是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库,只要有点胆识,都能从中挖出一星半点的“黄金”。
贺承霄交代完公事,又不忘补充了一句:“这七天,别来打扰我们。”
“是。”下属条件反射地应完他的话,仔细品味话中的含义,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船还没停稳,孟无谙就拉着贺承霄往河岸跑,直接从甲板上往岸边一跳,再踩着覆了浅浅一层清水的台阶上岸。
她的手实在比他小太多,只抓得住他的三根手指,还有些微的凉意,而他恰恰相反,身上常年温热,忍不住轻轻摩挲她手背上的皮肤,想将自己的温度,传给她一点。
而孟无谙毫无察觉,满心想的只是观看街头那些五花八门的卖艺表演,拉着他在人潮里窜来窜去,从一个圈,挤进另一个圈。
她身子清瘦,穿行起来自是灵巧,可怜苦了大块头的贺承霄,明明是不善言语的性格,被逼着不停地给一个又一个被撞到的路人道歉。
“贺承霄,你看好看不好看?”他在外圈,总听着在内圈的她兴致勃勃地问。
他视线所及只有一众头顶,只是想着她大概又看到了什么好看有趣的光景,便仿佛自己也看到了似的,答道:“好看。”